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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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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
世界模糊成无数细小晶莹的碎片,瀑布般的急雨倾泻而下,打在身上说不出的刺痛,我赤裸裸地站在空荡荡的广场上,浑身冰凉,污浊的水没过脚踝,四周皆是雨丝形成的蒙蒙水雾。
什么都看不清。
什么都听不见。
除了雨声、水声、风声。
还有那个声音。
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很微弱的声音,甚至有几分凄凉。支离破碎。
“我对你……一直都是……从来没有变过。只是你不肯相信。”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不在乎的,对不对?”
不是。
“天界在你心里真的就那麽重要?不管发生过什麽,你仍然愿意保护它?即使你自己也因此而痛苦?即使你身边的人也因为这点而痛苦?”
不是!
“在你的心里,天界始终比什麽都重要。即使我死在战场上,也没关系吧。”
不是——!!
心脏抽搐似的缩紧,我疼得喘不过气来。冰冷的雨水淋在身上,寒入骨髓。我再立不住,一头栽倒在地。水渐渐漫过来,漫过我的膝盖,我的腰,我的肩膀,我的头颅……
天翻地覆,世界化作一片迷离的昏暗。
真冷啊。我默默想。
可是,不想再挣扎了。
我累了。
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恍如隔世。
我一惊,还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又出了什么问题,挣扎着就要撑起身子,猛听见旁边一声惊呼,黑影子晃了晃,“你醒了?别乱动啊。”
这话说晚了。我按住右肩,紧紧咬住下唇,额头上的冷汗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
那人点上灯火,急急跑到我面前,半跪下来,“法罗尔?法罗尔??你,你还好吧?”声音哑得厉害,一张面孔上全是灰土,明明是熟悉的轮廓,我差点就认不出来。
“□□尔?你怎么……这副样子?”
□□尔一愣,伸手胡乱地在脸上擦了擦。“没事。没顾上。”
我吸了口气,几乎被浓厚的草药味呛到,“城里出什么事了?这是哪里?”
“亚巴顿带着黑暗之塔军团到了城外,正在攻城。”
意料中事,还是忍不住叹口气。“全到了?这么快。”
我用力撑起身体,环顾,房间里全是伤员,大概是因为伤势太重几乎都在昏睡中,偌大空间里静静的连呻吟声也没有,要不是我还能看到几个人胸口微小的起伏,恐怕会以为自己是在停尸房。
“……没……没有来……”一个声音颤悠悠地在黑暗深处响起。
我一愣,□□尔已经一激灵站起来喝道,“谁?”
“亚列殿下……是我……”
我心里一悸,浑身的痛楚都顾不上了,一下子站起来,往发声的方向走了两三步,终于看到那张面孔。惨白的面孔没有一点生气,头上身上到处包着白布,可看到我的时候眼睛忽然亮了一亮,“我是……影火左翼第四分队……士官副长盖尔,这次和奥菲斯殿下一起……支援月亮谷的……”
“是这样啊,”眼看他已经奄奄一息了却还拼命想抬起头看我,我心里搅成一团,不知是酸是痛是苦,“你刚刚说,什么没有来?”
“是……先锋部队……”
□□尔紧紧搀着我的左臂,他哑声说,“他想说……黑暗之塔现在到的只是先头部队,人数不会超过八千。”
“八千?”
“可惜,仅仅先锋部队天使军团就已经损失惨重了。”□□尔看着我,绿眼睛里闪过一丝痛楚,“接战才一天一夜,连我们都损失了二百多人……”
我一震,“我昏过去一天一夜?”
“是,”□□尔点头,“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的伤势不轻,而且……”他和我的眼光一碰,忽然低下头去。
我苦笑。估计是发现了吧?看我身上包扎齐整的情况,□□尔他们只怕都知道了。
我深吸一口气,俯下身,声音微微有些发抖,“盖尔?你还能听得到我说话么?”
“……能听到……”
“好的,盖尔,你要努力活下去。在战场上你非常英勇,现在……更要坚持。魔族的围城不会得逞,我们——一定会胜利。”
“遵命……亚列殿下……我们……一定会胜利……”
我胡乱点点头,起身在脸上抹了一把,踉跄几步冲到房间门口。剧烈疼痛又绵绵不断翻起来,全身的骨头都软了一般,连站都站不稳了。我咬紧牙关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可胸口一腔热气不停地左突右撞,我真恨不得大叫几声!
胜利——?!
你不是说笑吗?
这种情况下,你竟然还能说,要他坚信天使军团会胜利?算什么?安慰他?!安慰他不是死得毫无价值?!
