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童话》渺缈孤舟客

2、小红帽、

　　在那偏远的森林边沿，蔓延起了饥荒。
　　一开始并没那么严重。人们忍受饥饿，却在面对森林时止步不前。谁都知道森林里物产丰饶，但是谁也不想冒这个风险。
　　传说里森林中住着一只可怕的怪物，虽然只是传言。
　　毕竟，谁也不知道那黑漆漆的森林深处，到底住了什么。

　　在这个森林旁，住着一个女人，一顶红帽兜总是半遮着她的面容，没有人曾清晰地见过她的脸。在这个闭塞的村落中，对于这个女人的好奇总会是人们一桩有趣的谈资。
　　有人说，这个女人是个外来者。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就是突然有一天，她出现，住了下来。
　　有人说，不，这个女人在他出生前就已经在这村落了。他听自己的父母说，远在村落建成前，她就是住在这里的，只是她的存在，众人都当作习以为常而已。
　　有人说，这个女人并非常人，有人见过她在满月时进入幽暗的森林中，日出前回到村里，手中提着一只野兽的头颅，她的帽兜就是因此由血染红。

　　他们谈论着，评价着，女人沉默着从他们眼前走过，仿佛从未听到过那些话语。

　　她住在这村里，却与旁人格格不入，特立独行地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饥荒并没有缓解。

　　村落中的食物渐渐殆尽，从每天的一点供给，缩小到那么一口……一小口。

　　而饥荒，还是没有缓解。

　　终于有一天，村中再也没有食物，甚至那一小口也不能满足了。有人试图进入森林打些猎物，可却再也没有能够回来。
　　于是，再没人打森林的主意。每个人都面黄肌瘦，嘬着水，忍着饿，就在这时，他们闻到了一股肉香。
　　肉香从红帽兜的女人家中传出：她的家中，还有食物。

　　当这个认知一旦出现时，人类本能中对求生本能的渴望压倒了一切，男人与女人们挣扎着爬起身，凭着最后一点气力来到她的家门前，向她祈求分出那么一口。

　　门打开，女人慷慨地端出了一锅肉粥，分给了所有人。

　　第一天，便就这么过去了。没有人思考过，她的食物是从哪儿来的。

　　第二天，这样的施舍依旧，肉粥香气扑鼻，有人开始思考肉的由来：这一个女人从不出门，从何得来的肉呢？
　　不过没有人愿意问这个问题，他们只是警惕地望着她，看到那并未被帽兜遮住的小半张脸上，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于是，第三天、第四天……

　　第十天的傍晚，有个男人再也按捺不住好奇，想要看一看女人的肉从何而来。
　　当夜幕降临，所有人昏昏欲睡时，这个男人用他最顽强的意志保持了清醒。他亲眼见到那女人提着油灯走入森林，但在日出之前，他还是忍不住睡了过去。

　　他醒来时，将他所看到的告诉给了众人。但直到饥荒结束，也并未有人能解开那女人是从何处带来的肉品。

　　这个秘密，就此被埋下了。

　　邻村的一个村落，人全死绝了；另一个村落，还剩一个小男孩。只有这个村子，靠着女人的肉粥，活过了饥荒。

　　对于这个女人，他们不能说不感激，但他们更为此感到好奇。

　　饥荒过去，教会派来的骑士来到了村落，他们惊讶地发现这一个村子竟能存活那么多的人，这一违反常理的事实令他们产生了怀疑。

　　“你们的村中，藏有魔女。”

　　这无疑是个相当严厉的指控。代表神圣的教会引导世人走向天堂，而代表邪恶的魔女则把世人带入地狱。

　　谁也不想入地狱。谁也不想在教会骑士神圣的剑下入地狱。

　　有人说，我们应当供出那个魔女，在饥荒中还有源源不断的食物本就很可疑；
　　有人说，得了吧，你倒还记得是谁救了我们的命，我们的村中没有魔女，让那教会的人见鬼去；
　　有人说，无论是否有魔女，我们总要供出一人，教会的骑士有所怀疑便不会放过，他们的手中有剑，我们的手中只有耙子和锄头……

　　村民们沉默了，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有亲人在世，每一个都对世间有所留恋。他们，谁也不愿做那被称为魔女的人。

　　这些，都落入了女人的眼中。

　　骑士们住了三天，在第三天的傍晚，他们公布了一件事。他们说在那邻村的坟中一具尸体都没有找到，那些饿死又不能将自己掩埋的人也不见了踪影，他们循迹探查，发现了一些残肢断骸，所以他们认为，那些尸体，应该是被人吃了。

　　听到这个消息，村中的人都脸色发白。他们想起了那一锅一锅进肚子的肉汤，肉香扑鼻，记忆犹新。

　　有人说，回忆起来，那些肉的味道就与以前所食用的猪牛羊任意一种不同，他从未食用过如此美味的肉羹……

　　然后立刻，便有村民扑通跪下，向上帝忏悔，祈求宽恕自己食人的罪过。当这一个人出现后，所有人似受到了感染，纷纷痛哭流涕，向神圣的骑士坦诚了自己的罪行。

　　“我们不是有意的，”他们说，“谁也不知道那女人的锅中竟煮着人的尸体……”
　　“哪一个女人？”骑士们严厉地问道。
　　“是她，”那第一个人指向红兜帽的女人，“她就是给我们肉羹的魔女！”

