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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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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风雨大作,新房外的芭蕉树被打得七零八落。
门外热闹的贺喜声,祝酒声,都被雨声盖过去了。
我盖着红盖头,紧紧地攥住衣摆,孤独地坐在新床上。
龙凤烛痴痴地燃烧,烟缭绕在“喜”字前。
它烧了一小半的时候,没有人进来。
它烧了一大半的时候,还是没有人进来。
黑洞洞的窗外,那风狂雨骤,电闪雷鸣,似乎有什么怪物在咆哮。连祝酒声都渐渐湮没在了越来越响的风雨声中。
奇异的是,窗外哗啦啦,呜呜呜的风雨声越响,洞房内就越安静。安静得出奇。
我越来越不安,捏着嗓子问陪我出嫁的婢女:“碧桃,你去外面看看,姑、姑爷他怎么了......”
“碧桃?碧桃?”
我叫了几声,本该就侍立在房内的碧桃却没有出一个字。
我这才惊觉,房内不知道什么时候,只剩下了我一个人的呼吸声。
顾不得出阁前母亲千叮万嘱,我惶惶然撩起盖头,惊惶四顾,屋子里只有大红一片喜,只有龙凤烛的烛光摇摇摆摆,将要燃尽。
扶着床柱,一步步挪向门口,我小心翼翼喊:“绯杏,绯杏?”
拉门。敲门。拍门。
门纹丝不动。
门外守着的绯杏没有回话。
门外客人们的祝酒声、贺喜声,一丝也不闻了。
我害怕极了,终于想起来装嫁妆的时候,我把水鸳鸯的刺绣也给带上了。小声地叫:“水鸳鸯,你在吗?”
回答我的只有红烛昏昏,寂寂无言——那对刻着喜字的龙凤烛快要熄灭了。
我感到绝望,跌在椅子上啜泣起来。泪眼蒙蒙中,似乎隐隐绰绰见到烛芯附近的一点幽蓝火焰吞噬了外面的明亮颜色,里面有一个小黑点在慢慢放大。
那小黑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似乎是有四肢的人模样。
我惊得连哭都忘记了,瞪大眼睛,盯着那黑点。
黑点先是变作黑影,大概能看出四肢,然后能看出有头发,越来越大,踩着烛光,迎风而长。
落地的时候,竟然变作了一个穿着长裙,戴着钗环的女人。
从蜡烛光里,走出了一个女人!
我受到了惊吓,猛然往后退去,不便的小脚使我跌了一跤,跌在脚踏上。
那女人一落地,就在自顾自屋子里转了一圈,四处打量,咯咯笑着:“啊,这里就是新房啊。”
她走路的样子很怪,似乎是平移的,不像是两条腿走路,更像是在屋子里飘了一圈。
我吓得早已呆了,忍住脚上钻心的痛,往脚踏边的帷帐里缩了一缩,甚至大气也不敢喘,只盼她别注意到我。
天不遂人意,女人终于打量够了新房,回身竟然朝我一笑。
刹那,我尖叫了起来。
她生得很美,眼睛像秋天的井水一样干净,青青的眉像濛濛的雨。腰肢一摆,拖得长长的纱裙跟着纤细的腰一起转。
对我笑的时候,像我绣楼外那株梨花树,噗嗤嗤开了满树的粉雪团团。
可是,可是她的头上长着一对角啊!
那对角扭扭曲曲,半斜着向天生长,又像肆意的树杈;闪着莹润的光,却又像家里的珊瑚宝。很是美丽。
可无论如何,人是不长角的。
她歪着头看我:“你很害怕吗?”
长长的白纱裙下曳地的帛带动了一动,忽地探出一截,好奇地在我脸上戳了一戳。
啊——我惊叫。
那竟不是帛带,而是一截飘逸华美的尾巴。
上面闪闪发亮而透明柔顺地飘动的,不是薄纱,是鳍。
我挥舞手脚,胡乱地捉住,冰凉凉的,又滑又腻,吓得放了手。
女人笑了起来。她笑得很奇怪,刻意模仿人似的:“咯咯。咯咯。痒。”
那条尾巴害羞似的嗖地收了回去。
“有角......又、又有尾巴,你、你是什么东西......”从她的举动中,我直觉察不到恶意,竟然不知怎地鼓起了勇气,蚊子嗡嗡似的,结结巴巴吐出一句。
“我不是东西。”她似乎不知道这是骂人的话,笑眯眯地又甩了甩尾巴,“我是管钱塘的清波。”
清波......
我脱口而出:“你就是水鸳鸯说的清波公主?”
“公主?”她想了想,“清波不是公主,是德知的妻。”
德知?
