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微》客子流年

43、第 43 章

　　轮回大殿里，青蓝色的鬼火长燃不熄，是黑暗阴森的大殿里唯一的光亮。脚踩在冷硬的地面上仿佛都会被寒意冻结，随着希微北冥一步步走进正殿，六道光柱陡然在两侧亮起，分别写着“天道”、“修罗道”、“人间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执掌六道轮回的转轮王出现在王座之上，头带旒冕，高耸威严。
　　“希微上仙，所来何事？”见了殿下二人，转轮王沉声问道。
　　“有两位故人重入轮回，特来相送，请转轮王审决。”希微拱手见礼，杨柳枝条轻扬，睿渊与晴容的魂魄随即在大殿中显现。
　　转轮王定睛一看，忍不住心下微惊，睿渊神尊已经应劫神魂俱灭，竟还残留神魂，至于李晴容，亦是数百年来背负前世记忆转世的特殊凡人，怪不得希微未领二人过前九殿，直接来了轮回大殿，
　　“夏睿渊见过转轮王。”睿渊微微躬身，亦拱手道。
　　转轮王颔首，上一次打交道是睿渊神尊为自己的人间妻女奔劳，不想……如今他身边依旧站着这固执的凡人女子。
　　“李晴容，你身负孤星诅咒，如今可愿忘？”李晴容每一世经轮回大殿，转轮王都有此一问。而这一世，晴容握紧睿渊的手，看着他眼中的期盼终于欣然答应。
　　“李晴容，判入人间道。”威严的声音自王座响起。
　　转轮王继而望向睿渊，心中一时犯难，竟许久未能开口，本该在雷劫之下身陨道消、魂飞魄散的神仙，如今该判往何地？
　　李晴容心中忐忑，面上不安，两道眉微蹙着看向睿渊。他只低头眉目舒展露出一个笑容，抚了抚妻子的后背让她安心。
　　“转轮王，睿渊神尊已应劫而死，站在您面前的只有凡人夏睿渊。”希微从容抬眸，一语道破他的为难之处。
　　“可凡人夏睿渊已在人世簿除名，睿渊神尊已在神籍道消，凡人夏睿渊功可封神，睿渊神尊逆天之罪不可饶恕。”转轮王声音无波无懒，不辨喜怒。
　　逆天之罪？北冥闻言眼神从睿渊二人身上滑过，暗自沉思，竟不是简单的应劫，而是忤逆天意？
　　“夏睿渊前世封神，睿渊神尊应劫而死，功过前世已了，不难判。”希微却不以为然，负手笑道。
　　转轮王闻言沉思片刻，方道：“夏睿渊，判入人间道。”
　　希微与睿渊躬身行礼：“多谢转轮王。”
　　“希微上仙不忙谢，本王虽判他入人间道，但夏睿渊神魂已不在地府记载中，恐无法跳下还魂崖。”
　　转轮王的一句话又让暗自欢欣的晴容心中一凉。
　　随着他们从人间道离开，轮回大殿光芒逐渐黯淡，转轮王闭目，暗想苍生命数，真是变幻无常。

　　“是你呀，小姑娘，这就是你徘徊忘川二十年，宁愿背负孤星命数都不愿忘的人？”忘川中摆渡的老人家，显然是记得晴容的，目光慈祥的望着两人，睿渊不由得握紧了晴容的手。
　　希微与北冥另坐在一侧，北冥只见舟行水上不见波澜，水中起伏的魂魄有的痛苦不堪，望着他们神情艳羡；有的沉浸在往事之中，任凭忘川水一点点没过胸膛脖子都无动于衷。
　　水面上有点点浮光，如昙花一现，随后沉入深不见底的忘川水中。
　　老人家示意睿渊看向那些死死在河中挣扎受忘川水冲洗的魂魄，叹息道：“后生，你要好好待她啊，老夫当初险些以为她要埋骨忘川。”
　　正说话间，众人只见水面漂过一具尸身，正是李晴容。几人眼中闪过惊骇，晴容看着自己的尸身沉入忘川水中，从浮现到消失，久久无法出声言语。
　　“小姑娘，你之前都是自己涉水过忘川，而今才是新生，当贺。”老人家抚着胡子，慈眉善目的笑道。
　　“忘川之水，洗涤前世执念怨恨，放下执念前世凡躯就会在忘川水消亡，魂魄前往新生，便如方才所见。若是执念太重，此舟载不动，便无法过忘川，只能停留在此直到忘却之日，若不能忘，神魂就会被忘川水吞没，在水底永受冲击。”见众人不解，希微解释道，“晴容是因为身负诅咒之力，之前方能涉水过忘川，否则早已葬身水底。”
　　睿渊低头，眼睛微红，晴容却只是温柔的冲他笑，不希望他为过往之事伤心。
　　“后生，你世世为救人而死，甚至牵连妻女，可有悔意？世上有不可救之人，你为他们逆天落得如此地步，可觉不值？”老人家洞悉人心，希微但笑不语。
　　悔？夏睿渊思量，这一生若有悔，便是作为丈夫对妻女的悔愧，若说动摇，便是对当年纵火之人起了见死不救之心，但他作为医者，从未有悔，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无谓虚名，无谓功德，但为己心。
　　“我不悔。”晴容心有所会，执手笑言道，医者是他的道，亦是自己的道，志同道合，她知睿渊，故而对他不曾有怨。
　　“我亦无悔。”睿渊眉目坦荡，此言一出，忘川水中又一具尸身漂过，继而消失，正是凡人夏睿渊。当年他虽生私心，却未行见死不救之举，只为无愧医者心，却对妻女心生愧悔，而今执念方消。

