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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贰玖 ...

  •   ‘我是否……曾与你相见?’

      雨后的天地,仿佛被洗掉了灰蒙蒙的薄翳,所有颜色都是那般鲜明,一切生机都锃光发亮。可在这方世界里,积在伞亭草盖上的水珠顺着亭檐一滴一滴滑落,云雀漠不关心地用鸟喙梳理着自己的羽毛,在那深蓝色的身影转身要走入亭外时,一期一振还是忍不出问出口。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就像旁观者注视着剧中人说出既定的台词,自己的灵魂清醒地逼视着蒙昧的身体张开口说出话语:‘三日月殿——我们……我们,是曾相识的吗?’

      那位殿下的脚步缓了一拍,然后慢慢地回过头来。

      梦境到这里,就停止了。

      一期一振无数次像这样清醒地睁开眼,从床铺间坐起,心在疯狂跳动,浑身上下却都是冰凉的。是幻境吧,不真实的想象吧,当时他并未询问这些呀,当时他只是抱着伞注视那个人离开呀,可为何每次梦境都要接着三日月殿转身的背影继续呢?

      那场夏雨之后的好几日,但凡想起那失败的告白,一期一振都会有说不出的沮丧与悲伤。却并不是沮丧于自己不被接受,也并非悲伤于清晰地知晓那是自己无法靠近的存在。

      他也说不清当时为何忽然就会脱口而出,大概是雨声太嘈杂隔开了世界而伞亭中的身影又太过美好,于是本就是藏于心底小心翼翼摭拾却无法倾诉的情感,就像失了魂般情不自禁就袒露出来——多么卑劣呀,这样的自己。只要想到自己竟连为何会喜欢那位殿下都未曾想清楚,就会觉得所有看似斩钉截铁看似坚定不移的诉求都吐露得如此草率,如此漫不经心。

      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亵渎了呀……幸而,那位殿下实在是太过温柔,并未追究他的冒失。

      那么,究竟为什么会恋着那个人呢?

      他很沮丧地想,如果真要他说出个来龙去脉,他也是无法说出所以然的。

      月华的影子倒映在幽深的水底,粼粼波光,璨若辰星,能怨那偶然逢着的鱼儿满心仰慕吗?柔软的春风掠过树林,在某一支枝梢上微微停留,能怪那叶脉络那朵花硕生出不舍之意吗?那个人啊,本就是这世上最美的风景,安静不动的时候已经叫人忍不住怦然心动,他笑一笑,就如万树花开,纵是站得远远的,也会为那挡无可挡的魅力侵染,走近一步,再近一步,恍然清醒,那道影子就已经深烙入胸膛,再难割舍。

      他触摸的感情就是这样没来由的事物,如同一幕悄无声息的迷障。

      可会陷得如此之深,还是因为他自己的错吧。心无邪念,所以能坦然相对。倾慕三日月美丽外貌的人亦或是刀剑何其之多,可那般的倾慕都带着由衷的瞻仰与崇拜,从无心存觊觎与贪求之意,才懂得如何与他相处。哪怕是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会本能地保守本心。就像主将开玩笑说的那样,三日月再美,所有人在他面前都只会不自觉蜕变成老妈子,完全生不出爱慕之心啊。

      ……只有他,因仰望而生渴求之心,因靠近而生贪恋之意。原以为能把这些心情深藏心底永远踌躇不前,却不防,希冀回应的本能根本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

      也正因踏出这一步,听得那位殿下拒绝的回答,心像是饱尝黄连,止不住的苦涩与悲伤。

      又一夜这般梦醒,难以再入眠。

      屋外天色还蒙昧未明。他拉开门立到走廊上,看到庭院中所有的植栽还在沉睡,天边的月清浅又安寂。美好的景色也缓解了几分内心的烦躁,可神思还沉浸在莫名其妙的梦境中,所以在蓦地听到两个小小的唤声时愣了好久:“一期哥?”

      他倏然转头,望见侧面的檐下探出两个脑袋,平野与博多排排坐在走廊边,平野双手托着脑袋望过来,博多手里一把蒲扇,开心地抬起小脸:“一期哥也睡不着嘛?”

      一期一振的眉眼就忽然柔和起来。他微微一笑,沿着走廊走过去,站定后顺手摸了摸两个弟弟的头发:“怎么?你们睡不着?在这坐多久了?”

      “记不得了,”博多歪歪脑袋,“梦见被很多很多金子砸在身上~好幸福!可惜醒来胸口上趴着两只小老虎……就睡不着了。”

      平野神色平静,眼底却有些失落,蔫蔫地说:“梦见了加贺……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不知道为什么会梦见,一直想一直想,就睡不着了。”

      一期接过博多手里那把不知从哪找出来的蒲扇,给两个弟弟扇风。夏夜的暑气依然盘旋在庭院中,虽然对于刀剑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以忍受的事物,还是会叫付丧神之躯不太舒服。

      博多好奇地问:“一期哥也是做了梦睡不着嘛?”

