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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温锐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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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锐篇
1.
我撞开门的时候,一切都迟了。
肩胛骨传来的剧痛已经麻木,眼前的景象几乎将我逼疯。
那景象太熟悉、他熟悉了。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仰头望着我,腹部插着一把锋利的刀,鲜血沾染了他白色的睡衣,他手里半揽着那只长耳朵兔子,整个人倦懒地倚在那里——我知道他在安静地等死。
就像我第一次遇见他时的那样。
我早就分不清他到底是谁了,只是在这一瞬间我才恍然醒悟过来而已。
那纤柔的脖子无力地垂着,明亮的眸子暗淡下去,少年人特有的柔软的黑发垂了下来,覆盖了脸颊。
虽然只是一个短短的瞬间而已,我仿佛陷入一种可怕的幻觉,宛如脚下的大地轰然崩塌,将我带入深渊,永难逃脱。
我不知道姐姐为什么要杀她,或许只是她和我一样疯了,但是我还活着,没人可以伤害他。
于是我将她踹开,即便是她的头重重地撞在地面上我都没有回头看她。
我的手抖得太厉害了,我以前可以抱着他去医院,可是我现在怕了,仿佛我碰他一下他就会碎成渣滓,我打了急救电话,整个人抖得仿佛肢体抽搐,我想要去捂住他伤口流出来的血,可是我不敢碰他——
他是瓷的,我碰一下就会碎。
他从始至终没有看我,救护车来的时候,他闭上了眼睛。虽然我就在他面前,他却毫无留恋地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他死去,于是疯了一般试着伸手去掰开他的眼睛,可是医护人员不许我再碰他——我身上全是他的血,他们以为我是杀人凶手。
都怪我,都怪我没有看好他。
姐姐也被人送进了抢救室,她的血从额角流下来,整个人失去意识。
有人问我是谁的家属,我说,我是那孩子的爱人,可是没有人愿意相信我。
他是第三次进入那扇门了,我颓丧地坐在抢救室门外,双手死死绞入头发,仿佛用力将我的脑袋捏碎我就可以免于痛苦一般。
我为什么不保护好他?我为什么要松开他的手?
他明明是那么易碎的瓷器,我为什么不将他层层包裹在柔软的布料上,再小心照料?
他的家人来了,没有人给他们解释情况,他们扳住我的肩膀质问我,可是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开始出现幻觉——抢救室的那扇门其实不只是一扇门,而是一面巨大而又锋利的刀刃,那门后连着阴间和火葬场,他们将他推进去,为的是要他永远地离开我。
他们用金属剪开他白皙的肌肤,将那鲜活的肉一片片割碎,让他流干鲜血慢慢死去,为的是要他永远地离开我。
他们将他纤细的身子拆散,将那些漂亮而又精致如白瓷一般的骨头取出,丢入火坑中,将他焚烧殆尽,为的是要他永远地离开我。
“不可以。”我低声说着。
不可以。
小亦的母亲尖叫起来,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对着我吼着:“到底什么不可以,你说话啊,你说话啊!”
“不可以死。”
我捂着脸,小声重复着。
我开始出现幻觉。
他死了。
他进去的时候就死了,我去还傻傻地呆在外面。他为了报复我,再也不回来见我。
藤蔓、池塘、花朵、星空,全是假的。
所有鲜活的、逼真的、美艳的、都是虚的。
上苍恩赐,他活下来了。
可是这次,我却死了。
2.
“小锐,你现在精神不正常,你看到的都是幻觉。”
“那把刀不是姐姐插进去的,是你插进去的。”
“你为什么要说谎呢?姐姐去拦你,你看你把我打的……”
“小锐,回答我说的话。你为什么要说谎?你讨厌小亦么?还是说,你讨厌我?”
姐姐的逼问让我心烦。
没有人相信我,没有人会相信一个疯子。
我自己也不相信我自己,但是那又怎样,我疯了什么都可能做得出来,但是我不会伤害他。
我看向姐姐的眼睛,她那双原本温柔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残忍和一丝得意,我明白了,因为她足够爱我,我却不够爱她,她要想尽办法报复我。
她把一切都推到我身上——反正他昏迷不醒,我又是个疯子。
易秋也来看我,她坐在我旁边,用那种语气问我:“为什么要伤害他?”
“我没有。”
易秋说:“你这人就是喜欢逃避事实,以前为了逃避对他的愧疚感,你把我当成他的替代品努力补偿,现在你伤了小亦,又把责任推到你姐姐头上,你还要这样下去多久?你要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我没有。”
我固执地重复着。
我就算把我自己切得粉碎,我都不可能伤害他。
易秋嘲讽地笑了起来:“是因为知道小亦和别人有了婚约,你嫉妒了?温锐,你不会真的以为他会和你在一起吧,他和你以前的那个爱人可不一样,那家伙什么都没有,小亦呢?他有那么好的家事,那么好的条件,他要什么没有?你想靠着同情吊他一辈子?还是说他要去结婚了,你就闹死闹活,死给他看?”
