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蕙芷兰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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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黄昏里，枫林长椅上，元夕依偎在老伴肩头，四手交握，温暖的金秋光辉洒落在他们身上，她总会想起外公带她去拜访白家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山花烂漫，五彩缤纷。元夕趴在外公宽阔的背脊上，从蜿蜒的山沟到山头，从外公的肩头望向坐落在山上的十来户农家的村庄。远远瞧见最前面那家的院子里长着漂亮的紫紫黄黄的野花，房前放着鼓米用的木制风车，墙角码着木柴；屋后有一溜竹篱笆，里面长着郁郁的青菜。
这里，没有一丝现代的气息，风中带着清新的青草花香，时光好似回流到了最初最原始的美好。
外公回头看，元夕咧嘴默契朝他一笑，然后对着那院子大喊，“白拐爷爷！白拐爷爷！我来啦！”
田间地头，一堆堆草垛码着就像放哨的士兵。白家爷爷的真名元夕总是记不清楚，只听外公说他曾是一名老兵战士，抗日的时候被子弹击中了膝盖，伤好之后落下了腿疾，走路便一瘸一拐的。
闻声出来的，不同以往的白拐爷爷，却是一个同风车一般高的小男孩。
男孩似是不满自己敬爱的爷爷的缺憾被元夕这样大声嚷嚷出来，几分生气地仰头瞪向外公背后的元夕。
“外公，他长得真好看！不笑也好看！”元夕略有吃惊，趴在外公肩头，丝毫不在意他的怒视，痴痴回望着他，情不自禁咬起了手指。
外公将她从背后抱到身前轻轻放下，走向男孩，“小家伙可算来了，你爷爷念叨你好几天了。”
男孩觉得元夕有些没羞没皮，‘死猪不怕开水烫，’收起瞪她的视线，转而乖巧对外公鞠躬，“爷爷在里面等您下棋。”
元夕三步并作两步跑向外公，抱住外公的大长腿，咬着食指望着男孩子。外公宠溺地拍拍她的头，“想跟哥哥玩？”
白爷爷这时从窗口探出头来，“小汤圆，我这小乖孙就交给你了！但有一条，你这窜天猴别给我把他弄丢了就行！”
“真的吗？你要陪我玩吗？”元夕立马松开外公扑上男孩拽着他胳膊，“我带你去抓小鱼吧，河沟里全部都是！还有树林里的野山栗，地上掉了好多的！啊，还有黄瓜，我知道哪里有，你跟我来！”
男孩觉得这女娃娃一点女孩儿的样子都没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拽住撒腿就开跑，吃不住她这说来就来的阵势，愣是只得被她拖着跑了。
下了平坦的山坡，都是长满苔藓的石径小道，时高时底，时上时下，时直时弯，有的地段仅容一脚，得爬着崖壁才能通过。伸向山坳密林之中，显得深远和古朴。林中溪水长流，大小瀑布众多，沟中散落着形状各异的鹅卵石。
“你别松开我的手，当心掉到山沟里去！”
男孩望着元夕扎着两小辫的小小后脑勺，再看她抓着自己的肉乎乎略黑的小手，想到爷爷叫她小汤圆，莫名有些好笑。
是个漏出芝麻馅儿的小汤圆。
“你看！”浑然不觉被臆想成汤圆的小丫头突然大叫一声，指着某处喊，“那里每天早上都有人驾着马匹下山来，到这下面的水潭里喂水、浣马！”说完颇有些得意的望着他。
小哥哥漫不经心的扫了眼，便转头去看崖下，水瀑声声，“隆隆”落潭巨响不绝于耳。透过浓枝间隙，几条大瀑布喷溅出的水雾，笼罩在脚下的林中。
这里，山峰相峙，沟壑交流，溪水清透，白瀑似雪，古藤老树盘龙。道旁斜卧的青石上，长着成片紫黄的小花，间尔夹杂着金色和白色的山菊花，还有一束束兰草，在西风中摇曳，让人恍然不知此季是何？
