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Chapter Eleve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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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为神请愿
大椿之树下，众神御前整装待发，正准备前往如升阁。人声喧嚷，尤其是孩子们，兴奋得如同春日出门踏青。
一道风吹过来，少年怀抱着一个人落在树下。凤立即认出了自己的女儿，几欲扑过去：“椿——你怎么了！”却被丈夫强行拖回身边。她挣扎着质问：“我女儿这是怎么了，湫！”
“湫，你是在哪里找到椿的？”树安抚着妻子，忧心的目光落在他怀中人身上。树宁愿那里的不是他的女儿。少女的脸色惨白，身体里透出来的气息微弱至极，生机接近于无。
“椿姐姐怎么了？”
“……不知道啊。”
孩子们交头接耳地低语，到底还是有点眼力见儿，此时已经不敢再吵闹，乖巧地站在大人们身后。廷牧妹妹抱紧哥哥的大腿，好奇地望着最前方。比起这个，胤对那些新来的猫和小老鼠们更加好奇，蹲在母亲脚边，兴致勃勃地捏着糖球逗弄它们。
吱吱——小鼠们搓着爪尖，低声抗议。
灵婆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所有原由：“她应该是强行抽取了自己的灵魂，注入大鱼身体，让自己和大鱼性命相连。但是这个仪式不知为何被中途打断。她现在魂魄残缺，恐怕难逃一死。”
“……”凤倒吸一口凉气，几近昏厥。半晌后，紧抿住唇，强忍哭声。她与树互相搀扶着，借彼此的力量分享同样的悲伤，与人间那些共患难的夫妻，也似乎没有什么两样。
树沉声问道，尽最大的力量才断断续续地挤出一句话：“后土大人，真的……没办法……救……吗？”
即便是生性严肃的后土，此刻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其实灵婆的话已经说得很委婉。椿没能完成人类的请愿，连法力都失去了，她注定会跟鼠婆一样，魂飞魄散，永不入轮回。
“对不起……父亲，母亲……”椿在少年怀中费力地转动眼珠，视线移向旁边的他们。“对不起……”
凤猛地转过身去，把脸埋进树的胸口压抑低泣。
树不忍地避开女儿的眼神：“你不用说对不起。是我和你母亲……把你教得太好……”
说到底，椿其实并没有做什么错事。
珮婆婆曾特意知会他们，椿是因为接受了一个人类的请愿，才走上这条无可回头之路。信守约定，践行承诺，这是神御前世代遵循的美德。可是他们也无法在其他同伴面前为她辩解。因为她所行之事，也确实会为善恶之间、为其他的人招来祸端。
“这一切，一定都是天神冥冥之中的安排。你……不用害怕……”作为一个父亲，树也再说不出更多安慰的话来。他轻轻撇开头，拥紧了怀中的妻子，强忍悲痛之极，身体也跟着轻轻发抖。
“……谢谢！”椿流着泪微笑，眼神像一只手轻轻地缓慢地抚过昔日的同伴，最后落在少年脸上。“也谢谢你，湫。”
“……”少年垂下眼帘，沉默无声地收紧了抱住她的手。
椿的眼神越过他的脸，含笑注视着大椿之树。“也感谢天神，是它让我们相遇……”
“告诉我，你的愿望。告诉我。无论是什么愿望，我都答应你。”他低下头，凑近她的脸，轻声开口说道。神御前一生都在为凡人传递愿望，他曾承诺过他们，赐予每人一次许愿的机会。这个请愿的机会，椿还没有用掉。
少年的声音如椿记忆中一般，淡漠而疏离，听不出悲喜。她最喜欢对着湫笑。因为只有在他凝视着她时，眼中映出了她的笑脸的少年，才像是真的活着的。