我震惊地看着她。
她红色的嘴唇一张一合,仿佛一条吐着恶毒泡泡的鱼。
易秋笑着说:“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被男人甩了的姐姐,丧偶的父亲,还有疯了的你自己,小亦呢?英俊而又成功的父亲,温柔又美丽的母亲,还有那么可爱的未婚妻——哈哈,你该不会不知道他家里的那个女孩子就是他的未婚妻吧?青梅竹马的感情,和你这个半路杀出来一直装可怜的疯子,你说说他会选那个?”
她的话太刻薄,每一句都像锈刀子割在我心口上,铁锈划出迟钝的伤口,迟来而又缓慢绵延的疼让我恨不得杀了她。
我抓住她胸口的领子,恨不得现在就活生生扼死她,让她再也没办法说出话来。
易秋笑着笑着就哭出来了,她嘴角挂着笑容,眼角的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温锐,你认清楚了,除了我,没有人会爱你……”
我松开她,向他的病房跑去。
我现在必须见到他,我只要看一看他就好了,只要看见他还躺在那里,乖乖地躺着,很听话地在呼吸,我就觉得心满意足。
他有未婚妻了?
小矮子和丑八怪,我其实早就知道的。
没关系的,他不爱我也没关系,只要他有乖乖地在呼吸,在或者,就可以……
只要那脆弱的胸膛还在起伏,那颗鲜红的心脏还在跳动,我就很高兴……
所以,不爱我也没关系的。
他那么年轻,我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这样落魄的年纪,他来得太晚了,但是好在我一直在等他。
所以……没关系的……
然而当我冲到他的病房里,我却还是愣住了。
他不见了。
空气里还残存着属于他的气息,而原先他躺过的床上空空荡荡,那整齐的被褥和收拾干净的一切分明证明他已经走了。
我抓住护士追问,原来他们给他转院了。
他的家人将他从我身边带走了,并且再也不会让他见我,因为他们认为我伤害了他。
怎么办呢?
我又把他弄丢了。
身后传来断续的脚步声,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傻孩子。”
我回过头,看见姐姐一如既往的温柔的笑容。
“小锐,别傻了,他已经走了。”她对着我张开双手:“和姐姐回家吧。”
我终于看清楚了。
她脸上的笑容里带着胜利的得意,那四肢之畔仿佛还长着其他的肢体,我隔远了看她,发现她的样子很像一只匍匐在透明的蛛网上的蜘蛛。
她的指间生长出蛛丝来,黏在我的身上,那蛛丝将我缠住,让我随着她的节奏动着——我是她的木偶,这么多年来一直如此。
终于到了一刀两断的时候了。
我后退了一步,转过身,离开了。
不行,我得去找他。
身后的人开始慌了,不顾头上的伤,踉跄着追上来,一把扯住我,惊慌地问我:“你到哪里去?你不和姐姐回家了吗?”
我淡淡地看着她,仿佛看着一个不认识的人:“你在我爱人的身上刺了一刀。”
“我是你姐姐!”她哭起来,开始对着我尖叫:“从你生下来开始,我就一直在照顾你!难道我还比不过那个你刚认识的人吗!”
不是的,不是刚认识的人啊。
我已经等了他整整十六年,或许还要更久呢。
她已经开始老了,哭起来的时候花了脸上的妆,眼角的皱纹更清晰地出现了。
然而,在那褶皱的笑容里,她的眼神忽然冷了起来,用一种近乎于扭曲的神色看着我,再度笑了。
一个阴冷的、恶毒的笑。
“你就这么对我么?这么对待养了你这么多年的姐姐?你看清了你自己现在的样子,谁会理会你这个疯子?父亲也不会把遗产留给你这种疯子的,你离开了家,除了画你那些可笑的画,你还能做什么?你凭什么配得上他?你知道林亦的未婚妻父母死后,她有三个亿的遗产么?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你已经到了这个年纪,再过几年,你也会和我一样长出皱纹来,然后头发花白,牙齿脱落……你凭什么值三个亿?”
“而且你永远不会承担责任吧?你根本就没有那个勇气吧!”
一种不祥的预感升起,我不想再听她说下去了,慌忙转身离开。
然而她的尖叫声依旧冲撞入我的脑海:“你知不知道他从火场出来的时候还活着?可是因为你太没用了,只能坐在外面发疯,所以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他慢慢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捂住了耳朵,几乎是跑着逃了出去。
身后的女人仿佛疯了,一边笑着一边跟着我:“他没有死在手术室里啊,他就死在你身边了!可是你太没用,太没用了啊,你说说你现在能做什么?你还能做什么?”
好烦躁。
那也杀了她吧,我听见有人对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