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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斗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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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一位遍身书香的中年客人教我看过星象。突然有一个晚上没有月亮,也没有黑色的云雾,又突然抬头看见星空和银河仿佛在很近的地方。我有意无意伸手去摸,于是旁边的客人就莞尔笑了。
那客人告诉我太阳有起落,太阴有盈亏,就算是每一天所见的星宿也是不同的。象勺子一样的北斗会旋转它的把子,参商永不相见,斗宿升起来的时候,萁宿就会落下去。
既然连天上永恒的星星都会变,又何况乎匍匐于地的柔软脆弱的人。
春繁初时只是咳嗽,用的是最好的大夫,几付药下去却也不见好起来。后来咳着咳着就咳出一大口血。
或许因为爱抽烟,或许因为着了凉,又或许因为接了不干净的客人,原因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他们管这个叫“痨”,她因此出不了门,每日关在房间里任由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烂。
平日里谄媚快乐的如意楼又蒙上悲戚惶恐的气氛,终于有一天,大娘忍无可忍,叫了个胆子大的皂隶,推开门冲进去把昏睡不醒的她叫醒想要弄走,我从后面望见春繁拼命反抗,话讲不出来眼泪流了一脸。
实在看不下去我就别过脸不看了。
萁宿落下去的时候,斗宿升起来。
夜晚的天上总是有星星的。
光泰末年那会儿的满悦娘子我,正正出落得象沧海明珠蓝田暖玉一般地皎好。其貌仿佛雨后挂在荷塘上的新鲜彩虹,其韵仿佛夜半正沐浴清风的三秋之月,其情仿佛草长时节润滋一岸染蓝的阳春之水。文人样的客人写了这样阿谀的辞赋拿来给我,我也并不惭愧。
我望着镜子里的人。
那确实算得上是一个只要看你一眼,就可以让你砰然心动的女子。
那些句子里有哪个字说错了?
我长得美极,我的嘴巴也甜。让客人为了我千金散尽,是平常的事情。也有人跋山涉水,只是想要看我一眼。光泰末年如意楼的满悦娘子风头无两。
我从春繁那里拿来了她的所有东西,于是初见时她的一切都归我了。其中包括焦尾的琴,养锦鲤的鱼缸和里头剩下来的最后一条鲤鱼。想着想着我想起来她的那条白狗。
我独独不想要她那条狗。不过除了狗还有人。
从客人的住处回来以后我发现自己有大约两天没有见到御酒,就去后院找他。后院里正浇花的是一个陌生男孩子,我问他之前的人去了哪里?在屋子里睡觉吗?
“不是。”
年轻的龟公擦了汗,用水洗手,在衣襟上把水擦干,然后从怀里掏了一张笺子出来。
笺子上写着三个字,丑陋至极的“满悦启”。
我脑子里嗡地一声。
木然地把信打开,只有七个字。
“我走了,去找春繁。”
一时间只觉得天地之间一片悲凉。御酒啊御酒,你怎么不去死?春繁如果要死,你也跟她一起去死啊?我倒是想去找你,可你为了她走的,我去找你又算怎么一回事?
还有,你这一走,到底回不回来,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呢?
一阵穿堂风吹过来,把松松地拿在我手里的信抽走了,风卷着那张纸,贴着地飞出去老远。年轻龟公想要帮我去捡,我说,不用了,走了就走了吧。
“你叫什么名字?”
我问那小龟公。
“回姐姐,我叫阿丑。这两天风大,姐姐这样娇弱一个的人,就不要到处走动了。”
他哪只眼睛看到我娇弱的?
龟公阿丑并不很丑,有一张谄媚的嘴,虽然谄媚得很是平庸。
“风大吗?我正好想放风筝,你会不会做?”
我不再看他转去看花。扶桑开得很好,艳丽得象是着了火。
“我会的。而且我的风筝还可以飞很高。”
龟公阿丑答应得很干脆,一边答应一边笑了。小孩子的脸仿佛全然没有心机,天真无邪,让我想起我八辈子以前,也许也曾经也有过这副样子。
如今扶桑开得仍旧象火一样,只不过数步之外已然物是人非,星辰转移。
就连天下大势,也即将于一夕倾覆。
光泰末年的那个末字,自然有它叫末字的理由。
那个时候还不叫光泰末年,只是叫光泰三年。如意楼里纵然是只谈风月,纵然只是些闲逸懒散的客人,在这年空气也有了许多不同。他们越来越多地议论天下纷乱群雄并起,越来越多的议论这三百年的天下已经岌岌可危。
春繁曾经说过大贵人的日子也不好过,大约指的就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