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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无涯无边 ...

  •   这天下午,阴雨连绵,雨丝细密如针,天空灰暗如尘,虽无大碍,但绝不是一个出游的好天气。
      阿赤本来想跟着一个负责管理赌场的叫老丁的小头目去赌场转转,顺便长些见识,刚要出门,就被杜青芳缠上了,非要他陪着逛老庙,阿赤拗不过她,无奈只好放弃原来的计划,对杜青芳积存的怨气越来越深。
      跟女人在一起有什么出息?
      本想离得她远远的,偏偏两个人之间就像扯着一根隐形的丝线,他越是躲,那根线扯得就越紧,扯得越紧,回力就越大,这位大小姐死了心就是跟定他,穷追猛打,阿赤这回相信,当初她是怎么使出浑身解数,追着唱戏的杜老板不放松的,那人不在了,她就把这劲头转移到自己身上了。
      他叫苦不迭,这大小姐整天变着法儿地要他干这干那,一会儿熬了什么甜羹给他尝鲜,一试才知甜羹变成了苦羹,一会儿又逼他试穿新衣服,一会儿又心血来潮跑步强身,一会儿又要出街。别的还好说,阿赤最怕她出街,女孩最爱逛南京路上的百货公司,先施,永安,新新,一百,四大公司逛下来,她精力充沛,雄赳赳气昂昂,阿赤却头昏眼花,四肢乏力,还要捧着一大堆洋服香水化妆品,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体力心力快要突破极限,又不能发作。
      自己是她的跟班,她的哥哥又发了话,她的哥哥就是自己要一辈子敬重的人,他的话就是圣旨,他说了要他照顾杜青芳,他不敢违抗,也不想违抗,可打心底里又不愿意,就这么矛盾着,憋着气跟在杜青芳后头转来转去。
      杜青芳终于发现了他的不情愿,一条路走到底,他都没一句话,一个笑容,一张面皮紧绷着,就像一面皮鼓,扁平得没一丝生气。
      她不再左顾右看,慢下脚步和他肩并肩,“你怎么了?不开心吗?”
      阿赤鼓着嘴巴,白了一眼,上眼皮碰撞下眼皮,当然不开心!明知故问,明目张胆,明明白白!你看看我,哪里很高兴?
      终于还是强忍着没发作,大街上,人来人往,在这里顶上了,不丢脸也要丢面,于是昂扬头颅,像一只骄傲的公鸡,用无声的肢体,抗议她的专制。
      她看出他的不满,更得意,不介意,你是雄鸡,我就是伺主,你是烈马,我就是长鞭,你越不低头,我就越不会善罢甘休,你虽救了我,我却不感激你,因为,我要的是,征服你。
      这个女人式的女孩,有太强的征服欲,恐怕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样强烈的征服欲,只会让自己遍体鳞伤。
      她忽然很想知道,他的极限,如果他心里有她,这个极限就宽广无边。
      “阿赤,我走不动了。”
      “走不动了就歇歇。”
      “不想歇。”
      “不想歇就回家。”
      “走不动,回不了家。”
      “那就找个地方歇歇。”
      “不想歇,也不想回家。”
      “。。。那就叫辆黄包车,想去哪就去哪。”
      她反复无常,他惜言如金,她爱怎么就怎么,想怎么就怎么,只要顺着她,依着她,等到她自己觉得无聊了,日子就好过。
      他左顾,路旁一辆半旧的黄包车,精瘦黝黑的车夫蹲在侧,空荡荡地眼睛盯着来往的行人,车子空置,期望满盈,客来,钱来,卖脚力,讨生活,脚印一个个,汗水一车车。
      “喂,黄包车。。。”
      眼神立刻注入希望,不空荡,客来,钱来,卖得上脚力,讨得上生活。
      “先生,跑哪里?”甩起毛巾,横擦擦,竖掸掸,弓起脊背,弓起卑微,却换得银钱。
      “杜美路。”他望定她,她却不情愿,撅着嘴,定在原地,不移步。
      “不回家!”
      “天晚了,该回家!”
      “不回不回!”
      女孩撒起泼,执拗不肯上车,就是要看看,他能把她怎么样。车夫笑容僵住,到手的银钱,是要飞么?
      “好,你不回我回!”
      洋服香水化妆品塞回她满怀,他坐上黄包车,说与车夫目的地:“杜美路。”
      “哎!”手起车起,一颗心落了地,生了根。
      行至不远,她气急败坏,“停住!停住!”他暗暗一笑,不出所料。对付她,除了依顺,还要打压,绝情到彻底。
      她跟上,气喘吁吁,“你这么对我,我要告诉哥,你想有好下场?”
      他不理,目光冷冷,“除了你哥,还有什么?”
      她愣住,平平淡淡,就被看穿,从没想过的,他想到了,从没人说的,他说到了,他就是看透了她,逼着她一步步面对她不要面对的现实,她惶惑,害怕,可是,愈是如此,却愈要掩饰。
      “你下车,我回家。”
      他二话不说,换下乘客,方坐定,她新念又生:“我不要他拉,我要你拉。”
      二人一同惊异,她却泰若,掏出大把银钱,撒在地上,对车夫道:“这些钱,够买你十辆车,你走,车归我。”
      车夫喜出望外,一路捡,一路回头不舍——哎,跟了自己六年的车哪,就像连着身体的器官,忽有一朝要割舍,能不痛?痛归痛,新手换旧手,新腿更旧腿,日后的路,可要好走得多了。
      她端坐,神情傲慢,“你拉我回家。”
      他着恼,“要回你自己回!”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女人,好麻烦。

