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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Chapter Ten ...

  •   |四十三| 它不是湫

      日复以日,夜复以夜。衍香楼的烛光亮了又熄,熄了又亮。后土、灵婆他们为了商议问神之祀的事,已经熬了两个通宵。

      月落长河,日上东洲。转眼便到了七日之期的最后一日。

      “那就这样决定吧。”最终由灵婆拍板,定下了由今年巡礼归来、刚继任的蛇主——少女鸣,代行祭祀上舞者的职责。

      至于问神之祀的地点,也改在了如升阁。处于极北之地的如升阁,实则是建在南冥天池的边上。

      封印着灵魂大鱼的归墟,正是南冥天池中央的无底之谷,深不可测。据《山海法典》记载,天神住在大椿之树上,每隔八千年会迁往南冥居住,此时椿树为秋,直到又一个八千年后再度返回树上,椿树回春。

      赤松子快步走出衍香楼的大门时,正好遇到树和凤——椿的父母,面色忧愁。微微颔首示意,赤松子脚步不停地骑上羽鹤,在鸟背上朝门后跟出来送行的人拱手:“我这就去通知大家。”

      “嗯。”后土点头。

      树忙搀着凤上前一步,“后土大人,有椿的下落了吗?”

      “等她发现自己根本什么事都办不到,会自己回来的。你们且放心吧。”

      大椿之树下,嫘祖带着丰隆、胤、廷牧兄妹、阿鸣等多位神御前,为马儿们梳洗身体,或撩水,或擦身,或打散鬃毛,细细地捉马虱。

      “捉到了!捉到了!”当孩子们好不容易找到一只时,便会用食指和拇指小心翼翼地捏住它,兴高采烈地簇拥至少女阿鸣跟前,看她耍把戏一般,用针线缚住虱子的脖子,随意几手便绣出了一对翅膀,于是虱子便化作蜻蜓一只只飞出去。

      “哇——”孩子们毫不掩饰地惊叹和喝彩。

      红色的丝线化作红蜻蜓,绿色的丝线化作绿蜻蜓,很快天空中就飘满了五颜六色的蜻蜓。最好玩的是,它脖子下还拖着一根带丝线的绣针。捉到虱子的孩子们便捏着那根绣针,在草坪上放起了蜻蜓风筝,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我也要,我也要!”胤跳脚,满头大汗。偏偏他没有其他孩子的耐心,怎么也找不到那种黑黑的小虱子。

      “阿鸣姐姐,快看我的!我也要小蜻蜓!”廷牧妹妹挤到少女面前,举着小手给她看。

      孩童们无忧无虑地嬉闹着。不远处,憨盘腿抱胸坐在水边,额头的符纸在风中起起落落,偶尔一现的稚童般的面庞,满是忧思。嫘祖擦着湿手走过来时,他一直都是这付老僧入定般的姿态。

      “憨。”嫘祖走到憨身边,淡淡笑着看他。“在发什么呆呢?”

      “死局。”从憨嘴里吐两个字眼。“这是个死局。珮将龙王面具和椿杖托付给了湫,然而湫却根本无法驱使它们。一旦海天之门这条去往人间的通道关闭,意味着我们和那个世界也将永远失去联系。”

      是因为那条锁链的关系吗?憨想起了原本连结在少年与椿之间的红线,不知为何却变成了锁链——象征一切害怕、恐惧、懦弱之心的锁链。

      “不用担心,我相信天神自有安排。”嫘祖温柔的嗓音响在耳旁。憨顺着自己的腕子望过去,一条只有害怕之神看得到的无形的锁链,连结在他与嫘祖之间。她正将散落到颊边的发丝抿到耳后,神态安然。

      “先蚕娘娘。”

      “嗯?请说。”

      “这世上有你害怕失去的东西吗?”

