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教父》山而王

1、项练

　　安娜打开前门，一股冷风迫不及待地从门缝席卷而来。

　　“真冷阿。”她顶住门回头对着窗前的身影笑笑，眼角浅浅的皱纹为她的笑容添上些妩媚的味道。“我必须去拯救咱们的垃圾桶。马上就回来！”说着，竖起衣领冲进寒风里去。

　　冷风象顽皮的孩子，沿着东高西低的街道追逐着落叶，垃圾桶，以及一切飞舞在半空的东西。安娜终于在街道尽头抓住了那支52吋高的大筒。“吁，”她喘息着拍拍筒盖，“该回家了。”

　　安娜一手牵拉着筒，一手按住衣领：“你不该总是这样乱来。上一回你跑到老史密斯家的后院。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风很大，她不得不背对着风向双手拖住那个大筒，以免它再次跑掉。口里的训斥也只好暂时停下来。

　　当安娜回身想把垃圾桶拽上自家的小路时，她站住了。一个个子不高的年轻人在那里等她。

　　“你迷路了吗？”安娜不得不顶着呼啸的北风喊。
　　“是的，太太。”年轻人缓缓走过来，浓密的黑发散落在前额。“我来拜访我的朋友，但怎么也找不到他说的地址。”
　　“什么地址？”安娜一边大喊，一边不得不分精力和那支随时准备逃跑的垃圾筒角力。年轻人上前来，踩下左前轮的闸。“呼，我怎么把这个忘了？现在它可跑不了了。”安娜长出口气，打心眼儿里感激这个小伙子的机灵劲儿。
　　“我可以帮您把它拖进去吗？”
　　“当然了。”

　　一进门，暖烘烘的气息扑面而来，夹带着松木燃烧的香味。壁炉里红色的火焰欢快地舔着木材，发出噼里啪啦的轻响。“请坐，我给你做点咖啡。一定冻坏了吧？”安娜接过年轻人的围巾，和自己的大衣一起挂在门后。“你是从纽约来的吗？听口音象布鲁克林那边的。我从南方到纽约费城这么多年，就是学不来这儿的话。真是没办法的事情。”

　　没有得到响应，安娜转回头。年轻人背对着壁炉，默默注视着窗前。

　　窗前的少女坐在轮椅上，丝绸般光泽的黑发披散在肩头。头无力地偏向右侧，眼光凝滞地望向前方。仿佛在沉睡，但那张清秀的面孔上的表情，比沉睡更加死寂。

　　“阿，对不起，你请坐。”
　　年轻人勉强转过脸来，是一张年轻而略带些忧郁的面孔：“对不起？您说什么？”声音有些含混。
　　“我请你坐下。”
　　“谢谢。”年轻人心不在焉地道了声谢，慢慢走近窗前的沙发。两英尺外，那个轮椅上的女孩一动不动。

　　“那是我的女儿。”安娜终于打破了客厅里的沉寂，声音里透着难以遮掩的苦涩。年轻人没有搭话，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视线专著地停驻在女孩的身上。“薇薇安，她曾经是世界上最美丽活泼的女孩儿。我所见过的最才华横溢的人。”
　　“她依旧是，很美。”年轻人轻轻答道。
　　“谢谢你。”安娜急忙用双手捂住那声呜咽，迅速转过身去，用手背抹掉眼泪。笑着说：“天那，刮风天实在不好。哦，忘了问，怎么称呼你呢？”
　　“迈克。”
　　“迈克？我叫安娜。让我叫我的丈夫下来。”她走到楼梯边，冲楼上拉长声音悠扬地喊道：“亲爱的，有客人来了。迈克。他还帮我们捉住了垃圾筒。”

　　没有回音，安娜歉然地笑笑，再次招呼迈克坐下：“哦，他总是这样，钻到书里就出不来了。你请稍坐，我去给你做咖啡。如果无聊的话，就看看新闻吧。今年的竞选比什么都有意思呢。我有时也放着电视让薇薇安看。”
　　年轻人斟酌了一下，轻声道：“如果我问她得了什么病？您不介意吧？”

