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是无言》区区一日

3、终是无言（三）

　　这一天果然是个晴好的日子。天空碧蓝如洗，阳光和煦温暖。空气里弥漫着这个季节特有的芬芳，银杏叶子在微风中轻轻相触，轻吟浅唱。
　　执行地点也是当时处决唐山海的公园。李小男感恩上苍，她的生命能终结在这么一个鲜花盛放的美丽地方。
　　她知道，今天过后，这个城市不会有什么不同。这个城市的心脏脉动永远不会因为有某些人的终结生命而产生一秒的停顿。
　　陈深和苏三省都按时到了执行地点。李小男深呼吸一口，尽情沐浴着这温暖的阳光。

　　腿已经完全不能走了，也不知道刘二宝下的手为何这么重。陈深将她打横抱起，一步步走到一株梧桐树下。
　　这个地方真好，四周都是花儿呢。她笑了笑，看着陈深的样子有些调皮：“我死后还能跟唐先生做邻居，真好！以后还可以约出来打打牌跳跳舞呢！”
　　陈深尽量不让她觉察出内心的痛楚，也笑了笑。
　　而苏三省的身影移近悄然而至。他是第一执行人。风掠过他的西服衣角，也曳动他的几缕头发。一如既往冷峭的脸上，没有丝毫情绪。

　　树下的女人。是他今日要亲手送她上路的人。
　　李小男突然像个孩子一样说，陈深，你可以帮我采些花儿吗？

　　陈深走开后，苏三省才走上前。他突然支开了身边防卫的全部人，包括扁头和阿强。
　　身为职业特工的李小男觉察到了一丝异样。这个看似平静的行刑日，似乎酝酿着一个巨大秘密，或者阴谋。

　　她看着他走近自己。他蹲下，和她保持着同样高度。他伸出手温柔地摩挲过她腮上的淤青，也用同样轻柔的声音问：“很疼吧？”
　　也许，这个时刻，唯一会询问她伤势的人，也还只有他了。
　　最暴烈的残忍，最极致的温柔，都是他。
　　李小男抬眸，笑道：“给我一个痛快吧！”
　　苏三省突然语气低沉：“姐姐在哪儿？”

　　这一问，终于让李小男心底骤然一沉。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先前心里隐约的不安不是一种多余的担忧。
　　果然，他说，“你的组织和军统要拿姐姐的命来换你！”
　　李小男压抑着心里的震惊，说：“我的人不会滥杀无辜的同胞，如果这样跟你有何区别？”

　　看来苏三省和某些人做了一个交易，就是拿苏翠兰的命来换取她自己的命。但显而易见，苏三省注定无法见证这笔交易的成功。她清楚意识到，接下来的局面绝对不是苏三省或者她能够挽回的。
　　这一瞬，她突然有些为这个男人担心了……
　　果然，一个女人的尖叫打破了这片小林子的安静，头发散乱的苏翠兰出现了。

　　接下来的画面几乎是凌乱不堪。苏三省拉扯着姐姐叫她离开，但苏翠兰却情绪失控，非要弟弟放走李小男。
　　李小男和苏三省终于清楚听到苏翠兰那一句：“没有人来，我一个人来的！”
　　李小男的心嘣一声裂断。看来，局面确实完全失控，贸然出现的苏翠兰，是完全脱离在全部人计划之外的那颗定时炸弹。
　　她不顾一切地喊了起来：“翠兰姐！翠兰姐！你快走！这儿有日本人的埋伏……”

　　她曾经目睹了太多的鲜血淋漓和无辜牺牲，她不想在自己即将上路的日子里再迎接另一个鲜活生命的终结。
　　不远处一声尖锐刺耳的枪声响起，苏翠兰中枪骤然倒地。
　　李小男哭喊起来：“不！”

　　迷糊泪眼中，她依稀看到那个失去姐姐的男人近乎发狂般地从地上捡起苏翠兰。他一声声嘶声哭喊，最后渐渐演变成竭斯底里的嚎叫。
　　苏三省破碎了，空气里随处都是他撕裂的哭嚎。
　　为什么？为什么李小男心中一遍遍问。

　　如若这世上没有侵略，没有杀戮，苏翠兰绝对不会葬身于此。而苏三省，也绝对不会成为一个令亲人不齿的汉奸……
　　这一切一切皆是谁之过？谁之错？
　　我想看到的光明与和平，究竟需要牺牲多少可爱的、温暖的生命才能换来？

　　不知过了多久，李小男突然又听到一连窜激烈的机关枪声响起。树下，苏三省手举一柄机关枪，正朝天狠狠扫射。
　　这个在修罗场上笑看风云的男人，这个曾经血溅十里的男人，这个冷傲残酷的男人。他算对了一万步，却算不到今日这一步。
　　他输了。他内心所有的小幻想，小侥幸，小团圆，一瞬间统统粉碎。

　　李小男的心潮反复翻滚，没意识到一阵脚步声在向自己靠近。她一抬头，看到苏三省笑容诡异难辨，他的手伸向腰后……
　　他慢慢掏出了一支手枪……
　　她笑了，眼泪一行行淌下。

