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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   当旁若无人的两人终于站起来时,周遭人声再次陷入沉寂。
      楼哀闲闲的环视一周,在诸人或畏惧,或紧张,或仇恨的目光下,最终对上了萧夜白的眼睛。
      刀剑环绕中,他解了长衫把阿萝与自己缚在一起,将她背在背上,此般情态有些不伦不类,他却混不在意,只是云淡风轻的,遥遥对萧夜白拱了拱手。
      “萧城主,别来无恙。”

      萧夜白一直注视着他。
      他们确然是见过一面的。
      五年前,在通往塞外的最后一道关口处,一人一马,拦住了他的去路。
      马上的人意态悠然,逆光策马缓缓自林荫踱出,若非他怀抱利剑,这个灰衣人的出现,或许还可以当作偶遇的旅人,但萧夜白清楚,与青蒲对视一眼便勒停了马势。
      这是一个谷口,在绵延十里的绝壁尽头,只要通过这里,就能抵达广袤无垠的塞外,夕阳暖暖的余晖透过狭窄的谷口投射进来,那一线光照亮了他的前路,却也将背光的灰衣人笼在其中,投下一个浓重的影子,一直延伸到他眼前。
      “啊,有点可惜了。”
      沉默并未持续多久,但直到对方略带遗憾的开口,他才确定,那是一名少年,与他年纪相仿。
      “我在这里遇到了你,也就说明,你那些勇敢诱敌的属下,已经被我的兄长解决了。”
      少年懒懒的将下颌支在剑柄上,在看到萧夜白抿紧唇角时,面具下的薄唇轻轻扬起。
      青蒲的愤怒却已无法抑制,他拔剑,双目赤红。
      “你们卑鄙!”
      十四五岁的少年,因悲愤而挺直的身躯在风中依然单薄,但仍是蓄势待发的,将所有冷冽不屈的杀意直指对方。
      少年淡淡瞟了青蒲一眼,并不说话,只笑着看向一直沉默的萧夜白。
      他按住青蒲的手,“言语相激并非阁下来意,有什么话,直说吧。”
      从少年的身上,他感觉不到一丝杀意,若非绝对的胜券在握,那便是…可他已无暇细想。
      “聪明人。”少年似乎笑了下,依旧懒懒的拄着剑,“我的来意,自然是杀你。”
      “哦?”他便也笑了,手中白虹却未出鞘,“萧某今虽势弱,但尚有与阁下一战之力。”
      “你的状况看起来可并不太好。”少年略有些不赞同,却似乎并未有出手的意思,只道“不如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从梅岭关奔逃至此,可想清楚了,你的敌人是谁?”
      奇怪的人,奇怪的问题,但他还是给出了答案,“出云楼氏。”
      “什么?”青蒲一愣,惊讶的望向他,他没有多做解释,虽然楼萧两家世交,据说早些年间,他的阿爹和楼家现任家主亦有些交情,但不知何故,也不知从何时起,两家不再来往频繁,直至他阿爹卸城主之位远游后,两家早已不复来往,是以,楼家突然设伏杀他,并不奇怪,而且,能在萧家势力范围内的南地设下连环杀局逼杀他至此的,当世唯有出云楼氏。
      他只是没有料到,一直维持着表面关系的楼家会如此迫不及待的将手伸向南地,甚至不惜使出这等小人伎俩。
      “很好。”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回答,少年抚掌笑道,“早听闻萧家少主智计过人,人中龙凤,不枉我在这里等这么久。”
      仿佛看出了他的疑惑,少年继续道,“楼家想要南地,总有一天会挥剑南下,若你今日身死,那这一天将至少提前五年。”
      “所以?”
      “所以…”少年一拉马缰,马儿侧身两步,谷外的光顿时直入眼底,光明边缘的少年微微侧首。
      “你走吧。”
      “何意?”
