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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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或许是薄云裳一生中见过的最为壮烈奇异的景象，月下，那名少女宛若神邸悬于半空，她的青丝藤蔓般急速蜿蜒生长钻入脚下的土地，在令人目眩的璀璨华光中，少女一手拈指，一手轻抬，顿时风卷云摧，大地随之震颤，在万物战栗的狂啸中，无数荆棘藤破土而出，其势如天倾，鬼神避惧，摧枯拉朽般瞬间摧折了整个庭院。被撕裂的血肉，消陨的生命，凄厉的哭嚎，汹涌绽开的遍地殷红，却又在下一瞬，仿若爆出最后一丝光亮的孤灯迅速衰竭枯萎，怒张的藤蔓焦黑化灰，死寂的庭院，空中跌落的少女伏在累累尸堆中，雪白的面上隐有黑气浮动。
“瘴毒，汝等，可鄙。”
“哈，你没料到吧！”远远的，薄云裳等众人还未及回神，一起闻讯赶来的凌虚子已是激动的走上前去，揪住少女干枯的长发迫她抬头望向他。
“为了今日，我事先已在整个城内都埋下瘴毒，就是为了万无一失，三十年前让你侥幸逃了，今天，不论你如何狡诈也休想跑掉。”
“汝乃北冥一族后人？”虽是狼狈，少女却未如之前般慌乱，她尝试着慢慢支起上身，静静审视居高临下的老者，随即了然，“穷尽人力，千年追索，悲哉…”
这少女神情与之前大为不同，见那双翠碧眸子透着淡漠，凌虚子激愤道，“你又懂什么？！我之一族所做一切皆是为了今日，只要明天我在世人面前揭开你的秘密，还有谁人不信服我？”
话未毕，凌虚子忽闻尸堆中一声怪啸，那声似悲似喜，似怒似狂，正悚然间，斜刺里突然冲出一血人，那人手持木棍，狂乱的挥舞叫嚣着，猛的一击，狠狠击在少女后背。
“怪物！怪物啊啊啊！杀了你！杀了你！”
惊变瞬间发生，筋骨断折的可怖闷响里，少女被击倒在地，回过神来的凌虚子忙去拉那个状似癫狂的人，一时又哪能拉的住？“快住手！住手！她现在还不能死，住手啊！你这个疯子！”
棍棒一下一下击落，落在背上，落在头上，落在身上的每一个地方，伏地的少女在沉闷的棍声中微微偏头，碧绿的液体混着鲜红的人血顺着她的面颊流淌，漫成一片冷沉的黑，没有哀鸣，没有挣扎，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一言不发的，她将视线投向冰冷的天际，似是在缅怀，又似在等待，执着的不肯闭上眼睛。
天际一道闷雷滚落，风疾云走，猩红月色掩映下，一场春雨将枝头残红尽数打落，撕碎、消磨，碾作尘埃。
一轮血月，赤地千里，隐隐预示着不详。
天边第一道银龙撕裂天幕时，淅淅沥沥的雨开始坠落，楼哀收回注视窗外血月的目光，阖上窗，将怀里渐冷的躯体轻轻放在了软榻上。
静静凝视榻上陷入静默的人，他的眼帘映入几上一壶酒，两只玉杯，杯酒未尽。
一刻前，美人托玉盘踏月而入，在酒液缓缓倾入杯中时，他笑，“秦姬，我问你，自三十年前谢家被灭，三大家族鼎立之势一夕瓦解后，楼家得以盘踞北地日渐坐大，如今的楼家已然什么都不缺，但你知晓，楼家最不缺的是什么吗？”
酒满，女子皓腕轻抬，将杯盏置于他手畔，莞尔道，“七少今晚怎的这般正经了，楼家最不缺的，当然是珠宝美人，泼天的富贵。”
“是吗？”微微晃动酒杯，他垂眸看进一圈圈散开的粼光，语声轻缓若笑，“但我认为，楼家最不缺的，是儿子。”
“七少又玩笑了。”女子略一停顿，抬手再斟一杯，笑嗔道，“且不说公子们个个金贵，不是凡人比得，说句僭越的，楼家能成现今的家业也离不开公子们的功劳，七少又何出此言？”
“哦？”他挑眉，伸手揽过美人腰，俯首笑问，“那本少就再问，秦姬今夜约我至此，是有何事呢？”
女子巧笑，一双玉臂环了他颈项，唇如丹朱，靠近了，兰香馥郁，“我若说是想你了，七少可信？”
“我信。”