      嫘祖略略歪头,貌似认真地想了想,忍俊不禁地笑了出声。“嗯,与其说是害怕失去,不如说是害怕被忘记吧。”

      憨神色木然,只差没在脸上写“什么意思”几个大字。她笑着抚了抚憨的头顶,继续说道:“到底,我们的‘存在’是一种什么样的形式呢?大概是因为人和人之间建立了联系吧。我遇见你,你遇见我,我们共同经历一些事情。因为有了回忆,所以我们也永远不会被忘记。”

      嫘祖朝仰头的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我会一直一直记得你的噢,憨。”

      这种哄孩子的语气,但意外得真挚和坦诚。她是在说真的。害怕之神愣了愣,任由嫘祖拉起他小小的手,静静地交换着彼此掌心的温暖。当他回过头来,往两人面朝的方向看去,只见少年湫划着一只竹舟从大河的另一头过来。

      竹舟靠岸,少年三步并作两步跳下地,快步往大椿之树走去。他的神色如初,无悲无喜地从众神御前身边越过。憨不由转过头,提高了声音问他:“这世上有你害怕失去的东西吗,湫?”

      这个问题他曾经问过。第一次时,少年回答了“没有”。憨希望这一次对方会给出不同的答案,是的,他希望……无论是人还是神御前,要是死了,那就真的是万事皆空。因为不想被嫘祖忘记,憨寄希望于湫。

      湫是特别的。

      只有他是特别的。

      也许他才是破解这个死局最重要的一环。

      少年的身影顿了顿,清晰而坚定地回答:“没有。”

      “没有?”

      少年的表情隐藏在刘海的阴影里,白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因为我不是湫。湫是珮和姬又的孩子的名字。这个名字,是我偷来的。”

      这段人生历程,也是它偷来的。那时候它并不是没有听到神御前的请愿,可是它的力量实在太薄弱了,被人们一重一重锁进害怕之牢里。

      “你说你不叫湫,那你该叫什么名字?”嫘祖于是问他,语气温柔好笑,如同往常哄那些闹脾气的孩子们一样。

      他侧了侧头,露出半张脸,轮廓年轻秀气。

      “……我忘了。”

      |四十四| 最后期限

      湫提足,轻而易举地跃上椿枝。

      他一步一踏,提纵身体跃上一根根交错的椿枝,往上而去。从会摇摇摆摆地走路开始,他就不断在重复这样的事情。他要爬到大椿之树的最最高处,去看一看,瞧一瞧,被这座害怕之牢囚住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鱼影如幢的混沌深处,燃着一抹微弱的橘光。宝莲灯仅剩一瓣莲花,颤巍巍地绽放。椿的眼前漂浮着她自己的灵魂——那朵漂亮的花,与海棠花有些像,却又有哪里说不上来的特别。

      她含着眼泪,一瓣一瓣撕下自己的灵魂,从大鱼的长角注入它的身体:“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把我的性命与你相连。我的命就是你的命,我的气就是你的气!”

      白泽神兽说,人之所以有‘气’,是因为他们心有所愿。诚然,椿并不知道阿春的哥哥他的心愿是什么,但是比起去了解别人,找到她自己内心那个唯一的真正的心愿,总要简单许多。

      大鱼垂着脑袋,一动不动。它吞噬的花瓣越来越多,椿手中的花朵已经残缺得不成样子。更令她担心的是,宝莲灯上那最后一瓣莲花,无风自动,在摇摇欲坠……

      “醒醒……快醒来啊……”眼泪落下面颊,她哽咽着祈求。

      大鱼的身体深处传来熟悉的鼓动声。

      脚刚踩上椿枝的湫,心脏连同身体瞬间震了震。也不知是大椿之树在震动,还是心跳骤快带来的错觉。椿焦急的呼唤声突然钻入他耳中。

      “——椿?!”他扶着树干环顾四周。

      “快醒来!”这声音像是来自虚空,悠悠地回荡。

      “椿!你在哪里?”他大声问道。

      “醒醒……”

      他马上抬腿循着声音几个跳跃往树上攀升。风自肋下穿过,如生双翼,托举起湫的身体。

      铃……一声脆响。白帝之子蓐收自树干后走出,目光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那乘风而起的少年。“——走!”他蹬足,旋地转身,往虚空踏出步伐,肩头盘桓的白蛇立即窜入风中,化作银色巨龙载着他远远飞去。

      鹿神与白泽登上高山,身后是大片绿波荡漾的竹海。他手持一竿蘸水的竹枝,于风中轻轻扫过,水泽透明的结界便笼住了广袤的大荒,将天际那株大椿隔绝其外。

      “要变天了。”白泽神兽举目远眺。

      鹿神笑了笑,温和地道:“未必不是好事。这下边积了太多脏东西,是该清清了……”

      大椿之树下,孩子们看到赤松子出现,一窝蜂地涌了上去,围着羽鹤打转。

      “松子哥,我想骑大鸟!”