      少年抱着剑,无所谓道,“本是想见识下南地闻名的白虹剑的,突然改了主意罢了。”
      在错身之时,他方才看清少年隐在面具后的眼睛,是笑着的,却也淡漠,冷寂,空无一物。
      无执即无念,事事皆空惘。
      “你是楼家人?”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有些不确定。
      “啊,算是吧。”正准备离去的少年闻声回头,半边面具已没入谷中阴影里。
      “为何要这么做?”他突然对这么一个无执的人产生了些许的好奇心,对方应该知道,今日放过他会造成什么后果,而这少年显然是前来堵住他可能的后路的。
      “不为什么。”少年顿了一下,但很显然不会将他的问题当作突如其来的无聊关切,只淡道,“与其在意一个路人,不如多关心下自己,他们比我想象中准备得还要周全,你已经中毒了,杀与不杀,于我已经没什么区别。只是…”
      他似乎轻轻笑了下,调转马头,渐渐没入了阴影中。
      “我的‘一念之差’,可不要白白浪费才好啊。”

      去了那张弯着眼大笑的娃娃面具,五年前的少年依然如故般笑着,淡漠的、冷寂的、虚无的笑容,可如今却多了些东西,从那双宛若黑夜般沉冷的眸子里散发出的,一种姑且可称之为执的细碎光芒。
      不论是五年前的“一念之差”,还是今时今日的毅然决然,他对这个“故人”的了解总归是太少了。
      “他是楼家人,来自出云楼氏。”
      早在楼哀解下阿萝时,他抛出了这句话。
      说起如今的出云楼氏,众人无不闻之心凛,自谢家式微后,十多年来,楼家一步一步蚕食北地的游离势力,势力愈来愈大,近些年,更是一改往日和风细雨的手段,行事愈加狠辣狡诈,但有不服者,往往数报加身,苦不堪言,但偏又碍于楼家势大,若不依附,便只有背井离乡,远走他方一途,在场诸人,或多或少都与北武林有所牵涉,甚而原就是北地之人,故此闻言神色多有不忿,面露畏色。
      但真正刹住他们前行步伐的,却是萧夜白的后一句话。
      “若我没猜错,他应是现今楼家公子之一。”
      若说出云楼氏代表北地霸主,那楼家公子则无疑是楼家的象征,代表楼家家主的意愿行走江湖。近些年来,楼家加快了侵吞游离势力的步伐,胃口亦越来越大,雷霆手段下,碾碎的人命不在少数,这其中,“楼公子”显然功不可没。只这楼家也是怪哉,子弟皆不以真面示人,统号“楼公子”,不分名姓,若非时日久了,自身形、音色还有行事风格辨出些不同,当先时世人还只道唯一个“楼公子”。现今楼家惯常在江湖行走的公子就有三位,或狠辣、或和煦、或张扬,均是不好惹的主,却不知眼前这一位是谁,但不论是哪位,他代表的都是楼家,而楼家侵扰南地已久,与南地萧氏亦早已不睦,此番出现,多数人已嗅到风中一股山雨欲来之势,却是因局势不明,又碍于楼家势大,一时不敢再前。

      “我们又见面了。”
      楼哀一手小心的托住阿萝,一手摊开笑得有些无奈,“风水轮流转,萧城主不介意先借某一把称手的兵器吧?”
      示意青蒲解剑,萧夜白亦笑了,却只是看着楼哀,“当日一别,我也未想过会有今日情境,只是…”他顿了一下,“你该知道,今日我不会放你走。”
      “你既然点出了我的身份,就存了这个打算,不是么?”楼哀并不意外,接过抛过来的剑,随意挥了下,将剑平举眼前,剑刃倒映出阿萝雪白的脸,他便与那双碧绿的眸子这样对视着,“剑还不错,待会儿还你,人,我要带走。”
      在人群之首,与那两人对立着,萧夜白默了一瞬,看着楼哀,但又似看着别的什么,但也只是一瞬,他伸指抵开白虹剑鞘,将那一泓划出的白光徐徐握在手中。
      “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楼公子。”

      一道银龙撕开夜幕,雷声隆隆,一场酝酿已久的春雨连绵落下,淅淅沥沥的雨幕浸润了山林,也将小庙中小憩的两人短暂的与纷繁的人世隔绝开来,天上地下,唯余此方寂静。
      沾了水汽的发丝贴在寒玉一般的颊上,靠着庙中倒落的神像坐着,楼哀闭着眼,在黑暗中静静的辨识着庙外的声音,伏在他怀里的纤细身子罩了一件绛紫长袍,自衣袍下露出的灰白长发蜿蜒一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雨声愈大的时候,天际突闪的白光照亮了整个萧索的小庙,阿萝就在这耀目的白中自楼哀怀里缓缓抬起头来,忐忑的对上他的眼睛,小小声的,动了动唇。
      雨声虽大,他还是听清了。
      “楼哀,阿碧说过的,阿萝不是怪物,阿萝只是和常人有一些不同。”

      昏沉的夜,骤然的白光映照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脸上斑驳的青色泪痕还未抹去,她顶着这样一张脸,妖异的碧绿眸子小心翼翼的看着他,噙着一触即碎的脆弱,告诉他,她不是怪物。
      明明已经有所动摇了,在经历了众人对她的质疑和厌憎后,可她依然坚持着,倔强的对他说了这句话。
      他沉默的看着她,良久,在那双碧瞳渐渐积蓄的泪水即将滑落时,伸出微凉的手轻轻的将那些水痕拭去。
      “对阿萝来说,楼哀和旁人是一样的吗?”轻抚她的脸,楼哀问。
      阿萝摇头,“楼哀和旁人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在哪里呢?”楼哀循循善诱。
      “唔…”阿萝想了想,“楼哀喜欢和漂亮姐姐玩,旁人不会,楼哀喜欢喝醉,旁人不会,楼哀喜欢穿花衣服,旁人不会,楼哀。。”
      “停。”眼看话题已向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楼大公子连忙制止了小丫头,好吧,他就不应该试图和她说这些。
      “额。。这些也算是不同吧。”有些无奈的揉了揉她的发顶,楼哀为她拢紧长衫,直视她迷茫的眸子慢声道,“既然楼哀和旁人不一样,阿萝会在意吗?”