法罗尔亚列,你无不无耻!?明明就是你害了他们,你让他们来送死,现在竟然还能说出这种话来……
血气翻涌,嘴里尽是腥甜,来不及吞下去的血滴落在手上、地上,粘乎乎的,眼前阵阵发黑,心里却忽然静了许多。
我努力挺直身板走出门外,门外是空荡荡的走廊,夜色如铁。疾风掠过,混杂着冰凉的水气和血腥。一阵雨水泼进来,走廊边的几盏灯火摇摇晃晃,似乎下一刻就会立刻熄灭了。
萨维亚……也就如同这灯火一般吧?
再怎么顽强挣扎,也挡不住风雨侵袭。
可是,只因为这个缘故,就要永远留在黑暗之中吗?
“法尔——?法罗尔?”□□尔从背后一把抱住我,不由分说直接拖到房间里,找了床毯子就罩上来。他大概是有些被我吓到了,慌得语无伦次,“法罗尔,你不要激动。他……是伤得太重神志不清了……我……我们……这次亚巴顿会亲自来没人能想到……伤亡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可……你不要这样!”他牢牢把我按住,似乎是生怕我一激动又跑了,“法尔,没有人会责怪你。真的。我们绝对没有那个意思。”
风夹着雨丝吹进来,额上身上都沁出一层冷汗。刚才激动的时候还好,现在抬抬手臂都有些艰难。想不到,这点伤势就虚弱成这样子。到底是太久不曾上战场了吧?还是说,这极恶之花远比我想象中的更糟?
“法罗尔?你不相信吗?我们是真的……”
我苦笑,截断他的话,“我知道。”
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更加内疚。
一天一夜就有二百多人阵亡?那已经将近十分之一吧?像盖尔那种受伤的还不算在内……
何况,我有种感觉,这场战争,才不过刚刚开始。
撒旦亚巴顿带着精锐部队不惜跋涉千里,只是为了攻陷一个微不足道的边境要塞?
我不相信。
“你什么时候退下来的?”
“今早。”
“奥菲斯还在前面?”
“是。不过他已经来过三趟了。”
“……看我?”
“唔?当然了。”
“辛苦了。抱歉,伤得不是时候。”
“也没有……法尔,你不要这么说嘛。”□□尔抓抓头发,神情倒有点忸怩了,“当时你一击之下,赶走了亚巴顿,还伤了他的龙……我们都很佩服的,尤其你本来……对了,奥菲斯还让我问你,你身上的那些黑色藤蔓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中了魔族的暗算……”
暗算?我失笑,其实这么说也对。“别管这个了。汉尼勒殿下呢?”
“啊?殿下一直在中央高塔上主持魔法阵,精神看上去还好。”
“那现在战地的指挥是……奥菲斯?”
“除了奥菲斯,还有两个,好像原本就是这里守卫天使团的长官。一个叫闪,另一个叫以斯拉斐,身手都还不错。可惜守备天使团本身太弱了。”
以斯拉斐?我一怔,若无其事的嗯了一声,“……你忘了加上你自己了吧。”
□□尔被我说得脸上一红,“嗯?不是。我不算……我只是看得多,没实际指挥过军团,帮帮忙还行。”
我微笑,笑得发苦。也是。□□尔是古里格利中的潜行者,阵地上并非所长;倒是奥菲斯本来就是军团中的士官长,这次来的大部分又是他的旧部。
“目前的局势……到底怎么样?”
□□尔愣了愣,用袖子擦擦脸,“不太好,不过,也不算最坏。”
我哭笑不得,“请说详细些。”
“魔族一直集中在北门,外城昨晚上差点被龙骑兵突破了。他们冲锋速度太快,靠法天使顶不住。幸好奥菲斯带着左右分队上去才把口子堵住了。不过,奥菲斯也说,我们来援的军团本来不是用来打阵地战的,长此下去,只怕不行。汉尼勒殿下说恐怕要考虑撤退集中突围。”
我叹口气,“奥菲斯说得对。是我的问题。”
天界中人尽皆知,最擅长攻坚守备打阵地战的是殿下的“炙炎”“影火”天使团,几千年来战功赫赫,被魔族敬称为“火焰之锋”。“炙炎”的最后一任团长是我,法罗尔•亚列,而“影火”则是雷特——雷米尔。
奥菲斯所统领的“云之风息”在天界时隶属于拉斐尔之下,轻装简行一贯配长弓不备重甲,战场上负责的是联络营救侧翼合围之类的使命,虽然也是正规部队,但并不承担攻击防守的主要任务。这次根据情报,我原以为萨维亚不会有大规模的面对面战斗,所以才让奥菲斯带着他的军团来,其它人随意,可绝没想到……魔族对萨维亚竟存了志在必得的心思。
奥菲斯话说得轻巧,可是心里难免也有一点埋怨我吧?现在倒在城头上的大半都是他的下属同僚。毕竟,如果有更多的盖尔倒在我面前,恐怕我也会受不了的。
天使的寿命,几乎是永恒的,换言之,是漫长得让人以为是永恒的。
连当年叛离天界那种险恶局面都能逃了性命出来,我已经有很久没想过自己会死,还有身边的天使都可能死去这件事。
说不定,奥菲斯也是如此。想到这里,我对他不由又多几分内疚。
“……可是我觉得不能撤退啊,法尔……法尔?你有在听么?”
