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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温雁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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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温雁。
我刚出生的时候,父亲的事业还没发迹,我们不过是住在平民中公寓再普通不过的一家人。
早期生命带给我的温馨,成为了我这一生中最向往的图景。
那可以依偎在温柔的母亲怀里,每当父亲下班就跳到他怀里撒娇的日子,在母亲死后一去不返,渐渐成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境。
后来我有了一个弟弟,叫温锐。
后母说温字太过温吞,要给他生命里加一点锐利的东西才可以。
人活着不能没有棱角,所以他要温柔,也要锋利。
他从生下来就是那么乖巧,那么可爱,好看得简直像是一个娃娃。由于后母的严厉,我失去了所有的娃娃,每当我想抱着点什么的时候,我的怀里空空荡荡,寂寞不知所然。
于是我抱着弟弟。
我变成了一个孤独的存在——没有人爱我,没有人注意我:我长得也平庸,学习也一般,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活着的目的所在。然而后母却是不同的,她是优秀的,是出众的,是光彩夺目的,她对我们很好,但是我总在她面前抬不起头来。
那种深入骨髓的自卑,让我日复一日孤独着。
所以我爱上了我的弟弟。他让我提前当上了母亲,我怀着一颗母亲的心来仔细地照顾他,看着他一点点成长,我感到无比欣喜。
仿佛我的生命就是为他而来的一样。
于是,我开始为他规划——教他如何讨女孩子欢心的手段,给他挑选精致的衣服,不断地给他总结技巧,仿佛要谈恋爱的不是他,而是我一样。
我希望他能成为一个英俊高大的少年,娶一个足够配得上他的美丽温柔的妻,不要像我一样,为了家族的利益嫁给一个一无是处的酒鬼,就为着他身上所继承的遗产。
我是那么小心翼翼地照料着,他终于长大了,并且有着像星星一样美丽的眼睛——
然而他却疯了。
为了一个将他丢下的男人,疯了。
他整日整夜地满城去找他,去每个角落,去每个污泥满地的阴沟,疯了一样地找他。
那个人早就丢下他走了,为什么他不相信?
我开始像憎恨仇人一样憎恨那个伤害了他的人,我的丈夫觉得我反应过激了,没必要为一个亲戚做到这种地步。他根本不明白,那不只是我的弟弟啊,他还是我的儿子,是我养大的花束,是我唯一爱过的人。
我那么珍视的东西,被一个污泥里的虫子玷污了。
但是我也不是不高兴——毕竟他本来已经长大,开始了自己的生活了,而如今他又变成那个无措的孩子,所以又需要我的照顾了,这让我感到欣喜。
我为他找了很多女孩子来见面,说是相亲,然而我却觉得是我为他挑选了无数精致漂亮的娃娃,这样的控制感让我得到幸福。
我终于完全地把他的生活掌握在手里了,就好像我终于可以把我自己那千疮百孔的生活控制住了一样,让它不再继续流脓,而是在窟窿里生出新鲜的花儿来。
可是……这样的情况,很快就被打破了。
虽然我小心翼翼,但是他还是被外面的荆棘伤到了,他找到了那个该死的家伙。
我赶到的时候,只看见他跪在地上捂着头痛哭,而那个少年被人送进救护车中,火速送往医院。他哭得那么难过,仿佛将我的心撕裂开来一样,我尽了全力安慰他,告诉他那个人不会离他而去,带着他去了医院等待消息。
我生怕他听见什么不好的消息,就将他留在外面,自己跟着医生跑到了急救室的门口。
需要进行紧急手术,要让家属签字。
我开始想办法,联系他的家人,直到我听见那个清脆的声音的时候。
啊,是易秋。
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猫一般狡猾的眸子,看向我的一刹让我心惊。
她温柔地说,她是那少年的未婚妻,这个决定是少年自己做出的,所以我们都无力插手。
是他自己选择要死,所以她——拒绝签字。
而且他的家人已经死光了,他既没有朋友,也没有亲属,唯一能签字的就是她。
但是她,拒绝签字,拒绝手术。
医生看向我,问我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他的未婚妻。
我当然知道不是,易秋怎么可能认得他?她明明那么喜欢温锐,怎么可能——