　　苏三省，对不起。
　　苏三省，我知道你很痛。
　　微风柔软，四周寂静。阳光细细碎碎地从枝叶间漏了下来。美好的东西依旧是如此美丽从容，但残酷的生命却也一直如影随形。

　　李小男看到那个男人举起了手枪对着自己。他额发凌乱，双眼浮肿。他似哭却笑，笑中带哭。在她看来，要杀的人更像是他自己。

　　她的心顷刻安宁了下来，听见心底有个声音说：苏三省，我知道，除了你，不会再有人不顾一切来爱我。陈深是个好人，他对我的好只是他百分之一的好；你不是好人，但你对我的好是你百分之百的好。其实这些我都知道，苏三省。
　　你过去也许是个好人吧？但你现在或者以后都不会是一个好人，但我知道，谁不想一直做个好人？

　　苏三省，我曾经很希望你死去，但我现在最希望看到的却是你的重生和灵魂的安放。
　　我这才知道，我最遗憾的事是未能及时拯救你，未能治愈你百孔千疮的破损的灵魂。在你面前，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医生。

　　如果时光重来一次，我一定会选择不放弃你，而是握住你的手，带你前行步向光明，那些我向往的光明。
　　苏三省，对不起。命运不允许我重来一次，谁都不可以重来一次。
　　你欠这苍生太多血债，但我何尝不是欠你呢？

　　我相信总会有一天，你也会看到我一直为之奋斗的那片光明。也许那时候我会告诉你，我喜欢过一个人，尽管我的信仰和我的意志不允许我那么做。
　　别犹豫，开枪吧。这枪声必定是最美的礼炮，祝贺我化为世间最灿烂最鲜艳的太阳花。
　　阳光下永生，无怨无悔，怀抱光明。那就是我，那就是你一直爱的我。

　　我不痛。
　　流着泪的苏三省手指一紧，扣动扳机。枪砰一声响起……
　　一群灰色的鸽子听到枪响，纷纷扇翅飞散开去。一米阳光直射下来，绮丽无限。

　　李小男带着浅浅笑容，合目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她心脏处是一朵比阳光还要耀眼的美丽血花，血液染红着她洁白的衣裙，渐渐淌到她身下的青草。阳光笼罩在她无暇安宁的脸上，给予她这世间最后的温柔抚摸。
　　她请求的，给她一个痛快。那个人没有辜负她。

　　执枪的男人无力垂下右臂，陡然跪在草地上，双肩不断摇颤。他的低泣撕碎在掠过的风中。
　　他维持了这个姿势很久，很久……

　　苏三省大概自己也没意识到，他人生最后一站居然会是李小男被捕的地点，六大埭仓库。
　　有一种生死缠绵不是你侬我侬，而是我路过你的世界，呼吸着你的气息，葬身你的领域里。

　　陈深的剃刀插入苏三省的腹部，慢慢旋转着，浓稠暗红的血水往外冒出，疼痛一点点渗入苏三省的身体。
　　他仰着头，喉咙绷得很紧。唐山海死之前对他说过，你会有报应的。对的，报应已经来了。
　　苏三省居然第一次开始信命了。
　　陈深却骤然停住，手中的剃刀也停止了前进。苏三省却感觉到血肉撕裂的剧痛仍在继续蔓延，血的温度是如此清晰真实。

　　他杀了太多太多人，触摸过太多太多温热的血液。而这一刻，他正在感受着自己身体里的血液渐渐流失，就彷如河流真正被抽干一般。
　　他听见陈深冷笑道：“苏三省！如果小男在天之灵看到你死在她被捕的地方，一定会很开心的！”
　　但陈深错了，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李小男心里的想法。他只知道她爱他而已。他永远无法理解，李小男和苏三省之间是一种怎样的羁绊绞缠。

　　其实连苏三省自己也无法理解。
　　他和李小男，一开始就是以一种别人无法理解的方式相互缠绕着。错误的开端，荒芜的结局。像一场风，匆匆太匆匆。

　　但他的心似乎永远留在了那里，从她在那个雨夜给他递来那块方帕开始。他追寻过的地方，他迷恋过的地方，他终极一生都无法真正拥有的一切。
　　她柔软的波心，她赐予他的阳光，她的爱情。

　　陈深再次用力，手臂一扭，剃刀深入苏三省腹部。血腥味很华丽，充斥着整个空旷的仓库，这个她曾经被捕的地方。
　　苏三省嘴角顿时弯起一个诡异的弧度，他笑了。

　　而陈深已转身离去走出了这间仓库。苏三省突然仰起头放声大笑，笑声几乎震落了仓库里的一切。
　　笑到筋疲力尽之际，他渐渐模糊的视线里，身穿黄色洋裙的李小男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默然注视着他。她只是望着他，终是无言，直至最后。
　　他在她的注视下永远合上了眼。

　　（完）

作者有话说

　　喜欢这对的来冒冒泡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