少女气若游丝，眼神逐渐涣散：“我的愿望啊……我希望……你可以、快活……”
“……！”
每一日都有千千万万的人向天神发出请愿，祈求风调雨顺，祈求国泰民安，祈求有情人终成眷属，祈求有缘人恩义两全。唯有这个人，唯有这个愿望，竟是为了它自己而许下的。
“……”深吸一大口气。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突然就有许多涩烫的液体不断漫过眼眶，大颗大颗地滚落面颊。
他记起许多年前的偶然一幕。
憨曾问椿：“这世上有你害怕的东西吗？”椿的母亲凤正用汤匙一口一口地喂生病的他喝热糖水，年幼的她便趴在床边为他提冰袋。
椿奶声奶气地答憨：“我最害怕的，是让湫受苦。”
后来他病好了，也学会了在她生病的时候，喂她喝一碗热糖水。因为得到了关切，所以学会了关切。因为得到了爱，方才知晓其温暖。一直以来，少年都是在用笨拙的模仿，学习着，回应着，别人原本并不需要任何回报的付出。
他知道应该说什么样的话、做什么样的事，去表达对一个人的喜欢。然而，要怎样才能知晓自己是喜欢这个人的呢？
人类害怕失去，每每却不得不面临取舍，因而有了种种贪嗔痴怨。可是神从来不会真正地失去任何，万事万物均在天道轮回之中，善即是恶，恶也是善，亦无可悲，亦无可喜。
这样的他，便永远不会懂人间的世情冷暖、人与人之间的欲语还休。
阿春的愿望是要哥哥归家，而椿以神御前的身份，接受了她的请愿。那少年对于椿来说，不仅仅是那七日人间巡礼的温暖，曾被“湫”寄居过的他，身上还寄托着她对“湫”的期待。她希望，“湫”可以像少年那样快活地笑，快活地爱。若有苦恼则生烦忧，但必然是如意开怀的时候更多。
“我不要你……活成那样、无趣的……”椿叹息着，心跳微不可闻。
“……好~！”短促的气音自少年喉咙逸出，颤抖且破碎。
少女椿的躯体溃若星尘。他们之间连结的锁链，也随之崩断了。
|四十六| 万物法度
星星点点的微光中，枯立如山的大椿之树突然挤出一个花苞，“噗”一声绽开。鲜艳如血的花朵，以盛放的姿态缓缓飘落枝头。
花朵被风吹抚，轻轻撞上树身。涟漪似的白光泛起，一圈一圈如水波荡开。
“当——”
众人只听得一声金玉相击的长鸣，清亮到不容忽视的断裂声。
“当当——当当当当——”
紧接着，一连串的相似清鸣交相响起。
狂风骤起，大地隐隐震动起来。
憨额头上的符纸被风刃刮飞，完整地露出额头那只眼睛。
大椿之树开始崩落阵阵尘埃，周身都笼罩着涟漪似的白光，也因此，众神御神这才看清了它的真身——那是一座由无尽锁链绞股而成的庞然巨物。千百万年来伫立于天地之间的大椿，其春暖花开，其叶落知秋，都不过是这座锁链之树幻化出来的虚影。
憨猛然醒悟过来，“大椿根本就不是天神的真身。它才是害怕之牢，禁锢神的囚笼。”原本紧紧咬合、严丝合缝的锁链，若是没有其中某一颗小小锁扣的断裂，又怎会崩毁？！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断裂声以千军万马的气势响彻长空，打断了憨的思绪。众神御前脚下的大地抖动得更加厉害，洪涛自重山的另一边涌越而至，迅速地翻过一座又一座山头。天将倾，山海崩。
少年站了起身，背对身后的众人开口：“我自由了。”
风来，他的身体扶摇而动，汇入肆漫天地的白光之中。
——“你们也都走吧。”
少年的声音在字句中由青涩稚嫩幻作沧桑辽远，仿若洪钟回荡山海。
曾经，人间千千万的请愿汇成丝缕，于千千万年时光里，凝结成大椿之树的种子，埋在它身上，将它拥戴为神。与此同时，他们对于“失去”的恐惧又以锁链之态，日复以日，夜复以夜，结为害怕之牢困住他们所儆仰的“神”。
可是，有的鱼是永远都关不住的，因为它们属于天空。
