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渣》hifumi

9、第 9 章

　　徐然最先注意的是应聘者的脚——一双款式老旧的白底灰色镶边运动鞋，不是什么名牌，其上布满结结实实穿了很多年的痕迹。鞋子边缘的部分都已经变色磨损，搭配得不怎么协调的鞋带也被刮得毛毛的。鞋子本身还算干净，看来人行道上满地被路人踩得发黑的积雪并没有给鞋的主人带来多少困扰。徐然的视线缓缓上移——恰到好处地衬出主人修长笔直的腿形的浅色牛仔裤，腰部以上是厚墩墩鼓成一个气球形状的羽绒服——最后定格在来人的脸上。
　　形状弯弯的眼睛乍看起来似乎在笑，然嘴角紧紧抿起，严苛得似乎不容一丝气息漏出嘴。年轻人看到徐然，抿成一条细缝的嘴终于垮下来，渐渐扩张成一个小小的“O”形。
　　过去徐然从不相信什么缘分运气之类的东西，但现在似乎要改观了。
　　“你好，我是这家店的老板于任文，他是店长徐然。”于任文第一个开口打破沉默，亮出堪称专业的商务笑容，“你是来应聘的学生吧？”
　　徐然努力回忆刚才在眼前一晃而过的应聘者的名字——
　　“对，我是郭桓，之前在网上投过简历。”
　　年轻的应聘者朝于任文略弯下腰，礼貌而拘谨地谨慎答话，继而默默看向一言不发的徐然，确定徐然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他毫无预警地突然绽放出与刚进门时的阴暗感对比颇强烈的灿烂笑容。
　　徐然记得曾经在哪里看到过所谓的“科学的最佳笑容”，其中对嘴角弯起的角度，露出牙齿的比例，以及脸颊左右的对称度等等都用乏味的数字做出了严格的规定。当时徐然将这种简单事物的复杂化视为“科学家的精力过剩”，然而现在的他不得不承认这种理论的确有一定正确性。至少现在，郭桓脸上的笑容实实在在地敲击到了他的心脏，这种让人为之一振继而头脑发晕的感觉徐然已经体验了第二次……
　　而第一次，就是送郭允诚回家的那个雪夜，郭桓带郭允诚离开时的那一笑。
　　郭桓、郭桓、郭桓……徐然在心中连连默念了好几遍。
　　“原来你叫郭桓啊。……”徐然压抑住几乎满溢出来的兴奋和激动，努力在几乎空白的大脑中搜刮信息，尽可能自然地开辟话题，“最近都没怎么看到郭允诚、你哥哥来我们店里，他还好吧？”
　　话一出口徐然就开始后悔自己嘴拙。没脑子也该有点常识，刚才自己到底张嘴结舌地说了些什么东西！郭允诚只来过店里那么一次，怎么从自己嘴里出来就成了许久没有出现的常客……
　　“他啊，还是老样子。”不知是客套还是根本没注意到，郭桓话接得很顺畅，态度自然得像是在和老朋友聊天。
　　“你们认识？”于任文捅了捅还沉醉在笑容余韵中的徐然。
　　“就是我之前说过的……”徐然向于任文使了个眼色，立刻得到对方抬起眉毛坏笑的反应。
　　“是吗，既然大家都认识就好办了。”于任文招呼起站在办公桌对面的郭桓，“假正经假客套就免了，我就单刀直入地简单问几个问题，如何？”
　　“没关系，尽管问。”郭桓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爽快地点点头。
　　徐然亦步亦趋地慢慢挪到于任文背后，两眼不安分地瞟向于任文手里的文件夹，发现只是网上简历的复印件，没什么可供参考的资料后露骨地皱起了眉头。
　　“是这样的，我们店现在急需招一个打下手的员工。工作内容不是很难，端茶送水打扫，偶尔帮忙买一些必备品，不外乎这样的杂事。硬要说有什么要求，就是在待人接物的修养方面会有一些要求，比如遇到挑剔的客人应该怎么应对之类。”于任文说着放下手中纯粹只是摆设的文件夹，看向坐在桌子对面的郭桓，仔细观察他的表情。总的说来，于任文多少可以体会徐然的心情，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笑容的确有一定的感染力，但也仅此而已。于任文有一个干着类似“星探”工作的朋友，每天的任务就是在大街上四处晃悠，物色长相漂亮的青年男女。一次聊天，这个朋友向于任文提起自己选人的标准：
　　“第一身材要好，比例匀称不算，弯腰驼背罗圈腿之类的绝对不行。然后看脸，皮肤怎样都无所谓，但五官一定要分明，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看完脸看表情。苦瓜脸绝对不行，最最好就是哭起来也像在笑的人，再不济，至少笑起来漂亮，看着舒服大方。我们这行说到底就是服务业，不会笑的人统、统、滚、蛋。”
　　对于朋友的说法，于任文基本持相同意见。在这家店招人的时候，于任文也都小心翼翼地观察过每一个酒保和服务生的表情。因此不管是小九、小萃还是其他人，无不有着或俏皮或可爱的明媚笑容。如果有所谓的“最佳笑容大赛”，于任文的店员们都是能拿到名次的狠角色。而眼前的郭桓面无表情时看起来并不那么和善，甚至笼罩着一层阴霾感。要不是有刚才的笑容在前，于任文必然将其划为一个性格阴暗的应聘者直接淘汰掉。
　　不过如果能够长时间保持那样的笑容，其实还不错……
　　“你觉得面对难缠的客人，最重要的是什么？”于任文开始提问。
　　“耐心。”郭桓几乎脱口而出。嘴巴微微张开发出两个音后再度牢牢闭起。
　　徐然在于任文身后一个劲地点头。于任文无视徐然，略微往前逼近了一些，追问：“还有呢？”
　　郭桓略低下头，于任文似乎依稀看到围拢在他周身的灰色阴沉云雾也缓缓下降。