“啊?不能撤退?我听到了。”
□□尔看着我,浓黑的眉毛突兀地打成一个死结,“法尔,你怎么看?”
我一笑,“死守或许还有活路,想突围就必死无疑了。”
他猛一扬头,笑容满面,顿时房间都明亮了不少,“嘿,我也这么觉得。”
我看着他的眼睛,大眼睛眸光流动的,绿得发蓝,犹如一只夜行的豹子。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小子,平时看起来虽然迷糊任性,这种时候却半点也不糊涂啊。
“援军呢?汉尼勒殿下不曾求援?”
“当然有,”难得他也叹了一口气,“详细的消息不曾听说,不过据说现在魔族占据了第三天的大部分,即使有援军,短时间内恐怕……”
我心沉了沉。不错,如果很快能有援军,汉尼勒殿下应该早就宣告全城了吧?
这附近的地形如何,我非常清楚,以萨维亚现在的兵力,想要保护六倍于此的平民和伤员顶着魔族进攻一路撤退到天界范围内,根本就是没可能的事。全军覆没死伤殆尽倒有可能。汉尼勒殿下本来虽不是战争天使,亲历的战争已经不少,这一点她该不会想不到。但她为什么还会说出撤退突围的话?如果,她真有这个意图的话……
我握紧双拳,身体的那种痛渐渐淡了下去。心里一点小小的火苗摇曳起来,转瞬之间又暗了。
外面雨声淅淅沥沥的响着,我忽然想起以前在耶路撒冷,风穿过城外森林也会发出的这种柔和不定的沙沙声,细碎如窃窃私语,似乎都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听得清楚。我犹豫着,各种念头纠缠一起,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完全停止了。
城头上,此刻想必还在恶战吧?
“法尔?”□□尔惊讶地看着我。
我推开毯子,站起来,简单说了句,“跟我来。”
“法尔?你……要去哪?”
我忍痛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手扯过一件不知是谁的外套披上。“找人。跟我走。”
“可是……”
“我知道。”我看着□□尔笑了笑,“带路吧。带我去见汉尼勒殿下。希望……我不至于要到战场上去找奥菲斯。”
夜色深浓。□□尔眼神暗了暗也不再多说,径自在前面引路。一路穿过重重迭迭的回廊,层层叠叠的拱券,微弱的灯火衔在石刻的鹰嘴里,在墙上摇曳闪烁。我们一前一后的走着,影子拉得很长恨长,似乎碰一下就会断掉了。脚步声在黑暗的空间里不断回荡,在众多墙壁和拱门之间游弋不定,水波一样缓缓荡漾开来。纤细的柱头和门框上精致的雕像在微弱的光线中拉出纠结扭曲的影子,忍冬草和金盏花的优美纹饰栩栩如生。
□□尔一头漂亮的长发在我眼前荡来晃去。我忽然想起其实他之前在天界的时候和我从来不曾并肩作战,除了叛离的那次。当年的主天使□□尔隶属于古里格利,职位虽然远在沙尔之下,也不算太低。如果不是因为博利摩尔的事情牵连,现在说不定已经做到副翼领的位置了。说来当年天界第五天中被流放的天使,不管看来如何,倒真没一个是无能之辈。或者说,敢参与我那种亡命计划的,至少也是有所觉悟吧?
雨下了大半夜,似乎是有些累了,声势弱了不少。
我们终于走到塔下,已经可以隐约看到回廊两端的卫兵,耳边的厮杀声也渐渐清晰起来,似乎魔族也倦怠了,攻势并不凛冽。□□尔忽然顿住脚步回头看了我一眼,语气异常凝重,“法尔,你……真的考虑清楚了?”
我笑了笑,点头。长发被风吹得乱了,细细的几缕银线似的发丝垂到颊上,有点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