似是料到对方会作此答，女子丹寇轻点楼哀心口，娇声埋怨，“七少总是这样，只要美人儿在怀，说什么就是什么，也不知这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自是装着眼前的美人儿啊。”楼哀勾唇，垂首轻嗅她的发间，低声叹息，“你今日有些不同。”
“是吗？有何不同？”
他抬眼，夜色昏昧的内室，怀中的女子一袭红裙，衬着她精致的面容，冶艳，殊丽，犹如暗夜中盛开的火炎，美得极致，张扬，富有魔性，此刻那双惑人美目盈盈望来，她的眼中，倒影出他含笑的面容。
“自是比以往更美，美得令我移不开眼睛了。”
见他调笑，秦姬不依了，“七少又说笑了，要说美，我可不比七少新养的金丝雀，今日不见小雀儿，七少不会又有了新宠吧？”
“哦，你在意？”拈了女子一缕长发在指尖把玩，听她提起阿萝，楼哀笑得有些漫不经心。
“秦姬岂敢觊觎七少的新宠，不过随口一问罢了。”女子掩唇轻笑，将酒盏递至他手中，“既有佳人在侧，君可共饮否？”
“共饮吗？”楼哀若有所思的转着杯中酒，半晌，低低一叹，他在美人不解的注视下放下酒杯，带了些许爱怜的，轻轻抚上她的发。
“秦霜。”他这样唤她，阴云遮蔽了月华，晦涩光影中，她看不清那双总是漾着笑意的凤眸里此时沉淀了一丝怎样的情绪，只听他柔声道，“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吧。”
“若是可以离开楼家，你可愿意？”
他的神情很专注，仿佛心里眼里便只余她一人了，时隔多年后，再一次听到这个名讳，秦姬有一瞬的恍然，但很快的，仿佛那一丝情绪不曾有过，她笑了，笑得花枝乱颤，笑得眼底水色盈盈，笑得整个身子都颤抖着偎进了他温暖的怀抱。
“七少。”平抑下紊乱的呼吸，她勾住他的颈项，在他微微侧首时贴上他的耳轻轻呢喃，“你可知道，秦霜最想要的，便是陪在七少身边啊。”
红月高悬，一只孤雁飞过，凄声徘徊，久久不愿离去，深浓夜幕下，掩去的，不知是谁的叹息。
最终，谁也未曾饮下那酒，而佳人的生命却不可挽留的飞速流逝了。
“你…服毒了。”
他揽住她颓然软下的身体，微叹。
抬手似是想抚上他的面容，却又无力垂下，秦姬苦笑，“主上想要南下，已经等很久了，他只是欠缺一个理由。”
一个冠冕堂皇征服南武林的理由。
“所以，若是楼家家主最为‘爱重’的爱子死在了南武林，这就是最好的理由，是吗？”注视着女子艳丽的容颜在这一息间以一种肉眼可见的变化迅速绽放出惊心动魄的美，他握住她的手，将渐冷的掌心轻轻贴在自己脸上。
“你服了‘韶华’，这又是何苦…”
韶华韶华，在至极的短暂美丽后，一刻殒命，三日便化枯骨，此谓人间至毒，无解。
“你…总是这样温柔呢…”带了丝眷恋，指尖微不可查的摩挲男子的俊颜，秦姬笑得忧伤，“今晚，能走出此地的，只有一人，我…别无选择啊。”
是谁？他欲问，忽又收声，是那个人，还是他的某位兄长，或是幼弟，已经不重要了。
“我说酒里没毒，你信吗？”她的声音愈见小了，他俯身凑近了些，低声回，“我知道。”
“真好。”她满足的弯了弯眼角，“有一个问题，现在可以回答我吗？”
“你问。”
“当初…楼三将我要走时，为什么…不曾挽留？”
这是一个结，横亘在两人间的，不曾提及的，却又不可逾越的罅隙，在多年后，第一次如此赤裸的翻开展露在他面前，再也无可回避，他不语，只凝眸看进她渐失神采的双眼，良久，方给出答案。
“因为你，从来都不曾属于我。”
她一愣，感到有什么东西带着凉意从眼角滑落，他的神情便在这一瞬突然清晰起来，那是生死淡看的漠然，眼底却分明沉重，矛盾的人，情多情寡，她从来分辨不清。
“原来如此。”她阖目微笑，心底却是黯然，原来他一直知道。
“能满足我最后一个请求吗？”
“你说。”
“能…亲亲我吗？如果…可以…”
最后时刻，将毕生在瞬间燃尽的女人，忐忑的，提出了唯一一个请求。
她的眼中充满希冀，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沉默着，他缓缓俯身，凑近她的唇。