      “啊,”水蓝色头发的太刀兄长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神有刹那的深远,“大概吧……”

      “一期哥会做些什么梦呢?”博多忽然兴奋道。平野也很感兴趣地抬起了眼。对兄长的憧憬总会叫弟弟们对于兄长有关的一切,都存在十足的好奇心。

      一期也就忍不住笑起来了:“很多时候并不能记住自己梦见了什么。”他垂眸温柔道,“会梦见花,梦见人影,梦见大阪城的天守阁……不知道是记忆,还是说单纯的想象。”

      博多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在大阪城地下待的短暂时光并没有叫他产生偏见,反而叫他对那座曾繁华昌盛的城池有莫名好感:“听说,天守阁里曾经满是宝物啊!”他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商人之都——秀吉公那难以想象的财富可都藏在大阪城呢!”

      平野点点头:“确实有好多的宝物,秀吉公留下的藏金藏银听说都有十几万枚之巨。”

      博多两只手都按在了红扑扑的脸蛋上,眼神充满期待:“哎呀,要真是那样,再没有比天天让我数金币更叫我幸福的事啦~”然后他像是受到巨大打击般忽然弯下腰,一副悲痛至极的表情:“主将……主将个穷鬼……”

      平野同情地直起身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对于这位弟弟在看到主将私库时的痛不欲生予以最深切的怜悯。

      “原来平野也在大阪城住过呀?”博多终于从痛苦中走出来,随口问道。

      “这个……”他抬起头有些不安地看了眼兄长,一期仍笑着在给他们摇扇子,无所谓地点了点头,示意他不用介意。

      “停留过一段时光,”兄长对那段时光的记忆已经完全遗失了,连后来那场毁灭性的大火也丝毫不记得,虽然他并在意,但对于藤四郎的刀剑们,素来是会下意识避开这方面的谈论的,就像面对着药研不会提起本能寺,面对着骨喰不会提起明历的大火……这会儿讲起大阪城来莫名有些紧张,“在一期哥的庇佑下度过很美好的时光,也遇见了兄弟们与很多的刀剑付丧神,后来被秀吉公赠给前田利家的利长……”提起前田家的故主时忍不住露出点笑容,“虽然后来又经辗转,但总归在前田家平安待到了现代。”

      “啊啊,那一定见过三日月先生吧!”博多又兴奋起来了,短刀们对于那位殿下总是有种奇妙的憧憬,“那时的三日月先生,也是现在的模样吗?”

      平野想了下,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下意识抓了抓头发,轻轻道:“样子是一样的啦……但是,性格不太相同……”他回想道,“那时的三日月先生很少笑,唔,他的主人——秀吉公的夫人宁宁殿倒是一直这么笑的。穿着很华丽……当然那时候大家的穿着都很贵气,因为秀吉公一向以来就喜欢华丽之物呀,黄金为饰朱红雕漆是最寻常的了。我看到三日月先生的次数很少,因为三日月先生很少会出来,他与大家的交流都不多——不过,”他忽然抬头看向自己的兄长,“那时的一期哥与三日月先生的关系意外得不错呢!”

      一期一振愣了愣,他摇着扇子的手有些微的停顿,但马上又不着痕迹掩盖了自己的失态。

      ‘三日月殿——我们……我们,是曾相识的吗?’

      他想起梦境中询问过很多遍的话。第一次开始审视自己的梦境,甚至控制不住地试图透过那空白茫然的记忆窥探到有关过往的任何画面。

      “我……梦见过一棵樱花树。”一期慢慢道,“很高大的山樱,就像三条家院落中那棵樱木一样,但比它还要大得多。”

      平野想了想:“那是宁宁殿庭院里的吧。那是我见过的最大的樱花树,大半个院子都被罩起来了呢!”

      一期一振在沉默之后,慢慢笑起来:“看来,是很美好的回忆呢。”

      平野没有回答。他想说是的,那段繁华的时光真的很美好很美好,如果……没有后来的城破楼倾,没有后来毁了他兄长们的大火。

      东方慢慢发白,黎明的光色终于破开夜的穹宇。

      一期抬头看了眼东边,面上带着笑,心中又难过又不知所措。

      或许他真的忘记了曾有过的所有因缘。可那自桃山时代之后走过漫长的时光又与他相遇的三日月殿……是怎样看待他的呢?

      那位殿下是否也在意着他的想法,所以才会那样问询?因为自己失礼地偷听到了鹤丸予他过分神性因而无情的评价,所以他也便顺势自嘲是情感残缺的怪物……那么,说自己的心是冰凉的这样的话……是否,也只是随意的玩笑?

      感觉不到并不意味着不存在。就算是习惯也好,那般柔软缱绻的笑,也都是真实存在的吧。神性掩盖了人性与物性,但虚无与空寂之中也会有着无法割舍的东西的吧。

      而且,并不冰凉……他并不冰凉呀,明明是如此温暖。

      ——连拒绝,都是那么的温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贰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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