“我叫黑元夕！这个黑！”元夕趴在溪边，蘸水把“黑”写在溪边石头上。
“那不是黑吗？”
“这个字不念hei念he！”
“你是回族人？”
“呃嗯！”元夕摇头，“我和你一样是汉族。”
“那就是黑，不是he。”
“明明就是he，外公说的。元夕猛地站起来，仿佛外公的权威受到质疑而不快！
男孩别过头又不说话了。
元夕觉得自己赢得了小小的胜利，屁颠屁颠蹭到他跟前，乐呵呵道，“你叫什么名字？”
“与你无关。”
“那天外公跟我讲了，说你的名字特别特别厉害！是爷爷给你取的吧！”
“这不关你的事。”男孩的额角拧成一股绳。
元夕嘟着嘴，闷声跑回溪边，一骨碌坐在石头上，双脚在溪水里荡来荡去，一笼笼小鱼小虾被她搅得晕头转向东逃西窜。
山涧瀑布的轰隆声和林间飞禽活动的簌簌声时而夹杂着一颗颗野山栗啪嗒落地，金秋的风好努力挤进幽深的丛林，待到水波落叶处却也弱了，只余一丝尾力掀不起半圈波澜。
几番努力之后，秋风终于快要吹干溪涧大石上的那个水写的“黑”字。
男孩终于回头去看那即将干透抑或融入巨石的黑字，蓦然升起几丝莫名的焦虑，飞快说道，“兰槐之根是为芷，我的名字没什么好稀奇的，不过树根罢了。”
元夕愣了半天才回过神他在对着她说话。颇有些意外，元夕倒听过外公说起过蕙芷名字的。外公说白拐爷爷以前是解放军，战争中蕙兰象征清廉坚贞党的旗帜，白芷用自己的贡献解救每一个伤员，象征着无私贡献的精神。
元夕听过只觉得白拐爷爷实在是个金光闪闪的厉害人物，对蕙芷这个背后涵义如此深刻如此神圣的男孩子也多了几分敬畏之心，仿佛圣物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半天见她没反应，小哥哥也不管她听没听进去，便岔开话题问，“你元宵出生的？”
“啊！你连这个都知道？你果然很厉害啊！比算命的还厉害！蕙芷真真是个好名字！”荡水声戛然而止，水花四溅，搅得行动迟缓的老鱼老虾们愈加仓皇。
蕙芷嘴角抽动…
元夕乐呵呵眨巴眼，“那我叫你哥哥吗？”
叫自己哥哥的人确实不少，蕙芷倒不怎么在乎，“随你。”
“可是肯定很多人叫你哥哥，我也叫你哥哥那不是分辨不出来了？”
蕙芷不以为意，“那就不要叫哥哥了。”
“那叫什么？”
“随你。”
“……”元夕托着下巴认真想了半响，突然大开笑颜，“我知道了！我叫你算命哥哥吧！”
蕙芷眼角抽搐，面无表情道，“随你。”
“你好像不太开心？”
这究竟有什么值得开心的？
“外公说算命的都是很厉害的，上次我生病，外公说去找算命的算了一卦，说我只要乖乖吃饭，两天后病就能好，结果果然就好了，你说灵不灵！”
白蕙芷无言以对。
“算命哥哥啊，外公说，元宵出生的人一定像汤圆那样一生圆圆满满的，你能帮我算一下吗？”
白蕙芷听着那刺耳的称呼，好看的小脸几乎皱作一团，小正经人儿难得来了兴致，作为小小的报复，恶趣味地开起了黄腔，“据我所知，跟元宵有关的人，都没什么好的。”边说边余光大量她微微蹙眉的小表情，便愈发来劲，“众里寻她千百度的辛弃疾，元宵节里最痴情的人，爱而不得；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暴戾之徒田登；狂杀一条街，元宵节里最凶残的皇帝朱元璋；害怕袁消，将元宵节两易其名的袁世凯，这些人可不像你说的那么圆满。”
看她小脸皱成一团，简直快哭的样子，他倒觉得神清气爽。
“难道我也会很惨吗？”她拧巴着脸，十指纠缠，“那我会怎么样呢？”
白蕙芷瞧着她，没有应声，看她笑不出来，反而生出了些许快感。
直到多年后他才明白，他所说的那些玩笑话，确然是有些道理的。那些在元宵节不圆满的人大都是其本人心理作祟自作自受的，和元宵这天其实没有多大关系。所以在元宵不圆满的不是元宵本身，而是要与其扯上关系的人。好比他自己。
不过好在是她。
“兰君？”
