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4、第 24 章 ...
-
被困月余,随州城终于解围。
后路突然有越军包抄而至,突厥大军猝不及防,出现混乱。城中燕军趁势杀出,激战半日,至酉时,敌军开始撤离。
江希年令副手率大队追击,自引了余下的小部人马,进入随州。
“越”字军旗与“江”字帅旗穿越城门,周围响起的竟是一片欢呼声。
死里逃生的狂喜,让他们无暇再计较其余。
江希年往城头看,尘烟还未消散,椅轿中有个人影一动不动。
他快步登上城头。
残阳如血,映得城头一片猩红。
心脏重重抽紧,泪水禁不住漫上来。
他几乎已认不出穆行归了。
眼前的人裹在一片浓重的深红中,如临血池。风缓慢撩动鬓边白发,拂上他苍老的面颊,象随时都能逝去。
在他身后,一面已烧掉了大半的旗帜缓缓从杆头滑落,焦黑的边缘露出“燕”字一角,依稀可辩。
穆行归挣扎着起身,从兵士手中接过那块残破布片,困难地上前两步,向着江希年跪下。
“降将穆行归,迎接将军。”
勉力提高的声线依然微弱,伴着剧烈的喘息。
江希年吸一口气,强忍着,没有立即上前将他扶起。他接过呈上来的半幅残旗,依足了规矩回礼。
终是没用越国的封号叫他,只简单道,“将军请起。”
穆行归额上细细上了一层汗,撑在地上的手抖个不住。江希年急伸手托住他胁下,带着他站起来。
“希年。”
江希年看过去,穆行归脸色柔和。
“还以为,再没机会见你了。”
但亦不知,会是这样的情形。
甜腥味涌上喉头,他硬咽了回去。
侧头,红日在堕入黑暗之前最后一刻拼命绽放出耀眼光芒,将城外广袤的平原映照得格外清晰。这片土地,即使经过战火的侵袭,依旧如此美好。
穆行归近乎贪婪地再看一眼。
明日起,再看不到“燕”字大旗沐浴晨光。
“替我守着这个江山。”
“我会的,用我的全部生命。”
誓言看守的没有守住,这条命,为何依然还在。
***********************************
东门收了兵,韦佛官并不急着回转,细细交待了一应事务,再慢慢踱回穆行归住处。待他走到,月影已升上了树梢。
廊下,江希年靠墙静静地坐着,见他来,微微抬了抬眼。
“将军睡了?”
江希年点点头,“服了药,才刚睡着。”
韦佛官看了房门一眼,并未推门进去,仍站在当地不动。江希年有些意外。
“有句话想问江平章。”
“请讲。”
“这一次,你还会不会走?”
江希年抬头正面望过去,黑暗中见他双眼有光芒热切闪动,仿佛那答案系着他的命。
“走又怎样,不走又怎样?”
“这一次不同。”韦佛官仍直视着他,但声音渐渐低下来,“他失去的已经太多,我不想他一无所有。”
同上次差不多的说辞,江希年却分明听出了些临别托付的味道。
他交叉起十指放在颌下,认真思索。
“不会。”沉默片刻后他郑重回答,如同说出一个誓言,“终此一生,不离不弃。”
韦佛官点点头,黯淡光线下仍看得到他脸上神情变得轻松,似放下重负。
“我走了。等将军醒来,你替我说一声。”
向着房门再看一眼,返身出去。
江希年叫住他。
一直以来对他都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情感,是感激,怜悯还有些讲不清的抱歉。如今他觉得他离去的背影格外孤单。
真正一无所有的那个,也许是他。
“韦参赞要去什么地方?”
对方神色平静。
“我去离都看看。袁磊的阿母,或许还在。”
江希年点点头,再也无话。
***********************************
韦佛官到营中要了一匹马,从北门出城。
夜色苍茫,将周遭一切覆盖起来,看不清景物,却不能同时模糊了记忆。
上一次走这条路是在去年秋天,白日,天很高很蓝,阳光有种透亮的感觉,象能直照到人心里,再浓的心事也化开。
路旁几方青石,记得是有个小小茶摊,二人在此歇脚。还记得随意搁着的几条小凳,淡淡的茶香和暖洋洋的风,投到到地上的影子轮廓清晰,象是隔得很近很近。
心被什么东西牵住,再往前一步便会被撕扯得鲜血淋漓,他停下来。
就地缓缓躺倒,石板冰凉地磁在脊背上,韦佛官将手腕贴上脸颊,那晚被他握过的地方逐渐变得火烫。
但是早已经错过时机了,在随州城头那个难眠的长夜。
或许应该追溯得更早些,从那时那一记耳光开始,再早,从劫了人出宫那时。但无论再重来多少次,这结局仍然不会改变,从一开始,就根本不会有别的选择。
所以江希年很好,他们总是想得一样。
脸颊湿润躁热,他将半侧脸孔贴压上地面吸取凉气。
四周漆黑,夜晚总是如此相似。有一次也是在晚上,穆行归靠着躺椅,语气漫不经心。
“佛官你不会不管我的。”
说得好象天生就该如此。
他有些气恼,走到一旁去坐,气的是被他说中了。
那是多久以前呢?竟然有些记不起来了。
但那时候还真以为,会是一辈子。
***********************************
江希年坐在榻边拧干锦帕,换过穆行归额上原来那张,浸了水又拧一把,顺着颈部往下轻拍。
热度很高,夜里吐了两次,水样的液体中混着稀薄的血丝。
身子半折起来仰靠在被褥上,胸腔无力地起伏,伴着微弱却急促的鸣音。唇色乌紫,时常受惊般抬起手来又颓然滑落。
问过军医,他只是摇头,“穆将军这症侯,二分看我,二分看他自己,还有六分却要看老天爷了。”
这些日子伤病忧劳没一刻放松地纠缠,全凭一股执念强行压制,如今终于可以放下,他象是巴不得地松开手,顺从地等候死亡来拯救。
手又再无规则地抽搐一次。
江希年放低身子,捉住他的手搁在唇边。他的手一向都瘦,但江希年还记得上次握着它时那些弹性和光泽,全不似现在这般了无生气。
试过渡真气过去,筋络毁损,无法通行。
有人在外面敲门,“都准备好了,请将军示下。”
“先退下。”
江希年并未回头,目光一刻不曾离开榻上。他将手指逐一卡过去和对方十指交握,再叠上另一只手。
向着穆行归轻轻诉说,“我要走了。”
意料中地没有回应,他再凑近些,仿佛这样便可将想法传递。
“我也想在这里,可军队在前面等,还有许多仗要打。等赶走了突厥人,才能回来。”
把声音再放低些,越发显得温柔。
“你交出来的江山,我得去把它收回来,但你要等着我,就象这次一样。”
他站起来笑一笑。
“我知道你会的,对不对?”
放开手的刹那心头割裂般痛,但他干脆地转头。
出了门,贴身待卫田宁笔挺地站着等候。
“田宁!”
“在!”
“好好看着穆将军。”
“是!”
“他的命就是你的命。”
“是!”
田宁不假思索地答了,这才想起语句中的肃杀之意,心中一凛。这个不满二十岁的年轻待卫向来心思活泼,他想说句什么玩笑话来冲淡这压抑气氛,还没想好,江希年已去得远了。
田宁听到他最后一句话,似道命令般斩钉截铁。
“也是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