窗外急雨淋漓，榻上的女子带着得偿心愿的满足笑容永远陷入了沉睡，玉面朱唇，栩栩如生，久久沉浸在昏暗中的人微微一动，手中素绢轻轻抹过女子殷红艳丽的唇，转而置在烛台上。
雪白素绢，鲜红口脂，它们在暖黄的烛火中绽放出冰冷的幽绿火焰，他掩住口鼻，将燃烧的素绢弃之于地。
是毒，入口封喉。
在半刻前，在他吻上这双涂满了毒液的唇之前，他看着她含笑而逝，默了一会儿，方才轻轻的，吻上她的额头。
连环计，美人局，有心无意，有情无情，真真假假，这些都已经无法去探问了。
“看见了没？仅仅是一点血液就有愈伤的奇效，在座谁不信，尽可上前一试。”
高台上，老者话音刚落，围聚的众人开始低语，他们的神情狐疑有之，兴味有之，凝重有之，漠然亦有之，不大不小的几个声音很快就传了出来。
“血液有此效用不过证明此妖物身负异秉，凌道长方才所言，若不拿出别的证据，恐怕难以服众。”
“世传古周国灭时，宫殿曾遭天火焚毁，所有史册皆付之一炬，现在流传下的古周史都是后人填补的，难免有错漏，道长仅凭一段我等闻所未闻的古周传说，以及这两幅不辨真伪的画像便做此推论，是否言之过早？”
“别的先不论，就说此妖与传闻中所说完全不符，道长又作何解释？这个猜测太荒谬了。”
“是啊是啊，道长捉了此妖是功德一件，但也不能信口雌黄啊。”
“成天与这些妖物接触，老道你莫不是也魔怔了？快快收起你那一套言辞回你的道观炼丹吧。”
随着质疑声起，有好事者嬉笑着附和，清冷晨光下，宽阔的广场很快便被嘈嘈切切的人声淹没，这是位于内城一隅的一处演武场，平日里供城卫操练用，而此时在高台畔围聚的，俨然是近日为三日月会赶来的南武林江湖人士，众人或怀疑，或嘲讽，或不屑的言论很快激怒了立在台上的人。
“我凌虚子今日如有妄言，天打雷劈！”随着这一声高喝，整个人声嘈杂的广场瞬时静了一下，但很快又沸腾起来。
“那就拿出证据啊，世传的能活死人肉白骨，你让我们看见才能相信，大家说是不是？”
“对啊，眼见为实，看见了才能相信！”
“神草长在大漠，岂会是这等卑劣妖物？”
“证据！我们要证据！”
在质疑声中，凌虚子面皮由黄到白，由白转青，最终，“刷”的一声，他猛然从一旁城卫的腰间抽出佩刀，上前几步面向不明所以的众人。
“将昨晚那个疯了的城卫带上来！”
雪亮的刀光衬着日头晃着众人的眼睛，他爆红着脸，威势赫赫道，“她就是生灵骨！你们说我满口胡言，我就让你们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活死人！肉白骨！”
楼哀是在入内城时遇到萧夜白一行的，月白长衫的男子领着一队人马风尘仆仆的刚自外归来，枣色骏马在途经青石砖道旁立着的紫色身影时忽的停下，楼哀侧身抬眼，唇角轻勾。
“城主回来了，想是事情已经办妥了。”
萧夜白面色微倦，不知在思虑什么，眉间微不可查的皱起，见是楼哀，略展眉回道，“承楼兄吉言，在下琐事已毕正待入城，楼兄可要一起？”
楼哀的目光在对方腰间略停了停，只笑道，“城主行色匆匆，某就不耽误了，先请吧，某随后。”
“如此那就先别过了。”楼哀单手微抬，做了请的姿势，萧夜白也不多话，点了点头便策马前行，一叠声马蹄沿着砖道迅疾的消失在城门处，楼哀方收回手来，慢悠悠的信步向前行去。
然而，半刻后，楼哀开始懊恼，不不不，那已经并非是单纯的懊恼能够催使他产生的情绪了。
入内城后，当他遍寻不着阿萝时，当他询着值守的城卫们绘声绘色的描述一路疾掠至那个宽阔的演武场时，当他看见那一幕时，四周乱糟糟的一切似乎一瞬就寂静无声了。
为什么，他没有早一点回来呢？为什么，他要预计离城的萧夜白很快便会回转呢？为什么，他要把他的小姑娘一个人孤零零的丢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呢？
她没有自保的能力，他该知道的。
可一切都晚了。
他的小姑娘，那小小的，单薄的身体被沉重的铁链束缚着吊在高台上，浸染了血色的破碎衣衫与极地的灰白长发在风中无声的飘摇着，她委顿的垂着脸，毫无知觉，无声无息，他甚至不知道这一刻她是否还活着！
