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士回忆录》豆芽砧板

30、26．公主（中）

　　洛林从被窝里冒出头，伸手到床头的水果盘子里捞了一粒葡萄，一边用手指剥皮，一边两眼偷瞄那个正在镜子前面给殿下穿衣服的仆人。眼见仆人的手伸到公爵腰部，他“噗”的一口吐掉了酸酸的葡萄，打了一个响指。

　　仆人回头错愕的看他。

　　“你懂不懂规矩？”洛林不悦的说，“地上收拾干净前就伺候穿衣服，殿下不小心踩到碎玻璃怎么办？”

　　“我让他先给我穿衣服的。”殿下说，“既然你醒了，还是你来吧。”

　　洛林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爬了起来，不忘记在男仆离开前瞪他一眼，才走到一边拿起早已准备好的衣物。

　　“你这是要骑马去子爵堡？”他看了看手里的骑马装，“你确定？路可不近。”

　　“我只想早去早回。”殿下叹了口气，“我讨厌这个差事。”

　　“我要是你，就趁机敲诈他一笔。”洛林说，“反正照这架势，你哥哥是跟尼古拉·富凯干上了，他的钱迟早得进法国国库，不如现在捞一笔外块，好把你昨晚砸掉的瓷器和玻璃杯的损失补充回来。”

　　殿下忍不住笑，“也对，谁让国王总说他就是法兰西呢？”

　　“欠债的还钱，很公平。”洛林补充，他把外套给国王的弟弟穿上，顺势在对方脸上重重亲了一口。

　　“你该阻止我昨晚那么发疯。”菲利普在他的嘴唇离开时小声对他说。

　　“哦，不不，亲爱的，你完全误解我这个人的用途了。我不是用来阻止你发疯的，正好相反……”他不知从哪里又摸出一颗木头棋子，高举过头顶。“我，是来让你尽情发疯的！”

　　殿下疑惑的看着他，但脸上的表情竟然还有几分期待。

　　“我说过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礼物。”洛林夸张的一挥手，把棋子放到公爵眼皮底下，“你说，它不就是‘国王’吗？”

　　“一个脑袋特别小的国王。”殿下评论，“所以呢？”

　　“我的宝贝，我看到你马车里藏着断了脑袋的棋子，当时我就灵机一动！心想：棋子国王的脑袋是不是特别容易掉呢？”

　　“你脑袋才特别容易掉呢。”殿下说，然而洛林看得很清楚他是在忍着笑。

　　他于是把木头棋子握在两个拳头之间，只听见“咔擦”一声，棋子的脑袋被他掰断了。

　　“瞧，我亲爱的奥尔良公爵殿下，”洛林总结陈词，“与其砸破昂贵的琉璃杯浪费美酒，你不觉得这样做更解气吗？”

　　公爵殿下愣住了。

　　“我身上还藏着一大包呢。”洛林又说。

　　可是殿下继续看着他半天没说话，洛林不由得犹豫了一下，心中踌躇自己的玩笑是不是开的有点过火了。

　　果然，殿下一把从他手里夺走了半颗棋子。“你可真是胆大包天啊，骑士。”他冷冷的语气让洛林只觉得心里咯噔了一下。

　　可是随即公爵走过去推开窗子，扬手把那半颗棋子从窗户扔进了王宫花园的人工湖里，再转身一把扯住他的衣服：“藏在哪里了？拿出来给我！”

　　亚历山大·邦当来到奥尔良公爵套间的时候，被地上的一片狼藉挡住了去路，他好容易绕来绕去走到卧室门口，门没有关，里面公爵殿下和洛林骑士两人的笑声外面就听得见，为了避免尴尬，他特意放重脚步并且咳嗽了一声，可是里面那两个人不知道在玩什么玩的太投入，直到他快走进屋才转过头来看他。

　　“请原谅我的打扰，公爵殿下。”邦当看着只穿了一件衬衣，跨坐在窗框上，完全暴露着一条光溜溜大腿的骑士，依旧保持着惯有的镇定。

　　反倒是殿下显得很尴尬，他慌张的把一只手从洛林的衬衣里面抽出来。

　　“国王又想干什么？”他清了清喉咙问。

　　“陛下今早收到来信。”邦当回答，“英格兰的亨利埃塔公主的马车现在已经在沙维尔了，过两个小时就会到达王宫，依照章程规定，您本应该去宫门等她。”

　　“显然我不能了。”殿下说，“倘若国王不那么健忘的话，他应该知道我一早就得出发去子爵堡。”

　　“陛下已经料想到这一点。”邦当慢条斯理的说，“他说，章程规定并不死板，您可以派遣代表奥尔良家的洛林骑士替您去迎接未来的公爵夫人。”