      “阿萝不在意。”楼哀虽然老是和漂亮姐姐玩而把她放在一边,虽然老是爱捏她的脸有时还捏疼了,虽然老是爱叫她捏肩捶腿支使来去,但阿萝不在意他的这些不同。
      楼大公子自是不知道小丫头在想些什么,一时老怀甚慰,唇畔便绽了笑,“所以,你都不在意楼哀的这些不同了,楼哀又怎么会在意阿萝的一些不同呢?”他知道他说的是歪理,但对阿萝而言,重要的应是亲近之人,旁人作何想,与卿何干?
      阿萝眨巴了下眼睛,眼底的喜悦渐渐凝聚,她从不知道,原来只是一句简单的不在意,就能令自己如此欢喜,两人一路行来,那些压在心间沉甸甸的感觉,那些忐忑与不安,就因为眼前人一句话疏忽散了去,伏在他怀里,阿萝不禁埋头在他胸前蹭了蹭。
      “嘶。”楼哀低低的吸了口气,阿萝慌忙抬头,却见一片暗红迅速自他肩头衣襟晕开,“你的伤?”
      “无事。”楼哀安抚她,阿萝却有些着慌,连忙去扒他的上衣,楼大公子无力抗拒,只能默默的任她将衣襟褪下肩头,露出锁骨下一个被血水冲开的伤口。
      那伤口看似狰狞,所伤却非要害,虽然刁钻的伤了肩下筋骨,不过只是左手有个半载行动不便罢了,比起当年梅岭关一役萧夜白折损的十八条人命,如今只给他这么一剑,算是轻的了,只是阿萝却不晓得这些旧事,眼看鲜血浸透药粉流了出来,只觉难受,“漂亮,为什么…”
      楼哀沉默,他知道她想问什么,那个时候,那一泓白光破开无数刀锋凌厉袭来,冰冷的剑气直逼面门,避无可避的时候,他听到耳畔一句细细的声音焦急的响起,有一只手自肩背滑下,那只残缺的手掌,就这样挡在他与逼近的剑锋之间。
      “漂亮,不要!”
      而后,白虹剑气一滞,然仍是不可阻挡的,带着肃杀的冷意,穿过她的指缝,刺入了他的肩头。
      随后借着两人对掌的冲力,他背着阿萝掠出围杀,离那个白影愈来愈远,再未回头,一路疾行直至此地。
      雨声萧索,他垂眸凝睇少女有些难过的神情,自久远前那次在市集上被骗后,阿萝对他的话总是信的,就如此刻,不论他说什么,他知道,她会信。
      然他终是按捺下某些隐隐浮动的心思,挑了挑唇,懒懒的仰头靠在石像上,将视线投向庙外的雨夜,“你那漂亮…额…你那萧哥哥不是不想放你走,只是他作为城主,总要顾及下边人,今天那种情形,若他极力要放你走,你反而走不了了,懂吗?”
      “萧哥哥不会伤害我,可是…他为什么要…”阿萝盯着楼哀的伤口,欲言又止。
      楼哀瞥了她一眼,有些不自在的移开目光,冷哼一声道,“那是我和他演的戏,他若不刺我一剑,就没法借那一掌推我出来,我也就不能马上带你走,懂吗?”
