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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北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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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三。
距北落大营三十余里处,一片灿灿的金黄。
一名屯田乡兵在小麦地里浑汗如雨。三千河原与它的名字并不相符,见不到纵横的河道,反而是燕国境内最为干旱的地区。这样天候下生长出来的小麦,株矮,穗稀,收割起来分外吃力。
抬手擦汗的间隙,他见到麦地里有两个人影,一人弯下身子,正折了一茎麦穗在手里,身后还跟着两匹马。他吃了一惊,提着镰刀跑过去喝问,“干什么?”
折穗的人直起身来,高高的身形有如云松。乡兵看到一张熟悉的脸,顿时喜笑颜开,镰刀一扔跪倒在地,“穆将军,您回来了。”
穆行归笑着将他扶起,“收割得如何了?”
“有五六成了,再出三四个大日头,也就差不多了。”
“这地方,要它不出三四个大日头,倒也难。”
乡兵呵呵地笑起来,“穆将军说得是,这地方别的好处没有,就是日头多。”
“再加把劲,过得几日,只怕有事。”
乡兵听他如此说,心中一凛,“是!”
穆行归伸手捻了捻他的衣袖,“新置的?”
“是,三天前袁将军发下来的,除了这件,还有一身冬衣,一双棉鞋,簇新的白蜡杆枪也有一支。”他吐吐舌头,“听说大营里的兄弟们还要多些。”忽又觉得不妥,忙加了一句,“不过能有这些咱们就很知足啦。”
穆行归尚未说什么,一阵如急雨般的蹄声自远而近呼啸而来,老远便见到一股烟尘扬至半天,好大阵势。
穆行归与韦佛官都禁不住笑起来。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一匹鲜烈如火的骏马腾云驾雾地驰到,马上人白衣轻甲,剑眉星目,远远望见便觉一股英气逼人而来。到了丈许开外,手在鞍子上一撑,马未停,人先落,单膝点地,将个军礼行得漂亮已极。
“屯骑左校尉袁磊参见抚远大将军!”语速又快又急,却是吐字利落,字字清晰。
“起来吧,”穆行归笑,“每次都这么拿张作势的,当是唱戏还是对切口?”
袁磊一跃而起,跳上来照着韦佛官当胸便是一拳,脸上神色喜不自胜。“好小子!”韦佛官亦是笑逐颜开,毫不客气地回了一拳。
“你消息倒灵通,怎么就知道我们到了?”
“回大将军,将军去了快一个月,我寻思这几天也该回来了,从五天前便派出探马,每天三轮,不停打探。”
韦佛官一脚踹过去,“你胆子不小,监视起咱们来了。”
袁磊笑嘻嘻往旁一跳,躲开了这一脚,“我打探的是大将军,你还没这资格。”韦佛官作势又踢,袁磊这回不闪不避,伸脚回踢,砰地一响,各自退开一步。
穆行归见他们打得热闹,微笑摇头,自上马缓缓而行。二人也忙跟在后面,人骑在马上,兀自不停地拳来脚往。
“东西置备得样了?”
“有八成了!将军走时交待的,一样不落。另还有些紧要物事,属下自己斟酌着,也添了些。约有四五成的货都是将军走前便订下的,银子一到他们赶得飞快,如今只余二成不到的东西还未收上来,再过五六天估计也便齐了。”
韦佛官听他如此说,忙问:“银子花了多少?”
“都花光了,一个子儿不剩。”
韦佛官倒吸一口气,“你厉害!咱们辛辛苦苦跑这一趟,这才不过十多天功夫,九十三万四千八百五十两!”
“我把你个抠门耗子精!你倒自己算算。单是三十几万人的衣裳鞋袜,便去了快八万两。偃月刀、眉尖刀、凤嘴刀、戟刀共十万柄,陌刀三万柄,又去了八万;长枪钉枪置得最多,二十二万支,这一笔是十一万;三万张两石的强弓,一百二十万支铁箭,这是六万;连弩五千只,床子弩二千台,弩箭二十万发,这也是六万;藤牌五万,铁盾两万,共用了两万五千两;铁甲三万,皮甲三万,纸甲十万,这一笔去了十一万。战马添了五万匹,将军走时一再嘱咐的,腿短跑得慢耐力不够的一概不要,这个数目收起来着实困难,总花了也不过三十四万。你自己说,这省不省?还剩了十来万便都花在城防工事上,哪里还来的钱?”
二人听他连珠炮似地报了这一大通,又是口齿清脆,数目明白,真个是铜子儿铁算盘,憋不住都笑了。韦佛官盘算着日子还长,总要截下两笔尾款来先拖着不给,以备不时之需。袁磊一马鞭搭在他背上,“发什么呆?”
韦佛官叹气,“你比我还大两岁,怎么还这么猴儿似地不稳重。是该娶房媳妇管起来了。”
“屁话!”
