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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长乐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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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宫中笑语一片。
数十只风筝在湛蓝的天幕下浮沉。彩翼的粉蝶,金眼的大雕,拖尾的金鱼,长身的蜈蚣,宫灯,美人,团扇,蟠桃,莺,燕,鲽,鳒,福,禄,寿,喜,五色绚烂,挤在秋日难得的睛空下,分外热闹。
柴珧手里执着线辘,将一只五彩描金的孔雀放到半空,只是人小力弱,又不懂得其中门道,风筝巍巍颤颤地总也升不高。内待见他微微嘟起了嘴,忙递过放得最高的一只金麟大龙,“皇上,用这个。”
柴珧伸脚将他踹在一边,再狠狠扯了两记手中的线,却是逆了气流的方向,孔雀晃两晃,反而看着要往下栽。
“皇上,我来帮你。”
一只劲长的手臂越过他肩头,握住线缆,斜斜向上轻抖。两三下之后,孔雀乘上了气流,稳稳地高飞。
柴珧转头笑,“老师来了。”紧紧贴到身边。
秋天风乱,几名宫女稍没留意,手里的风筝便搅成了一摞,四下里分解不开,却也无人在意,用金剪绞断了线缆,任它们纠纠缠缠地坠向不知何方。
不消多时,几只更花俏的风筝重新升起。
穆行归捻了捻手中的线。线是特制的,以牛皮蚕丝混杂了少许极细的金丝织成,轻滑细韧。材料虽是普通,做工却极繁复。仅这一卷线所费,大约便可抵得中户人家一年的开销。
不过是件普通玩物,糜费至此。
穆行归犹记得去年初夏时,柴珧突然想看冰灯,宫里宫外一阵忙乱,花了偌大心力,从极北的鸿隙湖凿运巨冰至离都。那一趟,竟花了三十万。自己在北落收到消息时,韦佛官的脸色就同发丧一样难看。
“老师又在出神了,想什么?”柴珧捉住他的手轻轻摇晃,“面色这么差。”
穆行归犹豫一记,终于忍住了没说,转口道:“我在想,许多年没有自己做风筝了。”
柴珧一双眼顿时晶晶亮,“老师还会做风筝?”
穆行归微笑,“简单得很。皇上想不想要?”
竹篾,片刀,纱纸,绸缎。
浸了水的青竹条在他略见筋骨的修长手指间有节律地跳跃着,听话地分成窄窄几股。柴珧托着腮,看得入了神。
削蔑条,绑纱纸,糊绸面,调曲度。
说是简单,步骤其实真不少。
这个时节离都的阳光依然很好,坐在草地上也并不觉得凉。两个人没怎么说话,刀刮竹面的低响与绸纸的沙沙声如同耳语,光线在青草与蔑条的香味间缓缓流转。
柴珧甚至在地上懒懒地打了个滚。
不知不觉间,已过了午时。中间传膳的内侍来过一趟,被柴珧不耐烦地挥手打发掉。
穆行归终于绑好了一只风筝。老老实实的样子,两只大翅,圆头双尾,似一只燕的模样,通身只用芸色的绢纱蒙了,并没花纹。
穆行归笑,“我不会画画,你叫宫里的画师添一下,也就成了。”
柴珧拍手,“放起来放起来!”
穆行归牵着风筝快走几步,将它高高放起。柴珧眼热,踮起脚将线辘抢了过来。岂知把戏过不得手,风筝在穆行归手中好端端的,到了柴珧这边,很快便翻起筋斗来,横冲直撞了一阵子,终于一头栽下来。
柴珧抢上去捡起,嘟了嘴道:“老师也不教我。”
“再来?”
手把手地教了几次,累得柴珧额头见汗,始终不得要领。最后穆行归道:“秋天本也不是放这个的时候,这阵子半空有好几股风在窜,别说皇上,便是专干这行的老师傅也不易把握。皇上不如先搁一搁,等到明年春天,就易学了。”
柴珧便停了手,慢慢将线收回来,提起风筝放在嘴边,用牙齿轻轻咬了一咬。这个无意识的小动作落在穆行归眼里,令他禁不住微笑起来。柴珧从幼时起便爱如此,若对什么东西感兴趣了,总会忍不住用牙试探一番,似觅食的小兽,定要尝了味道才能安心。
一霎眼,光阴倒泅而过。穆行归手指微动,他真想摸摸柴珧的头。然而终于是忍住了,这举动自八年前起便不能再有,那一年柴珧登基为帝,从此他是君,他是臣。
“老师。”
“嗯?”