　　“每次发言前都要先肯定客人的意见，然后再说明店里的规矩和做法，”郭桓略一停顿，补充道，“尽可能委婉地说。”
　　“还有呢？”
　　郭桓停止思考，不解地看向于任文，反问：“既然说是‘最重要的’，补充太多反而会失去意义吧？”
　　“的确是这样。”于任文没有解释，干脆地点头表示认同，悄无声息地布下第一个陷阱，“那你认为你是不是能做到自己所说的‘耐心’以及……‘委婉地否定客人’？”
　　“可以。”
　　“你确定？就拿刚才来说，尽管你说话的语气并不激烈，但就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也是对我的一种顶撞。你刚才的话很容易被一些坏脾气客人添油加醋，继而作为投诉我们店的把柄。”于任文开始收网，一边暗暗观察“猎物”的反应。意识到信心过度的回答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郭桓并没有流露出急躁的表情，相反浅浅地勾起笑容。
　　“很抱歉，我会注意的。”
　　话语出口的刹那，笑意几乎同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充满歉意和悔意的表情。
　　于任文默默观察郭桓脸上的变化，心中的不解渐渐浮起。
　　就目前看来，郭桓似乎是个慢性子。如他自己所说，要做到对客人有绝对的“耐心”对他来说的确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刚才稍纵即逝的笑容却让于任文产生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郭桓的不紧不慢似乎更像是一种伪装，也许不能称之为“伪装”，更像是一种“懒惰”的体现——就像是听着朋友千篇一律的唠叨不时哼个两声表示自己正在听一样，懒得分辨，懒得争论，只是机械重复“嗯嗯，你说得对”。就连之前和徐然的对话也是如此，与其说郭桓态度大方热情，不如说只是机械地张开嘴巴吐出一串事先预备好的客套话罢了。相较简历上流露出的焦急，郭桓本人懒洋洋的态度实在消极得反常。
　　于任文感到喉咙深处涌出不快感，但转念一想，不由对自己的过度较真感到好笑。
　　或者，郭桓其实并没有针对于任文或徐然的意思，只是天生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大兴致。如果真像自己猜测的那样，那么那个能让郭桓这么积极地发散简历努力赚钱的“理由”一定很有趣。
　　徐然从背后推了推于任文，想来是在催促他快点做出决定。
　　“原来的员工很快就要开始休假，如果可能的话，希望你能尽早过来着手交接。工作时间对你来说也许有点长，每天大约8个小时。理论上开工时间是下午一点，不过为了方便接手工作，希望你能稍微提早一点到。工资方面……”于任文从抽屉里拿出合同样本，指着上面的数字递给郭桓，“加班会按照工作时间相应地给予补贴。有什么疑问吗？”
　　郭桓看了眼合同，又看了看于任文，有点犹豫地开口：“就是说，我被录用了？”
　　“不，还有一个大问题。”于任文将身后的徐然一下子拉了出来，像推销商品一样将他一把推到桌子前，也不向一头雾水的徐然说明，兀自继续道，“这个家伙是你将来的店长，以后你们会有很多机会接触。”
　　“嗯，我会努力的。”郭桓点头。
　　“这家伙是个同性恋。”
　　郭桓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盯住了徐然。尽管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眼神里没有恶意，徐然却像是被点燃一般浑身滚烫起来。于任文！于任文！于任文！这么多年来，徐然和于任文吵架打闹从没有少过，每次吵完都恨得牙痒痒，但像今天这样激烈的杀意还是第一次。
　　“如果你不介意，下星期就请来上班。”
　　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徐然的处境，于任文悠悠然地说。
　　“你放心，我不会……”徐然结结巴巴地想要辩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想到此时此刻再多说什么也只会越抹越黑，干脆老老实实地闭嘴，静静等待郭桓的宣判。
　　郭桓重重吸入一口气，吸气声听在徐然耳里不可思议的漫长。
　　“你那天送我哥回家，真是出于好心？”
　　“啊？”徐然怔了怔，预料之外的话题让他紧绷的大脑一时反应不过来。
　　看起来郭桓并没有开玩笑，此时的他一反之前温和慵懒的神态，死死盯着徐然的眼里透出几许逼问的味道。似乎一旦徐然要说出个“不”字，郭桓就会变成野兽扑上来将他撕成碎片吞进肚子里。
　　郭桓认真等待答案的样子，就像一个执拗的孩子。想到这里，徐然突然很想笑。
　　“别的不说，我也有我的原则，就是从来不强迫别人。”
　　郭桓沉默了。彻彻底底的沉默，连之前的气势都一并隐去的沉默。
　　“我知道了，下星期一我会准时到这里。”郭桓站起身，一派淡然地说，瞬间恢复了之前那副什么都事不关己的态度，“我会努力工作的，店长。”
　　徐然挤出一个笑容点点头，随后在郭桓关门出去的刹那往于任文的脑袋上砸了一个爆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