“哎,别乱骂,这话可是太夫人说的。太夫人说,已经给你下了定,兵部文侍郎家的二小姐,一等你回去便给你完婚。”
袁磊一听,敷粉似的脸上红了一片,马便堕了后。片刻他提马赶了上去,悄声问,“生得好不好?”
“这话奇怪,我从哪里看见?”
穆行归在前面听见,似想起来什么,“这位文二小姐,我倒是见过一面。”
袁磊急急跟上,“长什么样?”
穆行归慢条斯理地伸手一比,“这么高,”双掌收拢,“这么窄,”想了一想又道,“没生头发,嘴角还流口水。”
袁磊大惊,勒住了马,脸上刷地煞白。
穆行归摇摇头,“都快十五年了,如今也就记得这些了。”
韦佛官轰然大笑,袁磊挥鞭便抽,二人追赶着一阵飞驰,倒把穆行归远远丢在后面。
袁磊快嘴快舌,一路过去虽是和韦佛官打闹不休,要紧的事情却也给他讲得七七八八。
穆行归去的这一个月,突厥骑兵一直不停地在边境骚扰,小冲突不计其数,略具规模的战事也有五六场了。对方来去如风,其意并不在攻城掠地,每次都在周围烧杀掠劫一番,抢得粮草便走,且无论有无斩获,决不恋战。
此举穆行归自也了然,“有这么些日子,现下也该集结得差不多了罢?”
袁磊甩了个清脆的响鞭,“属下带人过去打探了,关外百余里地,约二十三四万人马,阿史那休都的王账便在虎关以西。只是为了将就水草,蛮子兵们每队少则五千,多则上万,全都散着。窜得又快,现下要说主力在什么位置,却是说不准的。”
韦佛官吃了一惊,“你自己去过?”
袁磊笑声朗朗,“又不是什么大事。那些个细作无用,罗罗嗦嗦讲不清事,一忽儿东一忽儿西,听得我心头火起。索性不同他废话,自带三百轻骑,跑这么几趟便有了。我又不去惹人,远远地点了人头便撤,便是给蛮子兵看见,也追不上。”他俯身拍拍红马的脖子,“我的葱花跑得才快。”极漂亮的一匹马,却让他取了个顶不相称的名字。
韦佛官姆指一竖,“有你的!”
穆行归也道,“干得不错。”
袁磊大喜。穆行归极少夸人,这已是难得的赞誉了。他兜转马头,几步并到穆行归身边,一脸都是笑,“属下向将军讨赏!”
穆行归皱眉,“说。”
“给我三千精骑!”
“准了。”
韦佛官微一思索,也明白了。袁磊官至屯骑左校尉,归他直管的兵已三万有余,这时可不是要兵,是要允他便宜行事。他抽一口气,向着袁磊郑而重之地道,“你可千万自己小心。”
袁磊扬眉斜睨他一眼,“佛官做事便是太过紧绷。”
“呸!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袁磊大笑,快走几步撵上他,从马上伸过手来勾肩搭背。韦佛官挣了两下没挣脱,只得无奈摇头。
路短话长,北落大营很快遥遥在望。
旌旗招展,数千营账在阳光照耀下反射出白光,兵器的撞击声与战马嘶鸣远远传来。
穆行归精神一振,双腿轻夹,踏云驽箭离弦般射了出去。一晃眼,已越过袁韦二人。二人对望一眼,挥鞭急赶,却始终落后老大一截,看着前面黄马青衣疾行如风,倏忽之间便已近了营门。
营前一大队人马正在操练。带队的正是李思坚,远远望见穆行归,便催马迎了过来。几名手下仍是督着兵士练习,丝毫不停。
到了近处李思坚下马行礼,穆行归也翻身下马,见李思坚一张国字脸比以往颜色更深,笑道,“你晒黑了。”
李思坚站起来也笑,“在京城闷久了,回这边晒晒大日头,倒觉得浑身爽利。”
穆行归凝目细看,兵士们分成两队,用包了头的长枪互刺。马上来去,进退之间已颇有章法,道,“这才十多天,就练得有点样子了。”
“回大将军,我的兵都是步兵,马上工夫原是不行。到了北落这才开始练,前几日也没几匹马,我叫他们分了几队轮着练,人歇马不歇。将军看到的这些,是我从八千人里一个个挑出来的,这几日马匹陆续到了,都是新马,训起来更是艰难。属下只让它们习个大略,能听令进退,不被刀枪喊杀声吓着就行,精细招数一概不学。如今我这已有两千来骑勉强可用,但与突厥精骑相较,实是……”
穆行归点头,“这一带我们原占着地利,只因骑兵太弱,这才次次吃亏。中原马少且劣,但平原交战,没有骑兵万万不行。事在人为,不可松懈。”
李思坚应了声是。这时袁韦二人也已赶到。
袁磊并不下马,对着穆行归一抱拳,“将军,属下告罪先走了。”一扬鞭,折向营门飞驰。
韦佛官叹气,“什么时候都这么性急。”
穆行归笑道,“这次他倒不是性急,此时动身,天黑刚好便可出关。”
此言一出,李思坚也吃了一惊,“夜袭?”
