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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满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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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说万象宫的烟花很好。元宵节的时候,从京城万象宫的屋顶放出来的烟花比任何一个地方的烟花都要来得好。
“他们”包括我在路上遇到的行行色色的男人女人,有行脚僧,也有生猪贩子。听说我要去京城,那生猪贩子于是告诉我快到元宵节了,京城晚上的烟花是可以染红整个天空的。那时侯如果你抽空去看旁人,他们的脸也将会是朱红色的。当然如果是绿色的烟花,旁边的人就都要变成绿色的脸。说罢生猪贩子大约想起人人都绿着一张脸的样子,呵呵呵兀自笑开了,一边笑手一边用穿过衣服,按死他身上的某一只虱子,然后拿出来,弹开。我想这并不是很好笑的笑话,所以就没有笑。我默默低下头,仔细找我自己身上的虱子。
那年我在路上走了很久,等我到京城的时候元宵节已经过了。
我带着一身顽强倔强的虱子就这样进了如意楼,从后门进的。刚进去有条痴呆样的白狗,被抱在一个男孩怀里,男孩面前有一个盆子,他拿盆子里的水用力地洗刷那条痴呆样的狗。白狗使劲挣扎,男孩身上都是水。
男孩骂了一声贱婊子,然后抬头就看到了我。
我和龟公的相识场面实属平常,让我觉得不平常的是我在很多年以后能够把这一切统统记得。我早就忘记了带我来如意楼的那个大人,忘记他把我卖了几两几文,忘记我来这里究竟是五岁还是六岁,又或者七岁。但我记得来的时候有人谈论烟花,但我记得在和龟公相见的场景里,他面前有个木盆,我甚至于记得那个木盆外壁的纹样。
纹样是一个连一个的金银花,它们快要褪色了。
我也记得那条痴呆样的白狗惊惶地尖叫了一声,然后转头咬了龟公一口。龟公吃痛,把手放开,于是狗就跑了。龟公的手臂上留着血,满院子地追那条够,嘴上不干不净,一口一个贱婊子臭婊子婊子养的。
我找了个地方坐下来,静静看着人追狗。通往街道的门关上了,通往前院的门也是关好的,他们跑不出去,就那么在院子里追来追去。
不久以后那条痴呆样的白狗趁人不备跑出门去,隔天被发现让外头的野猫给咬死了。
白狗是春繁养的狗。
据龟公说狗是万象宫里出来的人送她的。她白天给它吃山珍海味,晚上给它睡丝绵皮裘,捧着它象捧着个宝贝。春繁不爱笑,除了跟痴呆样的白狗在一起才笑。
所以痴呆样的白狗死的时候春繁很伤心。
她吃不下饭,也不想出门。任由京城的许多公子在外头糟蹋万千金银,她就是不出门。
等到她伤心得差不多了,她才看到坐在旁边的我。
“你是谁?”
她睡了一觉起来问。
我那时正背着她给她擦琴,听到她开口于是不擦了。
“回姐姐,我叫满悦。”我扭头看一眼她,艳冠京师的绝世容颜此刻正素面朝天,白皙脸庞,细细的眉,眉峰高挑。她仰脸望了望屋顶,或者也并没有望。头垂下的时候黑色眼眸空空洞洞,深不见底,黑色头发滑下来铺了满榻。我觉得好看,于是贪婪地再看了一眼。
“玉阁姐今天开始要接客了,大娘叫我来伺候你。”
“哦。”她应声,然后叹气,“月白走了,玉阁也走了。对了,你叫什么?”
月白即痴呆样的白狗。
“我叫满悦。”
我耐着性子又说一次。我得到这个名字也才没有多久,只会说不会写。
“不好意思,我记性不好。”春繁跟我解释,“不过你凭什么来伺候我呢?”
她讲完认真地打量着我。我被她看得局促,于是回头继续擦琴。玉房十二,金竖二四,琴尾是烧焦的。
“你不要擦了,你过来。”
她突然大声命令。
那琴确实也没有多脏。我揣了抹布,跪坐在她面前,低头看着地板。我吃不准她是不是好端端就这样生气了。地板上放着她一双雪白的赤裸着的脚,脚掌的粉红从边缘泛上来。她用这双脚咚咚咚打着拍子,不急不缓。
“给我穿鞋。”
她说。
我这才回过神来,哦,她要我给她穿鞋。我想我刚才有点恍惚,大概因为对着她的那双脚。
我伸手到床边把鞋拿了过来。白色云锻的底子,上面有树枝和绿萼,两只鞋上面的花样是不同的。把鞋递到她脚边,看那双脚慢慢滑进去。
她穿好鞋,我准备起身,她的脚尖却轻靠过来,带绿萼的云缎凉凉地贴到我的下巴。
她用脚尖缓缓挑起我的脸。
我看她时正对上她的眼睛。
“满悦啊,”她笑了,叫我的名字,眼睛完成黑色的月牙,“你知道吗?你长得不赖,有点象月白。”
我想最后面半句话真是奇耻大辱。
她竟然说我长得象那只痴呆样的狗。
我生气了。
她却继续笑着,一张脸渐渐明亮起来,象傍晚的街道点了灯。
“我送你个见面礼吧。”
因为我长得象月白,她心情莫名其妙变好了。于是我并没有要求什么,她便豪气地允诺。
“你要什么?”
她问。
我心里正气着,正想要给她难堪。
我转了转眼睛,看到窗外遥远的万象宫的屋顶。朱红色的琉璃瓦在夕阳下,边边角角闪闪发光。
顷刻便有了主意,于是转回来望着她。
“回姐姐,我今天晚上想看万象宫放烟花呢。”
我装了略有些忐忑的脸,实则脆生脆气地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