　　洛林正准备用不怎么引人注目的姿势从窗框上爬下来，冷不防听见第一侍从提到自己，心里一慌，没来得及捂住被风吹起的衬衣下摆。

　　“我本想让洛林骑士陪同我去子爵堡。”殿下不乐意的说。

　　“陛下特地交代，必须由洛林骑士代替您去。”邦当说。

　　***

　　洛林匆匆忙忙的梳洗完毕，小跑着来到宫门外的时候，国王已经站在卢浮宫正门口等着了，而亨利埃塔的马车在塞纳河对岸。他只好硬着头皮，在众目睽睽之下无比尴尬的穿过排在队伍中的官员和贵族，一路上不得不重复了好几遍：“劳驾，请让一让，国王命令我站奥尔良公爵的位置。”

　　国王穿着一身新做的蓝色外套，站在早晨的阳光里，显得分外英挺漂亮。他听见背后的脚步声，只是稍微瞥了一眼洛林就继续望着马车并不说话。洛林心里免不了犯嘀咕，昨天国王还差点掐死自己，可今天又好像没事一样了，也不知道是好兆头还是坏兆头。

　　马车停下来了，国王微笑着迎了上去，接住了亨利埃塔的手把她扶了下来。

　　洛林得承认自己吃了一惊，虽然他认识亨利埃塔的时间不短了，知道她长得很漂亮，可从没意识到她居然可以变成这样一个夺目的美人。从前在法国的时候她总是穿着朴素，尽量不引人注目，可是现在她不一样了，浑身上下焕发一种明亮诱人的光芒，一下子就把在场大部分夫人与小姐们比了下去。

　　“欢迎你回来，英格兰的公主。”路易显然也对她的变化非常敏感，目光一接触到她就离不开了。“但我此刻只想叫你法兰西的公主，亲爱的亨利埃塔。”他亲吻了她的手。

　　“我听不到别人这么叫我很久了。”她也目不转睛的盯着国王。

　　“那是否证明你想念我跟我想念你是一样的？”国王压低声音问。

　　亨利埃塔僵了一下，望了望国王身后的人群。

　　“菲利普呢？”

　　“那是你真想要问的吗？”路易笑了笑，“我弟弟今天有要紧事不能来迎接你，但是他派来了他最要好的朋友代表他。”他说完略微欠了欠身，让洛林上前两步给亨利埃塔行礼。

　　可是还没等洛林亲吻完毕亨利埃塔的手，国王立刻有拉起亨利埃塔朝着宫门走去，迎接亨利埃塔的队伍陆陆续续的跟在他们俩身后。按照礼仪，本该由代替殿下的洛林走在亨利埃塔的身边，但是国王好像突然忘记了这回事，而第一侍从此时并没有提醒他，洛林只好被甩在他们身后，跟邦当并排走。

　　他忍不住壮着胆子小声问邦当：“陛下究竟为什么要让我来？”

　　第一侍从瞥他的眼神几乎跟国王方才瞥他的方式没有两样。

　　“抱歉，陛下没有跟我解释过。”

　　洛林无可奈何，他注意到国王把亨利埃塔的手臂放在自己臂弯里，而另外一只手则紧紧的抓住公主的手不放开。

　　“我猜测，查尔斯已经跟你提过婚礼安排了。”他一边走一边问亨利埃塔。

　　“是的。”

　　“你还满意吗？”

　　“我没什么不满意的，陛下。”她十分礼貌的回答，“我只是有点担心化妆舞会。”

　　“担心什么？”

　　“担心这不妥当，陛下。”亨利埃塔说，“主教的丧期才刚过去，而我也同样在服丧。”

　　“这是事实。”路易说，“我沉痛的哀悼你的姐姐。”

　　“谢谢您，陛下。”亨利埃塔说。

　　“但是查尔斯与我在这件事上观点是一致的，英国和法国之间的联姻刻不容缓。”国王说着，突然停下了脚步，转向她，整个欢迎队伍也因此不得不停在王宫宽大的门廊中间。“但那只是一部分理由。假如你要我说实话，亨利埃塔，我心里想的是我欠你一个化妆舞会。很早以前答应过你的，你记得吗？”

　　亨利埃塔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此刻走道里正洒满阳光，而她这个笑容几乎让阳光都照进了她的眼睛里。

　　“记得，陛下。”她说，“虽然我忘记了玫瑰花的事，但我记得这句承诺。”

　　国王也笑了。“我想你。”他的蓝眼睛明亮而清澈，“这个宫殿没有你就像缺少了什么一样。幸亏你并没有真的离我而去……”最后一句话很小声，但他抓住她的手轻轻的摩擦了一下，然后才继续拉着她往前走。

　　***

　　洛林站在走廊了等了足足一个上午，亨利埃塔跟太后和王后的见面才结束了，这显然磨光了他本来就少的可怜的耐性。

　　“我但愿您跟王后谈话愉快，殿下。”他迎了上去。“我将要代表公爵殿下完成章程礼节上接下来的环节：带您参观您婚后起居的地方。”

　　“劳驾了。”亨利埃塔说，“抱歉让您久等，我跟太后和王后说了好多话。”

　　“真的？”洛林问，“跟王后？您跟王后能互相听懂——我是说，有多少共同话题呢？莫非是她一直在给您吃巧克力和西班牙柑橘？哦，恕我糊涂，现在橘子早就没了，也就是说她一直在给您塞巧克力咯？”

