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三月暮》余生

47、第十五章

　　秋儿揉着眼睛过来问：“夜深了，二爷你还不睡吗？”
　　苏静言温和的说：“我还不困，你先去睡吧，不用在这里侍候了。”
　　秋儿知道他是好说话的，当下欢喜的去了。
　　苏静言自己却一点睡意都没有，坐下来不知做什么好，随手在桌上拣了一册戏文翻看，蓦地里一段文字跳将出来：

　　夜深沉，独自卧，
　　起来时，独自坐。
　　有谁人，孤凄似我？

　　也不知怎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戏文里思凡的小尼姑唱：
　　“布袋罗汉笑呵呵，
　　他笑我时儿错，光阴过。
　　……
　　那长眉大仙愁着我，
　　说我老来时有什么结果！”

　　这满心满怀的牵挂，有什么结果？
　　静言丢下手里的书，俯在桌上，任眼泪慢慢染湿了衣袖。
　　却听得房门咯吱一声响，他忙拭净了脸上的泪水，转过身来，把湿透的衣袖藏在身后。
　　“啊，师兄，怎么是你……”
　　“我起夜，见你这边还有灯光。”
　　萧玉檀披着外衣立在门口，摇曳的灯光映得他的脸庞半明半昧。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苏静言张了张嘴，胸中沉甸甸的一团乱麻，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嘴唇蠕动了一下，只是说：“就睡了，师兄你也回去睡吧，别着了凉，也别……叫王爷怨你怠慢……”
　　“不会的，”阴暗里，萧玉檀的声音沉静一如往昔，“那我回去了，你也早点睡吧。”
　　“好。”
　　苏静言站在门口，眼看着萧玉檀的身影就要消失在走廊的尽头，突然一阵冲动，张口颤着声音叫了一声，“师兄——”
　　他心里酸楚难当，胸中反反复复的念着“你别走、你别走……”。
　　可是当萧玉檀回过头来，面对着那双黑沉沉的眼睛，他话到了嘴边却是：“天黑，你小心脚下。”
　　萧玉檀答应了一声，去了。
　　苏静言孤独的站在阴暗的走廊里，无声的泪流满面。

　　过得几天，某宗室做生日，特地请了锦和。
　　原本是一场普普通通的堂会，可对于今天的宾客们却有些不同，起码多了不少闲谈的话题——今日的座上宾，赫然包括荣亲王及福晋。
　　台上唱得热闹，台下窃窃私语。
　　“今儿凑得巧，小福晋唱戏，大福晋看戏。”
　　有消息不灵通的不解其意，自然有热心的来解惑。
　　“那位……”看似不经意的用小指指指台上，然后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下一个字，“是这位的心尖子。”
　　暧昧的使个眼色，心照不宣的大笑。
　　闲言碎语自然不敢到主子们面前去说，但荣亲王嫡福晋郭络罗氏一看到戏单子有萧玉檀的名字就觉得一阵气闷，胸口沉甸甸的，总觉得别人看她的眼神里有点什么，跟针刺似的浑身不得劲，忍耐着坐到萧玉檀光彩照人的上了台，实在坐不住，便寻了个借口走出去，才到门口就发现侧福晋魏佳氏也跟了出来。
　　两人慢慢走到花园僻静处坐下。
　　魏佳氏藏不住话，见身边都是心腹人，就忍不住开口道：“姐姐，你就眼睁睁的看着那个戏子爬到咱们头上来？”
　　郭络罗氏雍容的一笑，“左右不过是个玩意儿，何必为了他让王爷不痛快呢？就算王爷再疼他又怎么样，他一辈子也不可能进荣王府的大门——你有这心思惦记他，还不如想想怎么才能打发那拉家，他们可削尖了脑袋要把女儿往府里送呢。”
　　魏佳氏毕竟年轻，注意力马上就被引开了，咬着银牙不知想些什么。
　　郭络罗氏扭头唤道：“奶娘呢？把大阿哥抱来。”
　　她接过孩子搂在怀里逗了一阵。
　　孩子对着她笑，那眼角眉梢完全是绵怿的翻版，她看着孩子的面容失了神。虎头虎脑的娃娃被她的手劲掐疼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萧玉檀原本还真不知道宾客中有荣亲王一家，下了台才有人偷偷过来告诉了，他听了只是笑笑，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便有些闲言碎语，也只当听不见，弄得本来有心想看热闹的人倒得了个没趣。
　　他心里是笃定的。
　　从前杜子云的姨太太刁难他师父，不代表荣亲王福晋就会刁难他，两位福晋到底是大家出身，料想不至于给他难看，至少明面上不会。
　　夏儿背着人拿过点心盒子打开递给他。
　　萧玉檀一看，脸色就沉下来，“哪来的？”
　　他一贯有上台前不吃东西的习惯，因此点心是常备的，但他记得今天带的点心没有这样的，凤鸣堂的厨子还做不了这般精致的糕点。
　　“您放心吧，是德公公拿来的，说是王爷亲口尝过叫送给您的。”夏儿吃过一回亏，机灵多了，想想又说，“您要还不放心，我先吃一块试试？”
　　见萧玉檀没表示，夏儿就当他默认了，便拣了一块塞在嘴里。
　　他也难得吃到这样的好东西，一入口就震住了，满口芳香，一咕噜吞下去了才懊悔咽得快了没品出滋味来，想再尝一块却不敢了。
　　又过了一会，萧玉檀才拈起一块，慢慢送进口里。
　　那糕平日里没有见过，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十分香甜，软滑可口。
　　但是萧玉檀吃几口就放下了。
　　夏儿忍不住问，“您为什么不吃了。”这样好的东西……
　　“甜的东西吃多了，等会唱不出声来。”
　　萧玉檀本极爱甜食，但一直克制。
　　甜的会让嗓子发腻；酸的会让嗓子发涩；辣的会让嗓子发痛；咸的会让嗓子发干。
　　都不能多吃。
　　想做个好戏子也不容易，连点口腹之欲都满足不了，清汤寡水的实在没什么趣味。只有多汁的水果是可以常吃的，一来养嗓子，二来安慰一下寡淡的嘴巴。
　　再好的点心也只是尝个味道，垫垫肚子就算了。
　　萧玉檀想，王爷叫送点心来，怕是存了安抚他的意思吧。不过是多心了，他和福晋本就是两路人，他太明白自己的本分，从没想过跟福晋争什么宠，斗什么气。
　　孙鸣玉跟个妓女斗了几年都没个结果，何况他？和出身尊贵的亲王福晋斗？他还没有嫌命长。
　　因此也没有出声，只是叫夏儿把点心收起，回去给静言静语也尝尝。
　　不出萧玉檀的预料，这天的堂会平安无事的过去了。