我被她说得愣了一愣。
......德知,德知,婚前,老嬷嬷一下又一下梳着我长到脚踝的头发,一边梳着一边念着送嫁的歌谣,她悄悄地说:“祝小姐和德知姑爷百年好合。”
德知是我新婚夫婿的名字呀。
他姓张,名德知,字义晓。
难道是同名吗?我带着一丝希冀想。
清波却拍拍手,天真地说:“他就在房外呢。”
天旋地转。
难道我被欺骗了?
不,寡妇说他是个大才子,大进士,不会欺骗我这样的小女子的。
我鼓起了奇异的勇气,颤颤巍巍地反驳她:“他与我成亲之前,没有妻房。”
窗外的风雨一霎时更如倾盆。
清波说:“咯咯、你们成亲之后,现在有了。”
房内的烛光一跳,明灭一闪,下一刻,立在我跟前的女子已经换了一幅模样。
她头戴珠冠,穿着喜服,配着绿绣球,半掀着盖头,浓妆艳抹,杏子一样的眼,被涂得失色的唇。朝我眨眨眼:“你看,这不就是吗?”
难道眼前有镜子吗?
我一瞬时明白过来,却一声叫不出来,身上连一根手指头也动弹不得。自蒙昧中惊察了自己的命运。
望着那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我的眼睛里大颗大颗的泪珠滚了下来。
清波已经坐在镜子前欢欢喜喜地梳妆,正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回看见我,竟呆住了。
她有些凄惶:“啊!你怎么?你怎么?”匆匆地伸手接我的眼泪。
那眼泪接了一滴又一滴。
她左右为难,板起脸:“不许哭了。我又不杀你。”
我呜呜咽咽:“可是,我去哪呀?我去哪呀?”
“你这么——这么——”我想不出来词,“天地间去哪里不可以?可是,我去哪里呢?这里一个你,家里就不能有一个我了。”
“还我罢。还我罢。”我哀求。
清波的喜服下伸出了一截美丽莹白的尾巴,轻轻地啪啪打在地上,一拍一拍的节奏,像是人遇到难题时敲着手指。
“我不能还你呀。”她说:“我爱德知,我没有了他,天地间去哪里都不快乐。”
“我遇见他的时候遭了难,变成了一条小泥鳅!嗨,你见过泥鳅吧?光溜溜的那种。人们要拿我去喂鱼。
我想,我堂堂龙女,竟然要变作臣民的口粮了?
珍珠子一滴滴掉。
他们叫我妖怪,害怕得走开。更要切碎了我。只有德知不忍心,说:白龙鱼服尚且遭难,看这泥鳅本无害人意,上天有好生之德。
他买了我,放了。
你说,他怎么这么聪明,知道我是一条白龙呢?”
原来她是一条白龙。
谈到德知的时候,她的眉毛舒展开,眼睛里波光闪闪,别有光彩。
“咯咯”的诡异的笑,也变得温柔起来。
“后来我变作人模样去找他,帮他打跑了强盗,他红着脸,竟然不敢看我,羞答答地说:小生无以为报。我就想起话本说的,叫他以身相许,他张大嘴,傻乎乎地看着我。”
我的眼泪渐渐止住了。
一时听得出了神。
“秋天,他为我读最喜欢的唐朝的才子的诗,
春天,他采了满树的桃花,做成桃花膏,为我画人间女子的眉毛。
我给他采集云山的矿石磨他喜欢的砚台,偷采青丘的狐狸毛做他的笔。
他笑得燕子式的眉毛都飞了起来。
可是,最后,却只能远远地看着我说:
‘仙凡有别,清波’。”
清波说到这,一时住了口,忽然问我:“你又知道他些什么呢?”
我嗫嚅半晌,低低地说:“他......他是个才子,是个进士,以后有大前途。人才一等一没得挑的......”
我只能重复寡妇的话。
清波叹了一口气。
我感到面上羞红了。不知缘由地惭愧。
清波捏着梳子,怔怔地说:“你看,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要他干嘛呀?”
“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我终只能拿我也不懂的话应对这质问。
清波又皱着眉了,唉声叹气:“唉,堂姐就没有遇过这样的麻烦。”
她有点怏怏不乐地,原属于我的眉眼安在她的身上,竟然无端美丽生动了三分:
“你不愿意给我?”
我有点儿不知名的心虚:“我、我不愿意把我的生活给你。就算是没了夫婿德知,我,我还有别的东西在生活里......”
“可是,”清波说,“你十六年长成在绣楼,你爹妈看你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你爹爹妈妈有十几个孩子,五六个女儿,你只是其中一个。他们都记不起你的长相。你亲妈妈是个小妾,也早就被牛头马面带去黄泉了。你除了德知,除了你自己,还有什么呢?”
