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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shiel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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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兰斯洛特
五月的一个夜晚,我在家里疯狂的找一份乐谱,却始终找不到。
然而我的灵感都快要在我的脑子里爆炸了。
乐队组建已经八年,shield这个名字也早已响彻全球,成为一个时代的奇迹。我并无意自夸,然而事实上,我们已经可以作为国家名片的一部分而出现。
然而这样绚烂耀目的成功背后,同样有沉甸甸的阴影。
这些年市场上质疑的声音一直不断。不同于早先几年一片倒的颂扬,随着乐队到达声名峰顶,批判也随之而来。江郎才尽的流言一直伴随着我们,而去年新专辑的发行,更是将这种言论推到了顶峰。
按照崔斯坦的说法,我们的横空出世已经提高了观众和市场的审美阈值,现在他们需要的是更大的刺激,当然,这东西也只有我们才有能力给。不得不说这话实在过于傲慢,但是我也承认,市场确实需要一点更新鲜的东西了。
所以梅林甚至舍得给我们放了半个月的假,名义上是说我们为了刚结束的环球演唱会劳心费力,何况反响也不错,他大发善心奖励给给我们一个好好休息的机会。但事实上——我们必须给他一个满意的交代。
梅林表面上是一个吊儿郎当,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人,但事实上严苛至极。如果我们拿不出什么东西给他,不知道他还会怎么折腾我们。
他的恶意如同面粉中的沙砾般无伤大雅,连诉苦抱怨都会让人觉得仿佛是我在小题大做,但如同吃面包时不停被咯到牙齿,总会给人带来难以预期的痛。
所以一整个难得的假期,我都把自己关在家里废寝忘食,连与桂妮薇儿的约会都推掉了。也幸好她能够理解我,不然这番没有绅士风度的举动,实在会令我愧疚好一段时间。
词曲需要灵感没错,但是只有不断努力寻觅才能突然福至心灵一般的窥到它的踪影。我的心里已经做好了一无所获的打算,但是这份努力姿态,我总还是要做给梅林看的。
所以当灵感突然涌现,而我却找不到我需要的东西时,那份焦躁可想而知。
曲子早已在我心里千锤百炼,熟悉到我闭上眼睛仿佛就能看见它漂浮在我面前,上面每个乐符都清晰可见。我甚至可以在家里随便找出一张纸把曲谱默写下来。然而不行,这时的我一定要找到原本那张乐谱,只有在那张已经被我改过很多次,已经凌乱到别人都看不懂的纸面上涂涂改改,才能将我即将喷薄而出的灵感全数泄注出来。它是我精神的载体,脱离了这张熟悉的乐谱,现在扭开台灯对着雪白崭新的乐谱纸的我,竟连一笔也写不下来。
我感觉自己是一只不停膨胀的气球,却一直找不到出口,都快要爆炸了。
翻箱倒柜找了半天仍然一无所获,深夜里我喘着粗气,急的差点要去砸东西来发泄一番,这才突然想起我把它忘在了公司里。
不需要过多的考虑,我拎起搭在衣架上的外套,在凌晨三点这个时间,拖着极度疲惫的身体和亢奋到十分清醒的大脑,从车库里开出了车,直接向圆桌大厦驶去了。
夜以及很深了,向来喧嚣拥挤的大道也安静下来。我降下车顶,清凉的夜风顿时肆无忌惮地从我身上吹过。远处的路灯一点一点,接连成安静又肃穆的一片星海。
平时两个小时的车程,这次只花了我四十五分钟。等我一路飞驰地开进圆桌大厦的专属停车场,再从停车场里坐上电梯,我的心跳还未能平复下来。
我听见它在我胸膛里有力的跳动着,噗通,噗通。仿佛在我耳边窃窃私语,它说:你知道吗?你就要完成一件非常伟大的事了。
我飞奔上了十七层,打开属于我们乐队的办公室,从桌面上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找出了那张早就被我画的一塌糊涂的乐谱。
我的心终于安定下来了。
我将它仔细的折好,揣进自己怀里。这才终于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脚步轻快地走向电梯。
只是我没想到,这么晚了,大厦里还有刚刚下班的人。所以当电梯门在我面前打开时,我真的十分惊讶。
“董事长好。”
阿尔托莉亚抬眼扫了我一下,我注意到她黑眼圈很重:“兰斯洛特。你怎么也在这里?”