“谁允你们…动我的侍女的？”
人未到，声先至，众人未及回神，半空一柄折扇飞来，迅疾击中拉扯铁链一头的城卫手臂，一声痛呼，紧缚阿萝的铁链松了些许，少女吊在空中，摇摇欲坠。
也是在这个时候，众人也才看清那名突然闯入跃上高台的男子，那委实是一名极俊美的贵公子，紫衣华服，濯然如玉，就那么优雅从容的看过来，凤眸半敛了晴光，薄唇勾笑。
“谁允你们动她的？”
在他通身肆意流露的毫不掩饰的冷冽杀意下，他平静开口，语音轻缓，明明已然怒极，那神情居然是笑着的，令人心中一寒。
萧夜白面色不好的站在离阿萝几步远外，就在刚刚，薄云裳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要为了她让南武林再次陷入分崩离析吗？”
“好不容易南武林有望在你的号召下凝聚起来共抗北武林，你要让这么多年大家的辛苦都付诸东流，让十八卫拼死护你的血白流吗？”
“你忘了身为萧家家主所肩负的重任吗？”
他迟疑了，也就是这一瞬，楼哀携着逼人的杀意从天而降，如一柄出鞘的利剑带着森然的寒意钉在了众人的眼上，心上。
于是，他收回了正欲前行的脚步。
楼哀并没有多做耽搁，解下阿萝只是一瞬的事，然而，抱着她，小心翼翼的将她放在地上半抱在怀里，他却做得无比的耐心与漫长。
近看，那些裸露在衣衫外的密密麻麻的伤口刺疼了他的眼，这个连被他稍稍抽一下都要红着眼圈闹别扭的少女，她何尝受过这些伤害？
“阿萝，阿萝你醒醒，楼哀来了，阿萝？”
轻轻的将她脸上的乱发捋至耳后，他轻柔的抚着她的脸，贴近了，小声的唤。
“阿萝？快醒来，楼哀带你走。”
也许是他的呼唤真的传入了昏迷中的少女耳里，就如那次冬日赏梅般，气息微弱的阿萝居然很快醒转了过来。
她睁开眼，翠绿的眸子里映出楼哀含笑的脸。
“楼……哀？”意识模糊，她艰难的张了张口，仿佛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小小声的，干哑的叫出了他的名，然而她很快意识到什么。
“别看我的脸！别看我！”
她浑身都颤抖起来，一整个晚上的折磨和苦痛令她恐惧，犹如逃无可逃的小兽，她仓惶着蜷缩起身体，挣扎着，拼命试图将脸埋进他的怀里，仿佛只要这样，他就不会看见自己现在这幅模样。
可是，有一个坚实的怀抱接纳了她，有一双温暖的手，坚定不移的，小心将她极力遮掩的脸捧起来，迫使她对上他的眼睛。
“阿萝，我没有教过你么？投怀送抱要在没有外人的时候，嗯？”
他笑着，没有鄙夷，没有惊愕，也没有憎恶。
她的泪顿时落下来，碧绿的泪珠儿自眼角滑落。
“呜…楼哀！”她哭着攥住他的衣衫，在被灌下瘴毒痛不欲生时她没哭，在被众人追打陷入绝境时她没哭，在历经一晚上非人折磨时她没哭，可就是他这一个眼神，却令她在此刻哭了出来，委屈，难过，激动，欣喜种种情绪绞在一起，一时竟不能自抑。
“好了好了，没事了”楼哀轻拍她的背，以指抹去她的泪水，“阿萝乖，不哭了，还能自己站起来吗？”
见她点头，他伸手去拉她，却忽而不动了，阿萝疑惑的望向他垂下的睫羽，待反应过来要缩回手时已被他一把攥住了手腕。
阿萝本有一双洁白柔软的手，十指纤纤如玉，可如今，有两根纤指被齐根断去，带着尚未愈合的伤口，只余三指的残缺手掌就这样怪异的摊开在他的手心中，他忽而就再不能言语。
“楼哀？”阿萝试着抽回手，却只觉被攥的更紧，没来由的就有些忐忑，“楼哀，这个很快会长好的……真的。”
在这个时候居然还想着安慰他，真的是…这样想着，半抱半扶着将阿萝搀起来，他抬眸，终是对她漾开了笑。
他极少这样笑，总是轻佻的，别有意味的，仿佛万事皆不留心般虚浮的笑着，可这般纯粹的神情自他俊逸的眉目间自然展露开来时，明光渲然，阿萝一时便又看失了神。
然后，便只听他轻轻的，郑重的在她耳边许下承诺。
“阿萝，我带你走。”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