　　笑容从安娜的脸上慢慢消退，眼角的皱纹仿佛雨后的木纹，显得愈发深刻。她想了想，终于苦涩地一笑：“问题就在于，即使我们也不知道她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事情发生的前一天她还给我打电话，说是想回费城过暑假的最后一周。然后她就失踪了。等我们找到她时，她已经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屋里的空气凝滞起来，烈焰中木头炸裂的声音分外刺耳。

　　“我，非常抱歉。”年轻人歉意地直立着，不肯坐下。
　　安娜笑笑：“这没有什么。我的薇薇安是个斗士，她一定会回来的。放心，那只是个时间问题。好了，你坐，我去做咖啡。”

　　安娜急急走进厨房，把脸深埋在双手间。今天这是怎么了？不是说好了接受现实吗？

　　终于，她挣扎着立直了身体，看向窗外。天空很有些阴沉，象是要下雪了。白色圣诞节吗？那是薇薇安最喜欢的。安娜打开橱柜盲目地寻找，胸口疼得难以忍受。浓郁的咖啡香气象老朋友一样安慰着她。她想了想，决定还是用哥伦比亚咖啡豆做MOCCA。那个年轻人不象是能接受印尼香料那种新奇中带着古怪味道的人。

　　这时，她听见客人打开了电视。新闻频道果然还在喋喋不休地报道前后两任州长的不伦恋情。或许有人在州长办公室的椅子下面装了测谎器。安娜被自己聪明的想法逗笑了。

　　安娜端着咖啡走进客厅。惊奇地发现只有薇薇安一个人在那里。而她的姿势和刚才有些不同，脸也不再是朝着窗户的方向。“迈克？你的咖啡好了。迈克？”安娜巡视了一圈，又回到客厅。“薇薇安，你手里是什么？”一条项练搭在薇薇安僵直向上的右手心里。

　　是一条年代久远的银项练，突出的部分已经有磨损。每个细节都被多年氧化的黑色勾勒得格外分明。安娜熟练地检查了几个地方，确定是二十世纪初流行于南欧的青藤加圆形小叶花纹。她打开蔷薇花形吊坠，里面是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妇人的眉目隐约和刚才那个年轻人有些相似。

　　“应该是迈克的。怎么会落在这里？”安娜急匆匆穿好大衣。“甜心，我去去就来。”她刚推开门迈出一步，就听身后一声巨响。回头见女儿已经摔倒在地上。
　　“薇薇安！”安娜惊叫着跑过去，“快起来！起来！你在做什么？怎么把自己摔倒了？”

　　在她怀里，一年半来无声无息的女儿突然变成了一头小兽，呵呵嘶叫着在她怀里挣扎，躲闪，碰撞。“不要这样，薇薇安！哦，我的天那！”安娜哭泣着试图抱住女儿的双臂，却差一点儿被她撞倒。

　　忽然，女孩安静下来。

　　安娜低头，见她双手紧紧地攥住那条项练，将它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ti voglio bene”一串她丝毫不解的话语从女儿的唇间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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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迈克一走上楿树大街法兰克就看到他了。见弟弟双手插兜，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他急忙对电话另一边的美人说：“亲爱的，我明天一定去你那里。今晚？哦，今晚可不行。我有生意要做。就这样吧，迈克来了，我得收线了。什么？你问我为什么怕我弟弟？呵呵，谁说我怕他了？”

　　他转头对推开车门坐到后排的迈克说：“这妞问我为什么怕你。我怕你？呵呵”还没说完，他已经乐得仰倒在副驾驶座位上，仿佛这是他今年听到的最好笑的事情。开车的昆尼想了想也咧开嘴笑起来。两个人越笑越厉害，眼泪几乎流出来。

　　迈克无动于衷地盯着窗外。沉郁的脸色仿佛一个巨型铅球，终于坠得法兰克和昆尼这两台狂笑的发动机停滞下来。

　　他们无趣地对视一眼，同时转身向前，不再出声。法兰克用手机在门把手上磕着鼓点。五分钟过去了，迈克依旧一言不发。

　　法兰克只得开口：“迈克，下面咱们”

　　“去费城。”

　　两辆深黑发亮的林肯加长车一前一后驶上去往费城市区的高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