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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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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了,天空中一片云彩也没有,一弯新月冷冷的挂在天际,将清冷的光芒洒向人间。
此刻的京城八大胡同里,却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刻,彩灯驱散了月华,清歌逼退了静寂,韩家潭里车马如云,那往来的都是王公大臣、豪富缙绅,一片繁荣景象。
胡同里林立的堂子,中有一家,看似门庭颇为冷落,大门也不甚宽敞,门角高悬着一盏绝精致的琉璃角灯[6],烛火通明,看似和其他的相公堂子没什么两样,但是走近了才发现,一股幽香扑面而来,这灯内燃的竟是昂贵的香腊。
门上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牌子——度香堂。
度香堂的内堂和门口一样,也不似其他堂子那样热闹,锦幕纱橱,琼筵玉几,都透出一股冷淡的贵气来。
花厅上摆了酒席,不过三五客人,但是看衣着谈吐,非富即贵。
座中一个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仰头饮尽杯中的酒浆,大笑道:“鸣玉,你的那三个宝贝徒弟,还不舍得叫出来让蒋大人他们品题一下么?”
那被唤做鸣玉的男子,二十来岁,脸上有烟容[7],容光略显黯淡,但是一双眼睛流波溢彩,妙丽非常。他微微一笑,说道:“哪里是我舍不得,几个孩子年纪小,不懂事,怕几位大人看不上。”
首座上被称为蒋大人的男子笑眯眯的捋了一下颔下的短须,说:“鸣玉的三位高徒我已有耳闻,但是未曾一见,甚是可惜。”
鸣玉已听出蒋大人的言下之意,挥手招过侍酒的小厮低声吩咐了几句。
不多时,厅门上悬的湘妃竹帘子轻声响动,进来三个身段出众的少年,规规矩矩的在厅中站了。
鸣玉抬手一指,说:“前面这个,我的大徒弟,本家姓萧,名玉檀,十四岁,擅昆腔[8],尚可一听。”
席中数人的视线一起落在第一个少年身上。
他在三人中身量最高,仪态落落大方,容颜端丽,肤色真白得如上好的白瓷一般。一双深长秀丽的眼睛黑沉沉的不见底,眼波流转,轻灵非凡。乌发如墨,肤光胜雪,除了唇上一点朱红,竟是一丝杂色没有,脸上也没有一点笑容,素洁得如冰雪抟成的一般,美则美矣,却是冷的。
“……我的二徒弟,姓苏,名静言,十四岁,工武旦[9]。”
这少年应声请了安,容貌只是中上,站在萧玉檀身边真如皓月旁的星子,显不出一点光华来,但胜在眉目安详,性情温顺。
蒋大人很感兴趣的看了看苏静言的脚,说:“刚才他们走进来的时候我就发现,这个孩子的脚不太灵便吧,这样也唱得武旦?”
苏静言闻言瑟缩了一下,努力的将脚往后缩了缩,那一双小乌靴怯生生的想藏到裤腿里。
鸣玉妙曼的眸子扫过苏静言,轻描淡写的道:“他的脚是有点毛病,不过上了跷[10]倒是看不出,要是没点功夫,我也不让他上台丢我的脸了。不过武旦我唱不来,他是我另请师傅教的,到底唱得地不地道,还要蒋大人指点。”
“唱得怎样且不说,不过这孩子走起路来袅袅婷婷的模样,加上神情怯生生的,哪里是个相公,竟像个闺阁小姐!”蒋大人话音刚落,座上数人都凑趣的大笑起来。
一直垂首静立,不言不语的萧玉檀抬头看了站在身边的苏静言一眼,只见他羞得连脖子都红了,低着头,咬住了嘴唇,微微的发抖。
坐在一边的鸣玉也看到了苏静言那要哭出来的样子,扭过头不去理会,这还是他们头一回见客人,被调笑两句算得什么,以后的日子还长呢。他这样想着,暗暗的叹了口气,终是打断了客人们的玩笑,又说道:“最小这个是静言的弟弟,叫静语,十三岁。”
苏静语却和乃兄完全不同,一双大眼睛灵动活泼,十分出挑,未语先笑,上前几步甜甜的说:“静语给各位老爷请安了。”
他那几步花旦步走得十分圆稳,兼之身段利落,一个安请下去,连衣角都没有掀动半点,惹得几个客人轰然叫好。
座中一个老者赞道:“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好,实在好。”招手示意他坐到身边来。
苏静语有些得意,但还是偷眼看了看师父,见他点头,方才走过去。
鸣玉吩咐几个徒弟给客人斟酒。
坐在鸣玉身边那个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看了看过来斟酒的萧玉檀,转头对鸣玉道:“这个孩子的眉眼长得好,尤其一双眼睛,和你实在像,看到他我就想起你。你刚出道的时候,也是这般大吧。”
“子云说的是,”鸣玉抬眼淡淡扫了一眼低眉顺眼的萧玉檀,“当初我就是看上了他的眼睛,才起了买他的念头。”
“哦?”那叫子云的男子兴味昂然,又仔细把萧玉檀打量了一番,只觉得一股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如那广寒的嫦娥一般,看似近在眼前,其实远在天边,又像瑶台玉莲,点尘不染,令人难生亵玩之心,不由又叫了一声好。
鸣玉侧头看了子云,他们相交多年,怎么会看不出他对自己这个徒弟起了心思,暗里皱了眉,抬手搭在子云肩上,腰身一软,靠在他肩头上笑道:“你不知道吧,真正让我下了买他的决心,还是在听了他的声音以后。”
软玉在怀,子云不由得把心思从萧玉檀身上收了回来,搂住了鸣玉的腰身,说:“他的嗓子真有你说的那么好?”