我被说得呆了。
想数出别的东西来,却再也数不出来。
我还有什么呢?我想反驳她,却一句也想不出来。一阵阵难过涌上心头。
清波觑着我,见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连忙打断了我:“喂,不许哭。不给就不给。我和你换吧。”
换?我含泪抬头。
她豪气地挥挥手:“换呀!我有很多东西的。唔......我有漂亮的龙角,白雪的鳞片,还有一整个钱塘。这些,就换一个德知。”
我怯怯道:“可是,我也不喜欢漂亮的龙角,雪白的鳞片,和一整个钱塘呀。”
“哇!”清波瞪大了眼,我的杏眼被她活活瞪做了龙眼。
看得出来,她感到很不可思议。
“怎么会有人不喜欢这些呢!”她说。
为难了半晌,她有点手足无措,咬着嘴唇思索了半天,忽然张开小嘴一吐,噗噗,伴随着水柱,里面喷出来一只透明的,像伞一样,但是生着好多只脚的东西。
“她不愿意和我换。”清波拎着这东西摇晃。
透明的“伞”恶狠狠地说:“那就杀了她!好好的龙宫富贵不要,非不识相!”
这是陪伴我多时的水鸳鸯的声音,它竟然说要杀了我!
我受了一整晚的惊吓,却在这一刻委屈到了极点,哇地大哭了起来。
也许是我哭得太厉害,清波和透明的“伞”都僵住了。
“这、这猪蹄精还挺能哭......”它嘟嘟囔囔,遭了清波一瞪,立时改口,“咳,我是说,这凡女,她只是一时不知道当龙女的好处。你硬是换了,她以后就知道自己占大便宜了。”
清波见我哭得都打嗝了,一时更加犹豫,想来她平生,压根没有做过强人所难的事。
呜呜呜,风雨刮得更厉害了,芭蕉树倒了。
发出彭的一声。
透明的“伞”大声道:“快一些呀,清波!你上任中途逃走,带着兴云布雨图,携来这漫天的风雨,风伯雨师,雷公电母是要察觉的!”
悚然一惊,清波终于真正犯了难,她拧起眉毛,怀着歉意望了我一眼,突然张嘴,自肚中飞出一颗七彩的珠子:
“兴云布雨图和水尺等俱在其中,存了我千年法力,辰光,带她快走罢,奔赴钱塘!”
那颗珠子便急急朝我飞来,竟然像融化一样,从我眉心进入了我体内。
浑身一阵热浪翻涌,全身骨骼抽搐,似乎被一双大手像木偶一样拉扯着剧痛。
偏偏神智清明,我只觉身上渐渐抽长,不稍时,感觉整个屋子都高大了许多。
清波脸色白得连擦了的粉都遮不住,虚弱地靠着梳妆台望着我。
我张口欲言,只听嘴里一阵阵仙音吟啸,骇了一跳。
低头一看,我竟成了长条一条,口旁有须髯,颔下有明珠,须根根柔顺洁白,脚爪是五根鹰似的,身上的鳞片莹润洁白,尾巴上有飘逸的鳍。
我变作了一条小小的白龙。
见我惊得连爪都不敢动一下的样子,清波笑了,打量着我,满是自豪,有一丝眷恋:“多好看!”
此时,风雨骤然一停。像是什么笼子被打破了,房外的祝酒声又清晰可闻,我还听到了绯杏和碧桃的声音:“小姐,小姐,你开门呐!”
还有一个男人清润的声音:“夫人,你还好吗?”
听到他的声音,清波那丝眷恋便消失了,她将手一推,那透明的“伞”状生灵,便沉默的点点头,“脚”还是触须?缠卷住我的龙身,飞了起来,飞入了黑洞洞的窗外。
我望着那亮着光的小小的屋子越来越远,终于门被推开了,闯进了一个男人,穿着新郎官的喜服,修眉秀目,十分清俊,见到虚弱的“我”,便焦急地搀扶住。
清波依在他怀里,露出了一个笑容。
明明是我的面容,却是我十几年来,从没有过的笑容。
我们越飞越高,刚刚停了的雨,湿润润还留在空中,一下子扑面而来。
霎时,我分不清是这湿润的雨丝浸润了须髯,还是眼泪。
那屋子即将看不见了。
要变作黑漆漆的夜里一个光点了。
整个城都在我的眼底了。
光光点点,万家烟火,人间生涯。
我在心里对它说:十几年来,我也不知道你有什么好的。可是,我好歹为你抗争了一回。
你们,你们,要记得,从此有个李翠容,住在绣楼上的,再也不是李翠容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