“正是。咱们也不能总让蛮子兵牵着鼻子走,由他什么时候想起来没饭吃了,就从咱碗里抢一口。也得给他们添点儿乱子。”
说话间,袁磊已点齐了人马,三千骑簇拥着从营门鱼贯而出。这三千骑却是久经战阵,人人身手矫健,体格剽悍,胯下战马也是精神抖擞,看得李思坚羡慕不已。
穆行归看出他心思,“你也无需着急,好兵都是打出来的,打得几仗,你的兵也就出息了。”
“是!”
袁磊离开队列过来兜了个圈子,向穆行归挥手致意,告辞而去。眼看走得远了,忽又回过头来朝着韦佛官喊道:“佛官,替我叫他们亥时造饭,不出子时,一准回来!”
听得韦佛官热血沸腾,一时恨不得纵马也跟了过去。
当晚亥时刚过,袁磊果然领着人马回了大营。
韦佛官在营门外翘首仰望,见月光下一队黑影如流沙般泻来,却是悄然无声。应是怕吵着了已经入睡的人,人缄口马衔枚,皆是屏声静气。
袁磊在营门下马,压低了声音问,“将军睡了?”
韦佛官拍他一掌,“哪里肯睡,在大账等你。”借着月光从上到下打量他一遍,原本白色的衣衫早已辨不出颜色,一双眼却是神采斐然,心知必是染了敌人的血,仍是不放心,问了一句,“没受伤罢?”
袁磊轻哂,“怎么可能?”
大账内灯火通明,穆行归见袁磊进来,原本三分紧绷的神色顿时松懈,笑着指指桌上饭菜,“还是热的,快吃快吃。”
“将军也还没吃吧?”
“一起吃。”
袁磊狼吞虎咽地扒光了一碗饭,才见那二人没动筷子,都笑着盯着自己看,不好意思起来,“怎么就属下一人在吃?”
“我在奇怪,咱们这位快嘴将军,刚办了这么件漂亮事,竟然一声不吭。”
袁磊作个大笑的姿势,一手轻轻捶在桌面,“恭喜将军,属下这次小胜一场,歼了伏脱黑部下万余人,给将军祭旗!”
穆行归动容起身,“好!”
韦佛官咋舌,“怎的如此厉害?”
袁磊轻轻一笑,甚是得意,“咱们一直挨打不还手,突厥蛮子确是没料到这时候会有人偷袭。我从虎关出去,向西行了不到二十里,就见到一大队人马在河滩歇息。几个守夜的岗哨都没留意,给咱们轻轻松松拔掉了,然后再这么一冲,蛮子们就炸了营。”
于带兵者来说,炸营实是件极其恐怖之事。上万人从睡梦中突然惊醒,头脑还是一团混乱,见有人打杀过来,只会拿起刀枪乱砍乱杀,所有指令都失了效,便似一群没头的苍蝇,只有给人砍杀的份儿。
起了话头,袁磊眉飞色舞,将整件事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最后道,“我料他防不到咱们再去,明日我从七里岩出关,再杀他个兔子炸窝,准叫他们人心惶惶,晚上觉也睡不安稳!”
穆行归沉吟,“从七里岩出去?还是绕着大风峪?这路可远了一点。”
袁磊知道他的意思,换了一副苦脸,“您也知道陈将军那副臭脾气,我是懒得和他交涉。”
韦佛官听到这里便偷偷瞧了穆行归一眼,见他脸色果然阴了三分。
袁磊索性站起来,“将军恕属下直言。陈狩自恃年资,素来倚老卖老不服将军,更加不把咱们这些后辈瞧在眼里。大战在即,若他到时自行其是,属下这背后可不放心!”
这一抬头,正好和穆行归的目光对上。袁磊仍是直视着他,毫不退缩。
倒是穆行归先移开视线,转到他身边按了按他肩膀,“打过几年仗的,谁又没个脾气?你只知他平时言语行事多有不逊,可认真打起仗来,又有哪一次见他乱来误了事的?况且你背后是他,他背后也是你,若是相互信不过,如何了得?我和他相交多年,便由我给他作个保,你看如何?”
袁磊仍是不服气,也只得应道,“是。”告退了出去。
等他走到门口,穆行归忽又叫住他,“这两日陈将军必来,我会再和他说。”
袁磊又应了声“是”,退下了。
佛官跟着他一起出去,看看离大账远了,埋怨,“你又提这些做什么?将军又不是不知,他自会处置,这时去逼他,不过惹人烦心罢了。”
“佛官,”袁磊转身看着他,笑容里有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我知道我知道,将军便是你的神。”
韦佛官愣住。
袁磊拍拍他心口,大踏步地去了。
韦佛官呆立良久。三千河原深夜的风贯透衣襟,有些锥心刺骨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