我看着她狡猾的眸子,那一瞬间我什么都明白了,但我什么都没做。
易秋会听我的话,就像温锐小时候那样,她会当一个温顺的妻子,永远细心地照顾温锐,就像我做的那样,而不是像那个可恨的家伙逼得他发疯。
她也不会像那混蛋一样什么都不说就丢下他,甚至看着他那么难过,自己却过得很幸福。
所以,那一瞬间我甚至觉得,他死得其所。
虽然他明明那么年轻,那么无辜,但是那一刻我忽然希望他烧死在火里连灰都不剩,省得别人看见他心烦。
他死了以后温锐很快就能忘了他,然后再回到我的身边来,像小时候那样依赖在我的身边,做一个乖巧而又懂事的好孩子。
所以那一刻,我站在医院冰冷的走廊里,听着外面我亲弟弟绝望的哭声,眼睁睁看着那个他心爱的人挣扎着死去。
呼吸声如同暗夜的潮水,在风平浪静之后缓慢褪去,只剩下月亮下面那个巨大的黑洞。
死了就好了,死了就好了。
那年轻的面容枯萎了,曾经迷惑过他的眼睛干瘪了,灼热的身子,冰凉了。
我当了帮凶,所以我也成为了凶手。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那个决定,从来没有。
他死了以后,我代替温锐去他住的地方整理东西,那里虽然已经烧得一干二净了,却还剩下好多东西。
一个盒子里装满了话,画上的人全是我的弟弟。
我深爱的疼爱的弟弟,在那个疯子手下被一遍又一遍的杀死,那画上的眼睛绝望痛苦,只剩下孤独与死寂。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只是想要一遍遍地伤害他,所幸我提早了做了决定,所幸我终于保护了他。
就算……
就算……
就算他疯了。
那又怎么样?他又回到我面前了。
我没有孩子,他失去了母亲,我又可以像以前那样照顾他了。
他会彻夜难眠地坐在窗口,睁着带血丝的眼睛凝视着黑暗的夜色,等着那个死了的人回来。
哈哈,那个人不会回来了,能在他身边照顾他的只有我。
他疯了以后拒绝见易秋,甚至认不出她,不管她如何哭如何叫都不会理她。
最后连易秋都走了,他的世界就只剩下我了。
温锐恳求我将他完整地葬入最好的墓地,他死了以后,要躺在他的身边——那个连名字和身份都没有的人,他竟然还想着和他生同衾死同穴。
我将他送入火葬场,然后将骨灰一撒而尽。
泼到哪里去了?我怎么知道?风会将那些灰尘吹散的,这样他就魂飞魄散,连做鬼都不能了。
再也没有人可以来和我抢他了,再也没有了。
我们又像小时候一样在一起了,对吧?
或许是时间过得太久,我放松了警惕,甚至不在乎易秋又回来找他,也忽略了他又爱上别人事实。
没关系的,那只是一个听话而又乖巧的孩子,就算有一天他们在一起,那个孩子也不会伤害他的。
毕竟是,那么善良,又那么可爱的孩子。
我一开始的时候甚至为他担心,万一那个孩子嫌弃他是个疯子呢?万一那个孩子不喜欢他,他受伤了怎么办?
万一……万一那个孩子发现了他屋子里藏着的那些画,被吓跑了呢?
我真是蠢啊,真是蠢啊。
那条毒蛇就在我面前,我竟然没有认出他来。
若不是那个夜里,我看见他站在那副画前,轻吻那个死人的额头——
那少年嫣红而又柔软的唇,轻轻地贴在冰凉的画纸上,眼中是从所未见的温柔,以及那几乎令人难以察觉的狡黠。
他的对着那画上的死人轻轻说了几句话,是在相认,还是在告别呢。
我认出他来了,比温锐还要早了一步。
他又来了,他要将那死亡的毒液注入我弟弟的血液里,他要报复我们,他要把我犯下的所有的错,都加倍偿还到温锐的身上。
那一刻有什么疯狂的东西在我的血液里涌动着——我要抓住那个少年柔软的黑发,将他纤柔的脖子按在砧板上,用锋利的刀割断那年幼的脖子,趁他还没长大先一步将他掐死在黑夜里。
我真的那么做了。
我抓住他,将他拖到厨房去,并且试图杀了他。
我将门反锁上,不管温锐如何地在外面疯狂地敲门我都没有理他。
我会帮他解决这一切,我会替他杀死所有想要伤害他的人,就算他恨我也没有关系。
然而,当我看见那双眼睛的时候,我动弹不得。
那双漆黑的眸子,仿佛是烈火燃尽后的天空,漆黑而又扭曲着,轻而易举地就可以将一切吸进去,再绞碎成零落的碎片。
他不是人,他是鬼啊。
只有鬼才拥有的那种控制人心的能力,让人看向他的一瞬间畏惧并且退缩。
我已经当了一次凶手,难道要我再当一次吗?
他从容地夺过了刀,我以为他会反击,像我杀了他一样反过来杀了我,然而没想到他却将那把刀反手插入了自己的腹部。
暗黑色的液体沿着修长而又白皙的手指流了下来,一路疯狂地流着。
他却笑起来,看着我的眼神仿佛一个调皮的孩子:“来玩吗?”
“输的人,要先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