“啊,我来这里拿一份乐谱。”我有些紧张,立刻从怀中掏出纸来挥了挥。挥完了才发现自己的举动大概是很傻的。幸好她没有和我计较。
“你来的也正好,我有件事要拜托你。”她礼貌性的微笑了一下,“我本来以为自己今天做不完工作的,就让司机先回去了。本来还准备去打出租车,但是既然你来了,能麻烦你送我一程吗?”
这真是我的荣幸了。
然而到了地下车库,我翻遍了全身,也没找到车钥匙。
糟了。我突然想起,我可能是把它丢在了办公室里,当时我从兜里掏出钥匙来锁门,可能带出了车钥匙。地上铺着羊毛毯,所以我也没有听到声音。
我只能颇尴尬的向她解释了一下情况,阿尔托莉亚倒是很不以为意:“你去取吧,我等一会儿就行。”
我想了想,脱下身上的大衣,坚持道:“您穿上吧,夜里挺冷的。”
大概是基于她上位者的习惯,我并没有被拒绝。董事长从我手里接过大衣,随意地往身上一披,只是说:“谢谢你,快去快回。”
我简直是飞一般的冲了上去,又冲了下来。
电梯门叮的一声再次打开,为地上铺上一层白惨惨的光亮。而阿尔托莉亚倚靠在我的车上,闭着眼睛,竟是直接站着睡着了。
我顿时站在那里,呆住了。
说不好我是怎样的一种心情。惊讶、敬佩、钦慕......各种各样的感情在我胸中凶猛的横冲直撞,他们翻涌在一起,搅合成一种我看不清颜色的东西。
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突然很难过。非常,非常,非常的难过。
我轻轻走过去,只是几步路而已,她却因为这一点非常轻微的声响,突然就惊醒过来了。
她身上还披着我的大衣,受惊后突然站直了身体,大衣顿时就滑落在地上。她有些愣怔地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正准备弯腰去捡,就被我抢了先。
我抖了抖大衣上的尘土,大着胆子把手中的衣服重新披在她的肩上。
天知道那个时候我心里多么惊惶。我的手不受控制的发着抖,我用尽全身力气克制住我自己,这才没有把大衣再次抖落在地上。
阿尔托莉亚对此一无所觉,只是抬起脸来,冲我礼貌的笑了一下。我知道,她早就习惯了被身边的生活秘书照顾好衣食起居,我这样的动作完全算不上出格,可是我仍然控制不住地为这个笑容激动起来,同时又止不住的心酸。
她的笑容里都蕴满了困倦,疲惫从她身上每一处都蔓延出来。
这完全不是我熟悉的那个永远如同星辰一般明亮耀眼,不可逼视的集团总掌舵人。好像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我突然醍醐灌顶般的认识到,她仍然是一位极年轻,又极美貌的女性。
她如刀锋般锋利的让人望而却步,这令许多人,也包括我在内,几乎忘记她也只是一位普通人。
她应该也有喜怒哀乐,倦怠疲累。而不是如我一贯的印象一般,永恒的雷厉风行,坚硬到仿佛毫无弱点。
我从后视镜里看着在后座上已经睡过去的她,我的心好像被紧紧的捏成了一小团皱巴巴的东西。
我说不出那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自己眼睛沉甸甸的地发酸。我的心很疼。
糟糕,大概是长期熬夜,心脏出问题了吧,过两天联系医生去做个体检才好。我这样自嘲似的想。
而那些我以为早就被我扼杀了的情绪,突然在我心中疯长起来。
我一直都是一个非常,非常现实的人。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虽然走过很多弯路,但是目标却一直很清晰。我认真的评估自己,知道自己想要获得什么,又能获得什么,以及怎样去做到。
所以我一直脚踏实地,因为我知道我是谁,我的能力范围在哪里。我从来不妄想,所以我的计划往往都能实现。
阿尔托莉亚潘德拉贡。她是极北苍穹的北极星。她发出凛冽璀璨的光指引方向,在接受万众瞩目的同时遥不可及。
她已经升到了足够所有人仰望她的高度,所以,她无法被任何一个还站在地面的人触碰到。
当我还在平地时,我以为爬上山顶就能触碰星辰。然而当我终于走到山巅时,才发现触目所及才是最遥远的距离。