　　亨利埃塔听到他这欠恭敬的语气，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菲利普今天究竟干什么去了？”

　　洛林笑了一笑，“真的不是我不愿意告诉您，殿下。公爵大人今天做的事是保密的。我要是跟您说了，可就要掉脑袋了。”他的手在脖子下面一抹。

　　亨利埃塔将信将疑，但她没有追问下去。

　　洛林带她来到殿下的房间边上的那套房间里。里面的物品大多数是国王送的，其中有一个化妆柜子，非常精致，乳白的底色，描绘着细致璀璨的图案花纹，亨利埃塔爱不释手的欣赏了老半天。

　　洛林百无聊赖的在她身边转来转去，好容易等到一个女仆人从他身边走过，他叫住了她。

　　“亲爱的，这幅画是谁放在屋里的？”他指了指桌上那副国王和公爵幼年时的画像问。

　　女仆看了看他回答，“殿下昨天让人送来的，说是送给夫人的礼物。”

　　“她还不是夫人，你这个笨丫头。”他捏了捏她的脸，在亨利埃塔背后给她递了个眼色。

　　“什么画？”亨利埃塔的注意力总算从柜子上转移了过来，见到这幅画仿佛特别高兴。“我记得这画，还是我最喜欢的！只有两幅，一副在国王房间里，另外一幅应该就是这幅。他们在这画里真是可爱！我曾经向他们两人分别要过，那时候谁都不肯给我，现在菲利普怎么变得这么大方了？”

　　“对新婚妻子，哪会有不大方的呢？”洛林给了亨利埃塔一个大大的咧嘴笑。

　　****

　　夜色降临的时候，殿下风风火火的回到了寝宫，丢到手里的外套蹬掉靴子，一回头眼见洛林在房里站着，想也不想就朝他跑了过去。

　　“天哪，你说得对！”他大声说，“我不该骑马去！喝了一天酒，赌了一天牌，再骑马回来，简直跟要命没两样了！”说完他整个人扑倒在洛林背上，下巴贴着他肩膀边。

　　也是这个时候他发现亨利埃塔正坐在洛林对面，刚才被洛林面前的椅子挡住了。

　　他慌忙收起笑容，站直身体。

　　“亨利埃塔，你怎么这时候还在？我以为章程上……”

　　亨利埃塔站起身来。

　　“章程上说，我应该在晚餐后回自己房间休息。”她回答，“但我想，我们很久没见了。我回来应该跟你打声招呼再去睡——他们告诉我你有重要的事，今天才没有出现。”

　　殿下十分尴尬的望着她，“是……真的很重要的事。”他说，忍不住又看看洛林。

　　“当然了。”亨利埃塔点点头。“那我走了，不打扰你们了。”

　　“等等！”公爵内疚的挡住她的去路，“别走……现在时间还不晚，我们聊一会。反正你的房间就在隔壁……你要是困了再回去，好吗？”

　　他的表情像是小孩子犯了错，亨利埃塔不好拒绝。“你要跟我聊什么？你不累吗？”

　　“没有，我不累。”他勉强笑，“你哥哥查尔斯好吗？他还是\\\'米内特，米内特\\\'的叫你吗？”

　　亨利埃塔抬起眼睛看着他。“他还是那样叫我。但他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她说，“我猜想，当国王的人可能都差不多。你注意到你自己哥哥瘦了很多吗？”

　　殿下好容易维持住的笑容突然就僵住了。

　　“理由可以有很多，但跟你我是没关系的。”他冷淡的回答。

　　“如果你能多待在他身边，也许你会看法不同。”亨利埃塔说。

　　“我们可以不谈我哥哥吗？”殿下说，“找点开心的说说，比如——嗯，裙子，对了，你看见他们给你准备的裙子了吗？”

　　亨利埃塔似乎也意识到谈话的走向不让人愉快，于是配合的故作轻松。

　　“是的！”她笑着说，“它们都太漂亮了，是你给我挑选的对吗？我知道你一向很懂得我喜欢什么样的裙子。对了，尤其是那条绿色的！塔夫绸绣了叶片花纹的那条，简直太美了！我迫不及待想要试穿。它跟我眼睛的颜色一模一样。你真的太细心了……你怎么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好容易找到了让他们彼此舒适的话题，他脸上的表情却越来越僵。

　　“没什么。”殿下回答，“我很高兴你喜欢。”

　　随后他垂下眼睛，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洛林这时候咳嗽了一声，从一边踱了过来。

　　“要是两位殿下还不算太劳累，我可否冒昧给殿下讲解一下化妆舞会的细节？以及有关夫人——喔对不起，现在还是公主——的侍女配置问题？抱歉，因为舞会是两天后的事，这些琐碎问题我必须刻不容缓去报告给邦当。”

　　“当然，你说吧，别让我妨碍你。”殿下拿起桌上一本书，“你们俩就当我不在。”

　　他走到一边坐下，背转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