　　水中浮光炫目，北冥望着倒影，脸上浮现出恍惚的神色，不知不觉竟俯下身去，修长的手指将要触碰到那点浮光。
　　“别碰！”希微见状神色忽变，动作比声音更快，一把抓住了北冥的手带了回来。北冥陡然回神，还不觉如何，见师父脸上竟是鲜见的惊慌愠怒，她握自己手的力度有些紧。
　　北冥一时竟有些无措，垂首低眸道：“师父，我无事。”
　　比之前些日子的冷淡，他的语气都缓和了许多，希微松开他的手，没有出言责怪。
　　“后生，别小看这些浮光，那都是千万年不曾消弭的执念，碰上就会被缠上的，都是世人好不容易舍弃的千万不要再沾染了。”老人家笑言道，随即加快了速度。

　　在奈何桥畔饮过孟婆汤，跳下还魂崖便是新生，睿渊与晴容的神魂就悬于一片混沌的万丈深渊之上。
　　希微双手结印，北冥只见眼前金光流转，形成复杂的符篆，随着师父的动作如同金色的小鱼，自由游走在天地之间，活泼灵动，驱散了阴寒。鱼儿渐入水中化为金线，金线勾连，一方至暗包裹至明，一方至明包裹至暗，法阵渐成，杨柳枝静静悬浮在阵眼处，被萤萤微光包裹着。
　　北冥方才醒悟，这竟是曾在古卷中见过的天地阴阳大阵，两极流动，阴阳相冲万物生。此阵杀机与生机相容相冲，少见人用，因为代价惨重，师父布此阵乃是极为凶险之事，北冥目光不敢稍移。
　　希微眼神虔诚，神色庄严凝重，双手飞速翻转如莲花开落，睿渊的神魂不为天地神灵所容，无法跳下还魂崖，她便只能以天地阴阳大阵问苍生借力强开轮回路，问苍生借一线生机。
　　希微印结眉心，祈问苍生：“众生在上，希微代夏睿渊四问生死。”
　　一言落，天地阴阳大阵运转，灵光辉映。
　　她衣袂飘然，整个人呈现出肃穆凛然的姿态，声震天地。
　　“一问苍生，医者救死扶伤独苦辛，能否借他人间道！”
　　“二问苍生，医者九死不悔济世心，能否开他轮回路！”
　　“三问苍生，医者上下求索无昼夜，能否照他前路明！”
　　“四问苍生，愚者不信医术信鬼神，医者逆天争命数，天地神灵皆不容，能否予他一线生！”
　　“希微代问！众生能否予他一线生！”
　　“希微代问！众生能否予夏睿渊一线生！”
　　“借他人间道！开他轮回路！照他前路明！予他一线生！”
　　女子昂首问众生，声声诘问掷地有声。
　　天地俱寂，众生俱静，鬼神静听！

　　阴阳大阵无声运转，天道命数犹如牢不可破的樊笼，众生困于其中。
　　北冥喉结微动，肃穆压抑的气氛从还魂崖漫延至整个地府，万千魂魄一时竟寂然无声，十殿阎罗高居王座静默垂视，忘川水凝，舟子负手而立。除非风动，再无声音，没有人相信他们能与天相争，但心中又怀着隐秘的期待。
　　一点微弱的光芒在众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如流星般打破此间沉寂，汇入杨柳枝中，微乎其微却又如此皎洁明亮。
　　那是人的祈愿，却只有寥寥，浑浊的人世间真的能回应睿渊的不悔之心吗？北冥望向睿渊，他二人却无比从容，仿佛此心不悔，无论世人如何，不悔便不怨。
　　然而下一刻，在不可置信的凝视之下，数以万计的萤火之光从天地、从阴阳大阵中、从还魂崖下、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疯狂涌向阵心处的杨柳枝，如同一条连接人间地府的璀璨银河，因为充满生机希望而分外美丽，那是万物众生数不清的回应，汇聚成响彻六合的声音。
　　“借他人间道！开他轮回路！照他前路明！予他一线生！”
　　“天地神灵不予，众生予！”
　　“天地神灵不容，人间容！”
　　人间意，可与天道命数抗衡，人世心，可与天地神明相争！阴阳大阵陡然爆发出刺目的光芒，阴避让，阳大盛，阳主生！
　　“以众生志，开轮回路！天道退让，鬼神难挡！”
　　一声清喝响彻众人耳边，光芒之中，希微手持杨柳枝，借苍生力强开轮回路，万丈光柱自还魂崖而下照亮人间道，也照亮了地府中的凡人心，与此同时，夏睿渊的名字重新在人世簿上显现。
　　光芒渐成漩涡，伴随着希微的一声“去”，杨柳枝护佑着睿渊二人魂魄，冲向漩涡中心，冲向下一个轮回新生。
　　直到大阵湮灭，光芒散去，还魂崖沉寂，还有些人不曾回过神来，原来樊笼并非牢不可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