“人间是个好地方，你们应该像人那样生活，爱一个人，攀一座山，追一个梦。无论悲喜，大胆地享受生命应有的历程……”话语声中，一幕彤云乘浪而来，自远及近，却是鱼的尾，其上鳞片浮光闪闪，三三两两缀缀，纹若远山。
浪随鱼尾而动，排山倒海涌来。众人在浮沉不定的陆地断层上挤作一团，生怕被水卷走。哭声乍起。
“呜哇！哥哥我怕……”
“大家手拉手，千万别放开！”
“赤松子！”
“后土爷爷！”
“娘亲！”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天神！求您宽恕我们吧！”
彤尾拍浪，击碎了人们最后的凭依。哗哗啦啦水落，一道又一道身影卷入波涛。熟识水性的入水后，马上划动手脚游了起来，一边在水里睁开了眼睛，下意识地寻找着最关切的那道身影。
一双眼睛默默注视着水中的情形。
祝融鱼儿般滑向赤松子，捞起他的腰，便往水面游去。
须发皆白的后土面色哀绝，放任自己往水深处缓缓下沉，毫无求生之欲。
廷牧费尽力气往自己的妹妹游去，身后是绝望于被心上人舍弃的少女鸣。
四灵猫与雪猫儿以尾巴扣住彼此，被水中的暗流冲得直打转。
树托起凤的身体，拼命往上游。
一只小老鼠晕乎乎地撞进灵婆怀中，被那双手塞进胸口，随他一同上浮。
嫘祖被水底的藤蔓绊住了脚，呛水昏迷过去，面无血色。
憨往更深的水底潜去，手合着牙齿用力撕咬那坚韧结实的藤茎。
……当大家一同陷入危难的时候，人始终是有私心的。
正如欣喜，哀愁，贪婪，怨恨，执着，如上种种都是人类的天性。他们总是追逐自由，期望爱和被爱。他们所拥有的丰富情感，是它不具有也无法了解的。神御前注定无法永远公允地守望世间种种，居于善与恶之间。
他们不该留在这里。
这世间原本也没有天神的存在。
天神是因为人类的信仰而存在的。是千千万万颗想要得到庇佑的心，赋予了神强大的力量。并不是人们所以为的，他们曾用七情六欲为代价换取来法力。
万物自有其法度。
宇宙洪荒，日月山川，春夏秋冬，无不随岁月移易。
“走吧。走吧。”那声音说道，浓浓叹息若长风响于旷野。红色的大鱼跃出水面，彤尾缓缓甩动，四方上下，水击三千里。借助巨浪滔天之势，它不断往上升，往上升，往上升。
山川湖海落于身下。
云霭雾烟落下身下。
日月星辰落于身下。
洪荒宙宇落于身下。
大鱼扶摇而上，随着身体一寸寸离开水浪，其鳞化而为羽，其鳍化而为翼。当它终于回到浩瀚星空，飓风也至极至怠。终于啊终于，它终于能振翅而飞了。
“天之苍兮，云正色邪，长风九万里，送我回故乡！”
那巨大到不知边际的阴影盘旋一番，消失于寰宇。
善恶之间已毁，天幕倾塌，人间的海水倒灌。水浪滔滔中，众人化作一尾尾红色的小鱼往海天之门游去。他们也将开始真正属于自己的生命旅程。
|尾声|
海水翻卷着涌上沙滩。海鸟伸展翅膀掠过蓝天白云，留下长一声短一声的鸣叫。
年轻妇人提着鱼兜，慢慢走过沙滩，每一步都会留下一朵浅浅的脚印。年幼的女童在她前方不远处，逐浪嬉戏。
“咦？”女童好奇地蹲了下来。一只寄居蟹钳着颗绿色的珠子横行而出。
“阿春，快点！该回家吃饭了！”远远地，妇人朝她喊道。
“碗娘姐姐，你看这是什么？”女童飞奔着追上，双手捧上那颗小珠子让妇人瞧。她看了一眼笑起来，“像是从什么饰物上掉下来的？不值什么钱。你若是喜欢，晚上我给你穿个坠子戴，可好？”
“嗯嗯！”女童用力地点头，信赖地扯着妇人袖子，一同归家去。
暮色深深，红日半沉。两人的话语也在潮声中远远淡去。
“……碗娘姐姐。”
“嗯？”
“你待我就像哥哥一样好。”
这世间有无数生离和死别。但重要的人是永远不会被忘记的，他们的信念会随爱传递下去。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Chapter Elev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