鸣玉任他搂住,只是盯着萧玉檀,直盯得他深深的垂下头去,方慢慢说道:“好不好,我说了不算,爷们说了才算。去,把琵琶拿来,给爷们唱支曲子。”
萧玉檀恭声应了是,便有小厮去拿了琵琶,捧了上来,萧玉檀接过抱在怀中,试了几个音,侧过身去,半背着脸唱了一曲《雨霖铃》。
那声音当真又娇又脆、婉转悠长,竟有绕梁之意。
到“杨柳岸、晓风残月”一句,他的声音直如一根细丝在风中摇曳,飘飘袅袅,却一丝不断、一点不乱,那词中的愁苦凄凉,让人感同身受,几乎能让人潸然泪下。
一曲唱毕,彩声不断。
子云叫完了好,意犹未尽,对鸣玉说:“你算是拣着宝贝了,他日此子必定名动梨园。”
“那是,”鸣玉似笑非笑的抿了抿嘴唇,“我是老了,这个度香堂以后就得靠他们撑场面了。”
“什么老了?”已有几分酒意的子云瞪起眼睛,“你若老了,那我们这些人算什么?”
席上的人听了,也嚷嚷起来,闹着要罚酒。
鸣玉扶着桌子笑个不住,柔声道:“是我错,爷们尽管罚我罢。”
见他认罚,几人立刻叫拿大杯来,满满斟了三杯酒摆在他面前。
鸣玉端起第一杯慢慢喝下,温过的黄酒,香甜醇厚,入口顺滑,落入腹中却化作一盘碳火,烤得全身发热。
第二杯,已经觉得入口有些艰难,勉强喝下,却尝不出味道来,只觉得热辣辣的炙烤着喉咙,越喝越觉得口渴难耐。
他用手帕抹了抹嘴角的酒,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将上涌的酒意压下去。
萧玉檀在旁边递过筷子来,轻声说:“师父,吃点菜过一过再喝吧。”
鸣玉推开了他的手,淡淡的说:“不用。”端起最后一杯倒进嘴里。
谁知一口气咽了一半,却又呛上来,剩下的一半无论如何咽不下去。他急忙扭过头去把嘴里的半杯酒吐在手帕上,猛烈的咳嗽起来,半晌才住了,只觉得满口的苦涩。
他没等喘匀气,挥开给他拍背的萧玉檀,抬手抹去眼角将落未落的一滴眼泪,添上笑容,回过身来又是一派妩媚笑颜。
“鸣玉失礼了,给爷陪个不是。刚才那杯不算,我重新喝过就是。”
……
到得深夜,好不容易等客人兴尽而去,鸣玉已经是喝多了,吐得昏天黑地,完了让小厮春儿端了茶来漱过口,仍觉得十分晕眩,坐不住,只是躺在榻上,吩咐春儿:“去,把玉檀他们三个叫来。”
春儿说:“这么晚了,您身上又不好,有什么话不如明天说吧。”
可是鸣玉酒意上来,执意要玉檀三个过来。
春儿无奈,只得去叫了。
少顷,萧玉檀师兄弟三人到了鸣玉房中,恭敬的叫了师父。
鸣玉扶了头,强忍头晕慢慢说道:“过两日你们就要出台[11]了,戏上我平日已经教得多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但就是这人情世故,我实在是对你们放心不下,教是教不了许多的,只得看你们各人的悟性了。”
他说了一阵,觉得口干,就着春儿的手喝了口茶,觉得实在倦得撑不住,本来有很多话要嘱咐的,到得嘴边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叹了口气说:“你们也大了,我管不了你们许多,只要你们记得我的两条规矩,一是不许唱粉戏[12],二是不许姘妓女,就算是对得起我了。”