　　只是班子里传出一个出乎意料却又情理之中的消息——赵燕如要成亲了，新娘子是锦和班主刘长庆的闺女，好日子定在八月，月圆人圆。

　　萧玉檀不敢多吃甜食，苏静语就没有他这么克制了，正坐在哥哥房里闲话，见萧玉檀叫人送了点心来，欢呼一声就扑过去抓了往嘴里塞。
　　苏静言掏出手帕擦他嘴角的碎屑，“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十五了，都可以成亲了。”
　　静语舔着手指上的残渣，吃吃的笑：“成亲？哥你怎么想到那个去了，莫不是听见燕如哥要成亲了，你也想？”
　　苏静言敲敲他的头，“不许叫‘哥’，要叫‘叔’，他和师父一辈，是我们的长辈。”顿一顿，又说，“我是不想，只是多攒两年钱，给你娶房媳妇是真的。”
　　“哪里有什么好人家肯跟我们结亲。”
　　“可以就在同行里找，或者小户人家，总有门当户对的。”
　　“我觉得现在的日子就很好，娶媳妇做什么？”苏静语说着，又拈一块糕放进嘴里，含糊的说，“等会你帮我去问问师兄，不知道哪里买的，真好吃。”
　　苏静言又好气又好笑，“傻气，就惦记着吃！娶媳妇做什么？当然是生孩子继承香火。”
　　苏静语听了却大笑，抹着眼角笑出来的眼泪说：“继承香火？‘苏’还是娘的姓，爹是谁都不知道，八成你爹我爹还不是同一个呢，要继承什么香火？堂子里的香火嗳？”
　　苏静言的脸色变白了。
　　是了，过了几年衣食无忧的日子，他竟然就忘记了自己的出身，出了妓女堂子，就进了相公堂子，失了身，失了心，恐怕这一生都无法过正常人的日子了。
　　静语见哥哥脸色变了，不安起来，怯怯的过来搂住他的脖子，钻进他怀里，挨挨擦擦的撒娇：“哥，我说错话了么？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苏静言搂住他，叹气，“我是不行了，但至少你应该娶妻生子，将来老了，也好有个依靠。”
　　“为什么一定要娶妻生子？等我攒够了钱，就搬出去自立门户，以后像师父那样，买几个孩子养着，不是一样有依靠？”
　　“那不一样，”苏静言辩驳，觉得言语有些苍白无力，又想不出更好的解释，只得又重复了一次，“那不一样。”
　　苏静语暗地里撇撇嘴，不以为然，但总算没有反驳，心下却早已定了主意。

作者有话说

　　发现我文中的人物，没一个过得舒心的，包括荣亲王福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