年少的时候都曾以为自己才是世界的中心,拥有改变世界的力量,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却只能一步一步的认识到自己的平庸和无能为力。社会是冷漠而庞大的自体,能不被世界改变已然是痴人说梦,更遑论改变世界。
人永远不能太高估自己。一个人能做的,往往不是改变世界,而是接受现实,调整自己。
而我,早就平静地选择接受这样平庸而浅薄的自己。
抛弃不应有的妄想,才能获得心灵的平静与现世的幸福。这样简单的道理我很早的时候就知道,可是今天晚上,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打破了我一直以来的内心平衡。
我又要花很久的时间,来安抚自己躁动不安的心了。
我偷偷地从后视镜里观察着她。
我们仿佛在一片辉煌的星海里穿行。光影不断地从她身上飞闪而过,她的一半沉浸在黑暗中看不分明,而另一半却光明美丽的如同神迹。
我突然意识到,她无论何时都要在外人面前保持着她潘德拉贡家家主的形象——就像现在,即使疲累成这样,她仍然不肯躺下,甚至下意识地还保持着腰背挺直,只是轻轻倚靠在车门上,就用这样很不舒服的姿势睡着了。
即使在睡梦中,她仍然紧蹙着眉头,好像仍有无数的事情等着她操劳决断。车内昏暗光线映照下,她终于显出平日从未被我发现的淡薄渺远,仿佛不应该存在于人间,而恰恰是眉间这一点忧色仿佛锁链,才将她牢牢牵绊在凡尘俗世中。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她这样一个人,要把自己逼到什么地步才能停止呢?
我很想问一问她,请求她停下来。然而不行,我并没有这样的资格。
我不过是她旗下的一名艺人罢了。她确实和我熟识,甚至相处融洽。
不过也就只是到此为止了。
这三十多年的人生,我最为骄傲自豪的,也就只剩下这一点自知之明。
只是这样的一点时间,过的实在太快了。车停的同时阿尔托莉亚就睁开了眼睛。恢复了一点精神的她,立刻又是那个冷漠锋锐如利剑一般的,我所熟悉的圆桌控制人了。
无论在何时,她都是无法睡的安稳的。我认识到了这一点,心里的痛苦顿时又加深了一层。
她说:“谢谢你了,兰斯洛特。希望没有耽误你的事。”
我为她拉开车门,晨风温润清爽,还带着一点夜间的寒意。阿尔托莉亚折起我的大衣交给我,在熹微的晨光里对我露出笑容:
“桂妮薇儿和你在一起,一定会非常幸福。你要好好对她,兰斯洛特。”
“我会的。”
桂妮薇儿是圆桌集团里某位董事的女儿,家世优渥。我从心底里爱护这样天真的女孩子,这仿佛是我与生俱来的职责——我天性里就对女孩子充满怜惜,她们是春天刚开的花朵,鲜妍明媚;她们就应该享受浩荡春风,而不是疾风暴雨。
我愿意把桂妮薇儿捧在手心里,把我最好的都献给她。我希望她能一世不知烦忧,从宠爱她的父亲手中直接转移到同样呵护她的丈夫怀中。我希望她是童话故事中的公主,可以永远笑容明亮不染阴影,不谙世事也没关系,只要有我在,我会用尽全力护她一世周全。
桂尼薇儿喜欢童话般单纯甜蜜的爱情故事,我也很乐意陪她一起出演完美戏剧。
但这并不是说我相信这些故事会是人间常态。
因为我这个人内心十分悲观,所以我才这样、这样迫切的希望其他人能获得幸福。只有如此,我这颗灰暗的心,才能稍稍得到一些慰藉。
我多么喜欢看到她如山茶怒放般的烂漫笑容,眼神晶亮,里面满满的都是爱慕。
我这一生享受不到的东西,能在我爱的,被我呵护的人身上实现,我就会因此而满足。这让我看到了人世的美好,又隐秘地实现了我的野心。
而有些人,穷尽我一生的力量,也无法有足以照耀她的光芒。
我回到家中时已然天光大亮,奔波了一晚,我却清醒的毫无睡意。
我从胸前摸出那张乐谱来,突然觉得之前奔涌在我心中的激情是那么灰白而无生气。我将它抛在一边,摊开一张崭新的纸。
等了很久,我才终于写下一笔:
你是一座墙壁,在外敌看来,就是万里长城,你是绝不会爱上我的情人。
正因为这样,我才敬慕你,现在也还是这样,敬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