“这是第三次。”
“?”
“老师给我做的东西。”
穆行归有些记不真了,他努力回想,“皇上五岁时,臣送了一只木头老虎?”
“哎呀哎呀,是只木偶,它叫小山。”
“对,对……那么八岁时,臣送的是一柄木剑?”
柴珧拍掌格格而笑,“这回对了。”
穆行归也笑起来,“原来我是个木工师傅,尽送你这些东西。”
柴珧慢慢敛了笑容,风筝重新凑到唇边轻轻撕咬,黛色双瞳里光影变幻。穆行归有些心惊,一时踌躇着不敢开言。
“老师又要走了么?”
又有片刻的沉默。
“是,皇上最明白臣的心思。”
柴珧弃了风筝,靠上来环住他的腰,将脸埋进他怀里,声音闷闷地,“若是我不许呢?”
这一次穆行归僵住了身子却并没有退开。他思忖着如何向他开口。
他必须获得柴珧最大限度的支持。柴昆无足轻重,真正紧要的是朝廷这副架构庞杂的机关,就连他也无法完全控制。这两年,半是纵容半是无奈,这副机关的一半操纵权,早已悄悄滑落到柴珧手里。柴昆,不过是他拨动机关的一把钥匙。柴珧就象有种本能,凭借直觉便可知道应该同谁索取,索取什么东西。假以时日,便连自己也终会归于他的控制。
这原本也是他的期望,然而柴珧本身的不安定,让他越来越感到恐惧。
必须确保柴珧——但在此刻,这想法只是让他觉得卑劣。
这一回明里动柴昆,暗里触动的却是柴珧。做得这么肆无忌惮,不过因为料定了柴珧不会反击。
利用这孩子的依恋逼他让步——而这件事,他现下还要继续做。
环着自己的双臂收得很紧,少年使出了他全部的力气。
穆行归踌躇良久,最后他轻吸一口气,抚上柴珧的背,“臣不得不去。”
“谁说的?不许不许不许!”
这口气终于让穆行归重新笑出来,他找到了感觉,好象还是五六年前,柴珧还是那个好哄的孩子。“皇上听我说,此次突厥遭遇天灾,必然孤注一掷。臣已谋划妥当,趁此时机予以重击,若是此事办得好,边境至少也有四五年的安宁,那时臣也不必在外奔波了。您倒当我还想呆在那鸟不生蛋的地方,听突厥蛮子弹那吵死人的烧火琵琶么?”
柴珧把脸抬起来“噗嗤”一笑,“什么叫做烧火琵琶?”
穆行归趁势脱身,回身倒自然而然地牵了柴珧的手,边走边说,“那是突厥人弹的乐器,叫做‘火不思’,个头比咱们的琵琶小一些,音色又没什么变化,十分难听。边关的士兵便给起了个名字叫烧火琵琶。这次去给皇上捎一个回来,皇上看了就知道了。”
柴珧听得有趣,“你可一定记得。”
穆行归答应了,又道,“皇上可知,在外带兵打仗,最要紧的是什么?”
柴珧摇头。
“实则不在兵,是在后方的粮草饷银。若是这些供给不上,前方断了粮,那便一切休谈。所以,”他停步转身,俯身微笑,“臣斗胆向皇上哭个穷,这一阵子要讨皇上不少银子花,皇上自己的用度可就得省一些了,不知成不成?”
柴珧握着他的手,并没笑,“我知道了,老师放心。”
这日穆行归回到府邸,已是日头西沉。
韦佛官站在院子里等侯。他看到穆行归步履缓慢地走进大门,几乎是一步一挪,仿佛负了什么重物。早上入宫时他就显得有些心神不定,这阵子走近了看,面上暗沉沉的瞧不出什么表情。
韦佛官想问,却又不知问什么。穆行归低着头沉思,也没说话。
一阵马嘶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起头,面上终于露出笑意。
“踏云。”
一头高大骏马立在槐树下,马蹄不停地刨着地面。因为怕显眼,从北落去灞里时并未带它,此刻与主人久别重逢,让它兴奋不已。
穆行归走上去用力抚摸它的脖颈,暗黄的皮毛在微弱的天光下犹如塞外万年风沙。他翻身上马。
“走吧。”
暮色中,两骑人马向着西北疾驰而去,衣袂迎着秋风烈烈翻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