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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终是无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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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障是什么?就是萦绕着你,吞噬着你,明明知道不该如此,却仍是痴心妄想。
苏三省不会告诉任何人,这晚他被陈深打了几拳。他喝得有些微醺,在黑漆的弄堂口被陈深和扁头拦住,闷闷地挨了几个拳头。
“别再缠着小男!否则我一定废了你!”陈深怒吼后离开,这是一次正式的示威。
苏三省心中那个顽劣的小孩子又在作祟了。如果李小男是他的魔障,那么陈深就是他的梦魇。
总有一天要亲手撕碎这个梦魇。
他几乎是踉踉跄跄地去找了李小男。
门打开后,冰冷的空气渗入李小男的房子。她显然是被这个大声嚷着要找陈深的男人吓了一跳。
他第一次狠狠把她按在了门边,时间似乎立即凝结。但他下一秒又松开了在她肩上的那只手。
他一直把她供奉若神祗,舍不得有任何亵玩和污染。但世人的神总会感应人们的诚心,唯独他的神一直对他漠然相向,让他的虔诚瞻仰一场空。
凭什么!
这大概是他对她说话最多的一次吧!他红着潮湿的眼圈,声音是撕裂的沙哑:“我爱你……我会比陈深那个王八蛋爱你一万倍,我会把你宠成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你相信我好吗?”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她面前哭了。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人,十指沾满无辜者热血的刽子手,似乎哭得像个无路可回的迷途孩童。
他爱她。她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抽泣起来,泪珠滑过手背,从温热渐渐到凉透。
我不需要你这样,苏三省。我真的不需要。她口中凝结着这句话。
她是天生的好演员,但这一刻她确定没有演戏。她真的哭了,尽管不知为何要哭。
他步步走近,伸出颤抖的双手托起她的脸庞。那是他心尖的骄阳,掌心的花朵。他的光和梦。
他想吻她。夹着酒精味的热气像火焰滚烫袭来,让她无法躲闪。她泪眼模糊,心跳紊乱,身躯却不得不僵硬。男人的热浪涌向她,她这才一下子崩溃般地猛地推开他,顺手一巴掌甩在他灼热的脸上。
无力的手掌搁置在半空发颤,她有些口不择言:“我恨你!”
狠狠关上门,她无力地倚靠着门痛泣起来。有一股痛意隐隐地从心里被抽起,无影无形,但它却确实存在。
苏三省什么时候离去的,她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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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男竟然就是中共上海站交通站负责人“医生”,陈深和苏三省都异常震惊。
哪里有革-命,哪里就有出卖。这个沉浮不定的肮脏乱世,谁不想尽最大可能保全自己呢?
顺理成章般地,李小男被送进了76号审讯室。这个地方她一点都不陌生,毕竟是她在想象中闪现了无数次的地方。
这一天真的来了。只不过有些快。
审讯室昏暗如鬼火的灯光下,苏三省是继陈深之后来问话的。
身穿白裙的女人,姿态依旧傲然若天鹅,笑意淡然地看着他,竟然有一抹末日降临前的绝艳。
她说,你是唯一那个真心对我好的人。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演戏。这个女人是优秀演员,她的演技瞒过所有人。此一刻几多真情几许假意,他确实无从判断,就好比对着一汪不见底的潭水,脱了鞋一步步往下试探才知深浅。
“如果再来一次,你还会选择我吗?”
“还有机会吗?”她反问。
她接着说,你真的会放下一切跟我远走高飞吗?
他有些怕,那是真相到来之后的畏怯,更怕她会瞬间消失于他的生命之中。他说:“只要你指认谁是麻雀,我就答应你,带你离开这,我们会在一起。”
赌一把,谁不会?两个人拉开了心理拉力战,不愿丝毫放松,势均力敌。
她最后说,要留点东西给他和他姐姐,算是有点念想。东西放在交通银行的保险柜里,钥匙她早就放在他住处了。
苏三省的戒心不是完全消失。但他却更愿意相信,她残存的暖意和最后的柔情是留给他的。
阴暗逼仄的审讯室里,男人和女人心间狠狠往两端拉扯的长绳突然有一端松了下来。他放手了,他选择赌一次。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李小男依旧神色清穆地坐着。
陈深之前说,设法让苏三省变成麻雀。
当时她一怔,最后还是点点头。
欺骗不是高贵的戏码,但关键看是对谁。
苏三省是汉-奸,是敌人,欺骗他只是执行任务的一部分。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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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天气有些发闷阴郁,层层浓云堆积。
失去自由的苏三省只觉得唇焦口燥。他输了,输给了那个女人。她和她的组织设了个局让他钻进去,现在他是“麻雀”。毕忠良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落井下石的好机会,硬是趁机给他来了个完美的收稍——在他和李小男谈话时的录音里做了手脚,呈上了一份所谓的“铁证”。
隔壁传来受刑时女人的惨叫和干咳声,一声声断断续续,扰乱了苏三省的安静。
那个女人,骗他的女人,害得他被关在这里的女人,终于有了报应。他仿佛看到那女人披头散发被架在老虎凳上,脸部浮肿青紫,双眼迷蒙呆滞。雪白的衣裙染满刺眼惊心的血。
女人的嘶叫声继续响起,猛烈地刺入他的耳膜。好!很好!心底一阵疯癫的大笑,犹如万贯洪流涌注。他的肩膀不由自主抖动起来,嘴角也微微翘起,最后终于抑制不住笑出声来。
这边的笑声,那边的惨叫,声声交织成一首诡谲的乐章。
在这首离奇古怪的乐曲之中,苏三省却隐隐感到心口一阵窒息。他后背湿漉漉的,就不禁伸出手掰开了领带。好像有一根烧着火的铁链狠狠抽打着他全身。那边的惨叫越凄厉,他就觉得越痛……
他紧拽拳头,眼前骤然出现一大片血泊。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倒在血泊中央,动也不动。
李小男,是你吗?