第二天她不再叫他算命的了，改叫他兰君哥哥了。
“外公说你像是兰花一样的人，而且外公还说好人都是君子。我觉得你是好人。”
“你怎么知道我是好人？”
“因为你是蕙芷啊。”
他轻哼了声，觉得她答非所问。
“就是感觉了。”她愣了半响，突然又道，“外公说我像个男孩子，一点也没有女孩子的样子，哥哥你说女孩子该是什么样子？”
见她收起顽笑这般认真望着自己，蕙芷反倒不自在，望向远处倾泄而下的瀑布，他倒又起了玩心，
“我倒觉得女孩子像你这般反倒挺好。”
“真的吗？”元夕双眸神采奕奕，见他点头，她猛地跳起来，光脚丫在巨石上留下一连串小脚印，男孩子盯着那密密麻麻的小小脚印，心里咯噔一声，像是脚印撞开了心门，在他心里也留了这么一串。
第二个暑假时，她依旧漫山遍野乱跑，他来的时候，她把一年来攒的野山栗、核桃、猕猴桃干、柿子干、捡来的各种叶子等等一股脑的塞给他，黑黝黝的脸上挂着憨憨的笑。
第三个暑假时，她依旧每天早上从山沟里随着马队上山，她来的时候他才刚起床，手里捧着新鲜的瓜果。
吃过早饭她就缠着他去抓鱼。往往是他坐在岸边看书，她就在溪水里抓鱼。抓到一条，举起来叽叽喳喳向他邀功，他懒懒看一眼，她又放回去，再接着抓，乐此不疲。
抓累了就随他坐在岸边，听他念书。然而时不时都是她睡着在一旁。
每次把她背回去，外公就要留他吃午饭。午饭过后，他会在家练会儿琴，她就双手托着下巴痴痴地望着，与平日里疯疯癫癫的模样大相径庭。
明明不会下棋却常常嚷着，兰君哥哥，下棋了下棋了！
每次都是输却依然欢欢喜喜的一盘接一盘的下。有时下到天际挂出玉盘，外公来接她才肯走。
有了她的陪伴，他的每一天过得前所未有的充实。最讨厌的假期不知不觉竟成了日盼夜盼。
兰君哥哥，今天要弹什么给我们听啊？
兰君哥哥，你今年要来这里配陪爷爷过年吗？会待到元宵节吗？会的吧！外公每年都会给我煮雪中送炭，那是世界上最最好吃的元宵了，不，是世界上最最最好吃的！你也吃一点好不好？
男孩拾起棋盘上黑子放进棋盒的手顿住，对面元夕拾着白子巴巴望着他。
过年，爷爷要回城。
啊…她如遭雷劈，一个踉跄跌坐在椅子上，巴巴双眼立时蓄满了汪汪水意。
男孩忙放下手中棋子，来到她跟前，柔声到，你别哭，明年暑假我还来的。
元夕一手挡住双眼，不住摇头，外公说我明年该回家上学了。
上学也有假期的，你明年…男孩欲要伸手去拿开她的手，她猛地推开他，起身就要跑出去。
男孩及时拽住她，好久不蹙的眉头此时又蹙起，黑元夕！
元夕水汪汪的双眸直直望着他，泪哗啦哗啦直流，毫无意识说出句话。
明明就是很单薄虚无缥缈的一句话，小孩子山盟海誓过家家般的一句话，却这么明晃晃清亮亮地落进他心底，埋下了种子，很多年后生根发芽，开出灿烂的花。
但此时他只是心下一个咯噔，一时不知所措。直到她猛地扑到他怀里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天崩地裂。抱紧她，顿时竟觉得很圆满很开心。
我想一辈子和你住在这里，永远在一起。她说。
元宵不是只有在元宵节可以吃…他其实想告诉她。
最后不负众望引来了爷爷外公，俩老人一了解来龙去脉，哈哈大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再看她，已经在他怀里哭得睡着了。外公要抱她走时，他有些莫名其妙地生气。
那天晚上，外公做了雪中送炭。他吃得很开心，不知是为了让她开心，还是真的开心。
抑或是因为她那一句话。
他还为她弹了一曲，她开心得像个完全燃烧的炸裂煤球，在他身旁蹦蹦跳跳叽叽喳喳的，虽然很吵，还觉得温暖。
那时候还不懂离别，只觉得每天一睁眼就可以看到想见的人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那是爱你的人，不会消失不见让你担心伤心。只除非，他，不得不。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生老病死。