      “啊——你不管我啊?你好没良心啊,我双腿不能走路,不过说错了半句话,你就把我抛下,你这个狠心的人哪。。。”
      她呜呜地哭着,引来围观一片,戳着他的脊梁,窃窃私语,“没良心,没良心”,不提防,她一招狠似一招,他告诫自己,如果哪天死在她手上,做鬼也不能放过。
      转身,大步流星,踏进,抓杆,起臂,蹬地,他怒视前方,无需回头,也知她得意。回去!回去就找杜青峰,告诉他,他的妹妹他管不了,也不想管,请他另觅贤才,另请高明。
      就这么一段路,就这么一段,他最后隐忍到底,也算对得起这两兄妹。
      越想越气,越气越急,到得杜家大门前一个岔路口,他心走神游,不留意周遭,从右边小弄突转一辆黄包车,空间狭小,他来不及减速刹车,只顾自己躲开,两辆车却甩在了一起。
      “嘭!”一声巨响,转出的车险些翻倒。
      他连忙停住,慌忙跑去查看赔礼,“对不起!天黑路急,没看清楚,您安好?”
      一位先生,三十几岁,头戴礼帽,长袍在身,脸孔藏在阴影下,表情藏在声音后,“放屁!撞得这么重,还安好?”
      他唬了一惊,未解其人,先解其声,声音沾着辣椒水,呛嗓,呛心。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娘——的——,不会拉车作什么车夫?瞎眼的骡子,看不清路,就别出来现眼!他娘的,真晦气。。。”
      他再忍不住,碰着无礼的,浑劲儿就上窜,火苗似的,燎拨他血性,
      “娘的你骂谁骡子?我看你才是出来现眼,前头就是青帮,有理咱们进去评评,你敢吗?”
      “嘿——,你还来劲儿了?”男人从车上跳下来,铜铃大的眼睛从阴影里冒出来,身材高大强壮,得理不让,
      “我正要去呢,你自找上门,走!跟我走!”
      男人扯起阿赤的袖管,生拉硬拽,踉跄而行。经过杜青芳车旁,女孩失声大叫:“阿赤。。。二哥?!”
      两人立住,同时开口,“青芳?”“二哥?”
      血性登时消退,狐疑着打量,样貌自有几分相似,哥哥比弟弟高大强壮,弟弟比哥哥俊秀斯文,论魁梧,哥哥当仁不让,论气质,弟弟更胜数筹,一兄一弟,外在迥异,内里更是天与地。
      他,就是杜家的二公子,杜青峰和杜青芳的二哥,杜青江。
      犯下命案数庄,终于无法在上海立足,只好周游列国,再回来时,已是五载匆匆光阴,翻天覆地。这座城市曾经遗忘了他,他却无法遗忘它,在这里,有他父辈留下的产业根基,他无法眼睁睁地拱手相让,即使相让的是他的异母弟弟。所以,他回来了,为了新一轮的争夺大战,他全副武装,立下重誓,如果不夺得那个人的一切,他就从此不踏足上海滩半步。
      于是,一切阴谋,一切误会,一切爱恨,一切恩怨,悉数从此开始。

      ————
      滚滚长江东难逝,激流勇,浪滔天,
      重重朱门望不断,凭栏倚,高远瞻,
      团团雾霭掩青山,峰无痕,碧有限,
      无涯无边,青殷赤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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