      黑暗中,楼哀扯了扯嘴角,南北两地的局势早非五年前,稍有动作便能牵扯整个武林动荡,南地此次的三日月会便是为了会盟共抗北地,但这个节骨眼上,生灵骨与楼公子的同时出现是众人都预料不到的,留生灵骨,或许会凝聚南地人心,但也极有可能导致众人争抢,最后一盘散沙,而留或杀楼公子,都只是给出云楼氏即刻南犯的理由罢了,相比虎视眈眈的楼家,还未会盟的南地难免应对仓促,那么,权衡利弊得失后,还有什么能比楼公子在众目睽睽下抢走生灵骨这一结果更有利呢?哪怕是为生灵骨,全武林都会难得的统一起来,而拥有生灵骨的楼家则会成为众矢之的。白天的演武场上,在萧夜白说出他身份的那一刻开始,在他与萧夜白对视的那一眼开始,两人对此便已心照不宣,虽然残酷,但这才是最真实的事实,只是阿萝却没必要去明了了。
      “楼哀…”静了一会儿,阿萝的声音忽而低低传来,楼哀转脸,便见小丫头慢慢自他怀里坐起,鞠了一把长发在手中。
      “楼哀,这里面都是瘴毒,已经不能再用了。”
      垂着眼,摩挲着手中灰白的发,阿萝似乎有些沮丧,楼哀正莫名间,却见少女蹙眉,将目光凝在了他肩头的伤口处,神情黯然,“楼哀,你会死么?”
      “…说什么蠢话呢?”一怔后,他失笑,轻轻的掐了掐她雪白的脸,“我哪有这么容易就死。”
      “可是…”阿萝紧紧的盯着他,执着道,“五年前我就明白了,人一直流血是会死的,楼哀…你也会死么?”
      这一根筋的丫头到底在想什么?楼哀有些无奈,但看小丫头小心翼翼的模样,不由调笑道,“楼哀当然也会死,我要是死了,阿萝你会难过到哭么?”
      这之后的许多年,每每想起这个雨夜,楼哀都不禁深悔,若是不曾玩笑般说了那么一句话,她与他之间,也许就不会错失那么多年,难道不曾看到么,那时她黯淡的眸光,萎靡的神情,强撑着的虚弱模样,可她还是那般决然的作了决定,只因他说他也会死,只因她不想他死,然而,若凡事都能预知,这世间是否就能再无憾事?
      “楼哀。”她忽然俯身,伸手遮住他的眼睛,“萧哥哥是好人,我不想他死,所以我让他活了过来,可是,你现在要是死了,我没办法…真的没办法…你不要死,好不好?”
      视野被遮蔽,伤口处蓦然传来湿湿软软的触觉,细微的,麻麻痒痒的,直要钻到心底里去般徘徊不去。
      这小妖精!楼哀一愣,抬手想推开她,却被她用另一只手抱住肩背紧紧的攀附住,一时竟推不开。
      柔软的舌尖舔舐过皮肉外翻的创口,一点一点细细的描绘着,却像在渴求着什么一般,努力的往皮肉里钻去,那般沁凉的吐息,徐徐吹拂在裸露的肌肤上,本是香艳旖旎的情致,楼哀却只觉浑身的血液都躁动起来,热切的,不顾一切的奔向了伤口处,他感到一刹眩晕!
      “…阿萝?”
      黑暗中,他轻声唤她,没有回应,只有血液滋滋而流,他的手扶在她的肩上,维持着推开的姿势,半晌却是叹息,伸手环抱住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然而,失血般的眩晕并未一直持续,当她的手滑落,无声的倒入他的怀里,他惊讶的张开眼,入目所及,却是少女异常灰败的脸庞,她闭着眼,失去了所有的声息,唯有散开的不知何时扎进了泥土里的长发,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寸寸离析,寸寸成灰。
      “阿萝?!”
      肩下的伤口不知何时已经愈合,他突然明白了些什么,然而已来不及了,少女的周身骤然笼上一层浅淡的光芒,那柔和的白如雾一般转眼便吞没了阿萝的整个身形,白光一时大盛,夜白如昼,天地俱寂。
      “阿萝!”楼哀大惊,连忙伸手去抓,却在那一刹,一些声音飘过耳畔,轻轻的,如羽毛一般,恍若幻听。
      白光散去,待回过神来,目光所及之处,哪里还有阿萝的身影,剩下的只有一株枯萎的六叶小草,恹恹的、毫无生气的躺在他虚握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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