小时候不懂离别，只觉得每天一睁眼就可以看到想见的人是理所当然。只觉得宠你爱你的人能宠上你一辈子，因为那是爱你的人，不会消失不见让你担心伤心，也从没想过这一辈子是有时限的。
有时候，一辈子，可能只是一个眨眼，一瞬间。
对黑元夕而言，这个一辈子，只是一个童年。
这世上有太多的不得已。
外公的离世，一度让她觉得自己成了孤儿。
而在那之间，她几乎都无法感受到每天陪在她身边的外公的病情有多严重。后来她回了自己家，好长时间也见不到外公，就算假期去看外公，贪玩自私的她也没有多陪陪病情越来越重的外公……
那时的自己，黑元夕不愿记起……
尽管年幼，尽管不懂事，长大后的黑元夕依然不能原谅那时的小黑。
不曾关心外公身体的她，在那一天，爷爷来寄宿学校看她，告诉她，外公走了……
即使到了这种时候，她依然没有太多悲伤。她想着外公不过是睡着了，可能，可能等外公睡饱了，又会醒来陪她玩，会给她买好玩的好看的好吃的，会背着她串门，会让她骑在他脖子上跑来跑去，会天天削苹果切成小块喂她吃，外公削苹果从来都是从头到尾削成一条一丁点不断片儿……
后来她忙着学业，交朋友，像很多青少年一样有些许叛逆。时光如水，总是无言。
日渐忙碌的日子里，漫漫成长路上，她才发现自己缺少了什么。自己错失了什么。
然而，最珍贵的亲情，最美好的宠爱，最爱她的外公，永远被她遗留在那个童年的岁月里，她无颜带走，只能在心底默默缅怀。
再到后来，这份缅怀激励她想要成为一名医生，或许再遇到这样的事情，她就不至于这么无知，这么被动，或许她可以挽救亲人的生命。
却在大二那一年，命运再次夺走了她一位亲人的生命。
再一次，她依然束手无策。
悲痛之余的恼怒，她不是弃医从文的鲁迅，她不是个医生。她觉得自己被命运嘲弄，被摆布，毫无自由可言。
既然如此，那就，随便了。
没有特别的理由，石头剪刀布吧。
新工作很忙，忙到她没有时间去想其他事。
或许大城市都是这样，每个人忙着自己的事，甚至无暇抬头看一眼别人，哪怕面对面相视时一个微笑也被省略，变成尴尬地看向别处。
虽然觉得与这个城市、甚至是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但总觉得这个有她思念的人的地方，总是不一样的，总是值得去深究，去配合，去融入的。
她始终相信，真心待人，必会被人真诚以待。
过元宵那时，她正离家，没能和家人一起吃上一顿团圆的汤圆，或是元宵。
二月已过，三月越发忙碌，准时的两点一线，上班-回家-上班，往往复复。
时光蹉跎了梦想，也模糊了回忆，唯一清晰的，是自己那颗明朗的心，虽不停被遮挡掩盖，却依旧散发着微弱的光，指引着她继续向前，向前，总有一天，拭去时光的积灰，梦想会光芒万丈，回忆会清晰如昨，而那颗心，依然赤子如初。
唯一专注的，便是在流水时光里，无尽的等待。
当然会有人否认这种消极等待，好比戈多。不知道在等什么，什么时候等的人会来，在哪一个地方出现，统统未知。
都说人要有梦想，否则和咸鱼有什么分别。
咸鱼却也是有梦想的，尽管它的梦想无异于飞蛾扑火。
元夕觉得自己要融入这个圈子，也有些飞蛾扑火的意味，明明格格不入，却仍是逼得自己其乐融融。
并不是谁来的勉强，只是有的时候，你总得逼迫自己去做一些事情，说不定那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蕙芷兰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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