      “我也想!(我也想!)”

      赤松子单脚落地,还没踩稳,突然身子被震得歪了歪,整个人差点栽到地上。

      清风带来簌簌尘土和枯叶,掠过他的鼻尖。

      “刚才那是什么?”赤松子站直身子,脊背冒出冷汗。他从心里生出一种危险至极的预感。

      也不知飞了多久,清风送着少年落在大椿的某一根粗枝上。再踏出半步,就是涛涛的云海,烟气沸腾,卷动巨大的旋涡。他左右打量,蓦地身后传来重物坠地声。

      原本嵌在树上的石碑松脱震落,重重砸在地上。裹在石碑外面的厚厚泥胚也尽摔个粉碎。

      一只手三两下拨开了泥石,露出薄薄的白玉碑。这玉碑的背面是一幅笔意古拙的画,隐约像是鱼鸟遨游于云海之景。当湫将玉碑翻转过来,苔痕驳杂的表面,是远古流传的鱼虫鸟字。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随着少年的目光游移,他不自觉地轻声诵读完这几行鱼虫鸟字。

      珮婆婆曾教导他描蓦上古的鱼虫鸟字。那一个个形象奇畸的涡卷文,每一个字的纹路里,都自成天地,幻化万千。

      珮说:“这就是传说中的言灵之咒,可造化万物。这世间万物生灵原本都是没有名字的,无灵无智地生活在混沌之中。直到有人给了它们一个名字,它们才被赋予了“存在”。”

      少年便问,“那天神的名字是什么?”

      珮答:“我不知道。天神的名字又怎能被凡人口诵,世代相传。”

      少年又问:“那天神到底是什么?”

      珮默然不答。

      直到此时,直到此刻,椿的声音从他身体里发了出来,震荡胸臆。

      ——“鲲,快醒醒!让我带你回家!”

      少年眼神茫然。

      鲲?

      鲲……

      鱼虫鸟字从玉碑表面浮出,一幕幕画儿似的涡卷文,尖啸着,如归鸟投林,雀跃地扑腾着翅膀,争先恐后地涌入他的眼睛。那冲撞而来的力量,甚至将少年推下了椿枝,他脸上有怔愕,有喜悦,也有悲伤,种种情绪一闪而过,然后身体急速地下坠。

      被时间尘封了千万年的回忆,终于被唤醒了。

      “原来这才是我的名字。”他喃喃说道,眼底浮现泪意,还有椿的身影。她跪坐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面颊贴着沉睡的大鱼,低声哭泣。

      是,他原本也是有名字的。

      他有名字这件事他还记得,但是,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名字,他却忘了。

      时光如梭,岁月亘长。它还记得最初那个赠给它名字的人的样子,却忘了那个人的名字。也因此到了后来,他便慢慢地忘记了自己,空顶着一个“天神”的衔头与这付行尸走肉般的虚壳。

      “鲲”这个名字,和他在人间巡礼时寄居过的少年,居然是一样的。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使然?

      于一刹那,莲花凋谢,宝莲灯灭。

      大鱼睁开了眼睛,混沌的黑暗裹挟着黑影们瞬间褪去。山峦中缭绕不绝的云气消失无踪,崖峰奇绝,壁立千仞,往下俯瞰却能活活望断人肚肠。要到下一个雨夜,才会有足够的水汽蒸腾化云。

      一道身影随之坠入悬崖下的万丈深渊。

      是椿,她被归墟强行弹出了结界。

      她最终还是失败了。逆天改命,悖逆天道,本就有违伦常。

      尽管她愿意耗尽自己的寿元换取一命,但是阿春的哥哥却不忍。在宝莲灯灭前,大鱼蹭了蹭她滚烫的掌心,将她推开了。

      ——“我已经死了。”

      死人就有死人应该待的地方。

      丧礼上渡亡经的诵唱声,衣冠冢前人们思念的眼泪,是对死者离世时所怀有的眷念之心的最好安抚,同时也是被遗留在世上的生者们,所能做到的最勇敢的告别。他离开后,母亲和阿春,还有碗娘,她们都会继续勇敢地活下去的……

      ——“这样就够了。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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