三人忙应了,说:“师父教诲,断不敢忘记的。”
鸣玉睁眼将三个徒弟细细看了一回,晕黄的烛光下,只见三个少年俊丽韶秀,粉融融面颊仿佛能透出光来的样子,连那眼神都是清澈的,不由突然心灰意懒起来,疲倦如潮水一般涌上来,无力的挥了挥手说:“罢,各人有各人的缘法,都是前世修来,只好顺其自然……你们去吧。”
[6]角灯
《侧帽余谭》:“门外挂小牌,镂金为字,曰某某堂。或署姓其下门内,悬大门灯笼一。金乌西坠,绛蜡高燃,灯用明角,以别妓馆。过其门者无须问讯,望而知为姝子之庐矣。”
由这段史料可以看出,当时的相公堂子,门口必定挂角灯,客人一看就知道是相公堂子,不是妓院(当时的八大胡同也有少部分妓院)。
[7]烟容
烟,指鸦片,当时也叫大烟、阿芙蓉、芙蓉膏、□□等,清朝鸦片流毒天下,吸鸦片的人很多,戏子中也有不少。据说吸鸦片的人脸色黯淡,有一层青气,可以一眼看出来,所以叫有“烟容”。
[8]昆腔
就是昆山腔,就是现在的昆曲,也叫昆剧,京剧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很多著名剧目都来自昆曲,比如《长生殿》、《牡丹亭》、《桃花扇》都是昆曲。在文中那个年代,昆曲还是主流,京剧虽然已经成型,但是还不叫“京剧”,被叫乱弹、皮黄、二簧什么的,比较受蔑视。昆曲被称为“雅部”,为当时的士大夫所喜爱,京剧和一些其他地方剧种被叫“花部”,比较贴近社会中下层。
[9]武旦
武旦是表演精通武艺的女性角色,分短打武旦和长靠武旦。长靠武旦穿靠,顶盔贯甲,一般都是骑马的将军或统帅,亦称刀马旦。
[10]跷
京剧表演特技之一。
跷,差不多是被削成“L”字型的木板,前面做成木鞋,套在前脚掌上,后面的跷板贴在脚底,用两三米长的布条把跷捆在脚上,跟缠足似的,上了跷以后,演员只能用前脚掌着地,前脚掌套上绣花鞋(跷鞋),用裤子遮住真脚,而将“小脚”露出,模仿小脚女子的三寸金莲。脚上绑跷表演,叫踩跷,也叫“跷功”,属于高难度的技术,训练非常艰苦,靠想象就知道了,只能用前脚掌走路,还要做身段,如果是武戏,还要出手和跌扑,痛死人,比芭蕾舞难多了,因为芭蕾还只是偶尔脚尖着地,踩跷是从头到尾脚跟都不能落地的。
因为练跷功脚一定会变形,演员十分痛苦,所以在清末民初就开始有戏曲艺人提倡废跷,新中国成立后基本消失。
跷又分文跷、武跷,文跷是文戏用,相对武跷大一些,但是比较立;武跷是武戏用,比文跷小,比较坡一些,就是L字中间的夹角比较大一些。现在的戏曲界还有少部分能踩文跷的(比如常秋月),武跷已经没有人能用了,非常可惜。
[11]出台
这里特指小戏子第一次出场唱戏,意味着从此入行。梨园竹枝词有一首《出台》“一声唱采打帘开,小凤谁家新出台。喉似贯珠人似玉,芳名有客费疑猜。”
出台有时候也泛指戏子出场唱戏,就不专门指第一次了。
[12]粉戏
指含有色情内容的戏曲,解放后完全禁止了。但在当时是戏曲演出的重要部分,很多戏都有“粉”的成分,就像《小放牛》,从前有男女调情的内容,现在也唱《小放牛》但是却完全变成男女歌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