他睁大眼睛怔忪地看着。
他骤然起立,想极力摆脱脑海中的疯狂画面。那边怎么没声息了?她是不是被打死了?她死了自己不是该欢呼雀跃吗?
他觉得呼吸很沉缓,听见自己似笑非笑地说,李小男,别死那么早!你不是扛得住吗?等着我,我们一起死吧!
他的眼角滑下一行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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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着陈深拿来的干净衬衣,李小男似乎嗅到了安宁的味道。她因为拒绝招供,已经被判以死刑,明日执行。
这是她早料到的结果。当牺牲来得如此突然,她却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
又阴暗又潮湿又寒冷的禁闭室确实不是睡觉的好地方。李小男在破旧馊臭的苇席上翻了个身,继续陷入梦境。
姐姐宰相笑着问,小男,能扛得住吗?
陈深轻轻掠起她的鬓发,说,好好睡吧!明天是个好天气。
最后,一个男人的身影移了过来。他逆着光,一身黑色笔挺的西服,浓黑的额发几乎遮住了他整双眼眸。但她依旧能感受到他浑身修罗一般阴冷死寂的气息。
他干哑颤抖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却透着一丝直透她心的悲伤:“李小男,为什么这么对我?”
李小男浑身痉挛,就是这一瞬她惊醒了。睁开眼,铁门哐当打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步伐有些急促,周围的空气随即卷起一阵冷风。
那是她梦中出现那个男人,苏三省。
男人突然焦躁,几乎怒吼:“谁的衬衫?给我脱-下!”
他粗暴地伸手去拽下她身上那件白衬衫。那是其他男人给她衬衫,她居然穿着!
这个死女人!为什么到这时候还折磨他!他恨她!
软弱无力的李小男就像一直垂死的白猫,只需轻轻一拎就能被甩出去。她喘着气,任由那男人拽下了她的衬衫。
但随即她的颈脖立刻被东西死死勒紧,她吓了一跳,原来是那件衬衫。
阴暗中,大脑渐渐缺氧的她看不清苏三省的表情,只听到他不断撕心裂肺般地低吼着:“谁对你真心好你不知道的吗?你得胃病的时候我恨不得替你去死!我带你到处看中医,你却看都不看我一眼!你凭什么这样践踏我?凭什么!”
她是医生,她最渴望治病救人,她需要拯救天下苍生。但是,他是被她抛弃的那个病人。他已经无法救治了,他只能去赴死。
彷如有一把刀狠狠捅进了冰块里,又冷又硬又厉。李小男抿着唇,咬着牙,在窒息的边缘忍着滚动的泪水。
不知为何,她从未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有多么高尚。虽然他是汉奸,但在某些方面,她一直未能坦然与他相对。
颈上骤然松了,她的呼吸重新顺畅。她睁开眼,颓然倒下。但颈上的疼痛跟心底的疾痛比起来还是微乎其微的。
又悲又急中,她还是选择了一句刺激他的话:“你就是个失败的人,你想追求的东西从来都不会得到!”
我给过你机会,在过去那段时间里。我问你,你能放弃一切名和利吗你能不杀人吗?
苏三省,我也不知道我为何会那样试探你。但我确实给过你机会了,是你亲手毁了它。
苏三省笑了,空洞的眼神里没有一丝光:“没错!我什么都得不得!我得不到的东西,谁也别想得到!”
他骤然俯下身牢牢压在她身上,狠狠吻她干涸颤抖的唇。受到惊吓的她死死咬着牙,却极快被他坚实的舌尖撬开。他几乎是发狂般地吮啃着她,仿佛这个吻之后他俩就要一起奔赴地狱一般。决绝,激烈,悲凉。他在祭奠他见血封喉的爱情。
他就在她就要差点窒息的时候松开了她。她干咳了几声,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却笑道:“你这样折磨一个要死的人,会很快乐吗?”
苏三省又令人费解地笑了笑,抽出一条干毛巾,用阴沉却悲伤的声音说:“那我们来试一下。我用毛巾塞进你嘴里,我会看着你慢慢窒息而死……”
他最后的语调带着一种发颤。苏三省就是一个病态者,杀人的时候仿佛他才是受害者。
李小男却丝毫不畏惧。好吧,如果自己这样死掉可以让他开心一点,她不妨可以试试。
但这时外面响起了扁头的声音:“苏三省你还是不是人?你给我住手!”
接下来,苏三省没有塞毛巾,而是走向了扁头。他们说了什么李小男没听清。她睁眼看着铁窗外射来的阳光,狠狠深呼吸了几口。
明天会是一个好天气。
明天,我将远行。
姐姐,唐先生,我来了,你们不会孤独的。这条路上,永远都不会是孤身一人。
光明会到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