　　“是她！是她！她就是那个魔女！”
　　在场的人齐刷刷地出卖了拯救他们的人，向骑士们告解着自己对上帝的忠心。

　　魔女站在远处，她未被遮住的下半张脸始终凝着一种微笑。
　　她说：“是，我就是你们在寻的魔女，是我，用恶毒的法术延了这些人的命，而没有令他们获得上帝的感召入天堂。”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刺痛了每一个村民的鼓膜，有人向她投掷泥巴和石子，她毫不回避；骑士们拔出剑向她走去，她微笑着说道：“你们可以杀死我，但我有一个条件。”
　　“你是魔女，魔女没有资格谈条件！”有人这么喊道。
　　“我当然有资格谈条件，”她说，“就算是最穷凶极恶的恶徒也能感应上帝的仁慈，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们不能拒绝一个将死之人的恳求。”
　　公正的骑士们允诺她道：“你说吧，教会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容不下一个合理的要求。”
　　于是她说道：“那么，几位仁慈的老爷，我有这样的要求：你们可以处死我，我也愿意接受任何惩处，不过请等到下个满月之时，在圣洁的月光下将我烧死，并且在这之前，不要摘下我的兜帽。”

　　她的要求很奇怪，不过并不过分。以上帝的名义起誓，男人们不能违背对一个弱女子的诺言，骑士们应允了她的要求。

　　下一次满月是在三天后，三天里她关在村中的暗房中，过得就和普通人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举止。

　　有人说，或许我们错了，她并不是魔女，而是为了村中的人顶替了魔女的位置，她是无辜的……
　　有人说，无论她是不是魔女，她救了村中所有的人，而每一个被她所救的人都背叛了她。送她上火刑架的我们，或许才是真正的罪大恶极。
　　有人说，闭嘴你个蠢货，既然已经有人顶替，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若被骑士们听见了，你以为他们会不会继续寻找那莫须有的魔女？

　　人们沉默了，他们第一次发现一个人的力量在自己的私心面前有多么渺小，而他们每一个人，无力、也不愿将之改变。

　　行刑的日子很快就到了。魔女被架上了稻草堆，她的裙子比起三天前略有褴褛。就在这一月中月亮最圆的时刻，骑士们手持着火把，微弱的火光和月光照拂着在场各种各样的表情。

　　为首的骑士说：“以上帝的名义准许你，你还能在临死前再说一句话。”
　　“那么，请宽恕，”然后他们听到，这个女人，就连在死前也在念念有词，“请宽恕这些人的罪过。”

　　然后，火把点燃了稻草，那地上的炽烈的光，吞没了天上的皎洁的光。
　　女人抬起头，向天上望了一眼。只有一眼。

　　她的兜帽落下，人们终于得以见到了她的全貌。那是个如此美丽的女人，浅金色的发、翡翠色的眼睛，恐怕这个国家最美丽的公主都无法与之比拟。

　　他们突然懊悔了，懊悔于毁灭了这样一件美丽的事物。但是教会也曾教导过他们：越是美丽的，越是有剧毒。

　　森林中，传来了一声狼嗥。接着，是此起彼伏数的百千万声。
　　人，开始害怕了。

　　骑士们拔出了长剑，面向那座传闻中有怪物出没的森林。当烈火焚尽了魔女最后一点骨骸之后，火光散去，月色也被乌云遮蔽，在这地面上，人们面对的，只有那座黑漆漆的森林。

　　“森林向人类许以馈赠，”一个声音自黑暗传来，“却有人玷污了她的清白，是谁做了这事的，站出来。”

　　为首的骑士虔诚地在胸前划起十字：“愿上帝保佑，助我驱除邪恶……”
　　他的话未说完，黑暗的森林里冒出一双双冒着红光的眼睛。是狼群。

　　“看吧！”那骑士高声喊道，“那确是邪恶的魔女，她的死引来了恶狼，现在他们复仇来了！”

　　然而那声音却仍道：“……是谁做了这事的，站出来。”

　　但是无人回应。人总是愿对外来的邪恶弹尽竭虑进行铲除，对于自己内心的恶，却常常回避。

　　于是那森林深处的声音重重叹息了一声，便不再发话了。

　　晨光拂晓时，这个村落里空空如也。没有村民，也没有骑士。
　　有迁居来的人发现了这个村子，从其中一间屋后发现了大量的鹿的尸骨。有胆子最大的人，全副武装着来到森林一角，又发现了大量被狼啃过的人的尸骸。

　　没有人知道那一晚那个村落中发生了什么，只能从现场遗留的残迹和村民留下的羊皮纸记录推断出大概的过去。

　　有人说，德鲁伊的魔女是森林的守护者，她的面貌或是美丽的女人，或是可怕的怪物；她的行为或是帮助人类度过饥荒，或是在愤怒中毁灭人类。
　　是人类毁灭了那美丽的一面，一体两面，毁其一，便得另一。

　　然后，人们渐渐忘记过去，在这个地方重新安居乐业。他们忘记了那些记录，只是口耳相传：黑暗的森林里，住着怪物。

　　而在附近，一轮新的饥荒开始悄悄蔓延。

　　……

　　“她死了，你输了，”一者道，“下一幕。”
　　“等等……”另一者道。
　　“下一幕，”一者道，“你说的，愿赌服输。”
　　“我的意思只是……想稍微休息一下……”
　　“从你坚持人类应留存于世那一刻起，你就失去了暂停的资格。继续吧，时间不等人，不是吗？”
　　“对……哦不，我是说，我有个提议。”
　　“提议？”
　　“既然你是通过人的故事来模拟一个可能，那么……至少是否也该照原本的剧情来进行故事的发展？”
　　“哦……”一者暂且思忖，然后应道，“好，你说得对。我可以附和你的要求。”
　　“那么，”另一者道，“下一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