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的法师 （《旅行》姊妹篇）》某狐

43、第十三章 大灰袍法师的废墟堡垒

　　夜晚通常是神殿的狂欢时分。
　　越来越多的恶魔、亡灵仆从出现在神殿废墟，庆祝凯旋之后接连的盛大夜宴。在妖娆的常青藤掩护下，不属于人间的灯火次第亮起，驱赶走清冷的月。黑夜骤如白昼。他们的王并不在这里，因此这些丑陋的怪物更加肆无忌惮地在大殿奔走，姿态天真而又不知餍足地相互祝贺、欢呼、进食，彼此吹嘘，甚至当众猎杀、不知羞耻地□□。这才是它们的本性，无拘无束，不像人类的虚伪。
　　因此，当它们的王忽然降临于王座之上时，仅仅引起了短暂的骚动，之后美酒与饕餮的盛宴继续。
　　只有极少数的高阶恶魔注意到王的异样。
　　人类孩童摸样的恶魔之主神情阴鹜地坐于王座之上，手指玩弄着一根枯枝——幻化的外形无法阻碍法杖自然流露的圣光。他忍受着指尖的疼痛，反复端详着传说中称为圣物的光羽法杖。因为占据着人类的身体，所以受到的伤害有限。但是即使现在，已然疼痛如刺。
　　如果是直面呢？
　　已经有高阶恶魔认出了枯枝的原型。
　　它们的王足以强大到孤身与光明之神匹敌！大殿之中，骄傲的窃窃私语越来越响亮。等候许久的六臂蛇魔控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屈膝，恭恭敬敬地爬上通往王座的高阶，匍匐在王的足边。
　　“王，遵循您的命令，灰袍科斯特·科斯特·阿莱克斯已经收到您的邀请。”
　　“你做得很好。”
　　即使王座上洒下赞许之声，六臂蛇魔并不敢因此抬头冒犯它们喜怒无常的王。
　　袍子在顶上柔软的摩挲。安静了一会儿，它听见它的王柔声对它命令：“告诉我，那个时候，你是怎么做的？”
　　善于观颜察色的蛇魔知道王想知道什么。
　　“……计划非常完美，入您所料，当剑圣死了之后，那个人类几乎要哭出来了……然后，我就变成夏洛伦佐·德·圣蒙斯蒂出现在他面前……他当时根本都快站不稳了，不过还是自不量力，于是我就狠狠教训了他……”。
　　王的声音打断它的描述——
　　“重演一遍。”
　　蛇魔毕恭毕敬地匍匐着，运用熟悉的魔法。它庞大的身躯不可思议地迅速缩小，形成了人类的姿态。然后它被命令站起来。
　　孩子抬起眼，平静地直视。他的对面，站在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灰袍。
　　白金色的长发披散于瘦削的肩头，灰色的兜帽下，苍白而犀利的轮廓，薄而寡言的唇，长长的眼睫垂下时甚至有几分忧郁与弱不禁风的柔弱。比起灰袍，或许纯洁无暇的白袍更适合他一点。但那又确确实实是夏洛伦佐·德·圣蒙斯蒂，上个世纪最黑暗的存在。
　　忘记有多少年没有好好对着镜子端详自己，此刻凝视着自己本貌，却像面对陌生人一样。“当时的你……就是这张脸？”。
　　“是的，王。”
　　当孩子伸出手，六臂蛇魔立刻顺从地单膝跪下，让王的手在自己的脸上逡巡。
　　“那个时候，他是怎样的表情？你又做了什么？”
　　王座上的异样开始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嘈杂声潮水般渐渐消退，恶魔们面面相觑。所有人都无法猜透他们的王此刻心意。
　　六臂蛇魔小心翼翼地关注着王的神色：“……我束缚住他，强行传入他的精神层，把那些他最痛苦和最在意的回忆不断扩大，重复，让他崩溃。为了让他这辈子再也不能拿剑，我碾碎了他的手骨……一切如您的意愿。”。
　　“无聊。”孩子冰冷的手蓦然脱离那张脸。
　　六臂蛇魔错愕地仰起脸，望进对方眼中的笑意——在它第一次看见它的王时，他就是这么微笑的。当时，他的深渊幽影之镰正对准它的心脏。
　　“但是、但是一切遵照您的意愿……”
　　“无聊。非常无聊。”
　　没有人预料到这一秒发生了什么。电光石火间，六臂蛇魔的胸口被一只小小的手硬生生穿透，然后那只手收回，手心里握着恶魔们赖以生存的魔晶。
　　恢复原形的六臂蛇魔轰然倒下。颜色奇异的血液从高处王座顺着阶梯缓缓流下，在大殿中形成一个庞大的血湖。
　　现场鸦雀无声。
　　“我决定改变游戏规则。”
　　它们的王语气平静地宣布。
　　嘴角挂着残忍的笑意，年幼的王者绕开尸体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光羽法杖被抛在孤高的王座上，暗淡无光。

　　在恶魔们战栗恐惧的眼神中，他召唤出了深渊幽影之镰。
　　“感谢命运吧！你们——将有幸成为我的力量——”

　　*

　　当科斯特出现在夏佐的王国时，看到的是足以媲美地狱的可怕场景。
　　尸横遍野的殿堂中央，孩子正从堆积如山的恶魔残骸中翻扒，残忍地剖出魔晶与内脏，和血吞下。污秽的血液黏稠地浸染孩子全身，仅剩那双眼睛在灼灼发亮。
　　当他看到科斯特的出现，也仅以颔首作为冷淡的招呼。
　　“你疯了。”
　　科斯特神色冰冷，语速飞快。夏佐给他的信里已经将信主人的意图表达明晰。
　　“光明之神对待黑暗之子只会更加残忍，你竟然妄想向他祈求力量。选择一经做出，我们便是光明的宿敌——不要忘记你身上的袍色，这一点永生都无法改变！在光明与黑暗绝对力量的拉扯中，你会粉身碎骨——即使你摄取再多的魔晶都无济于事……你疯了。”
　　“不去尝试怎么能知道结果呢？”
　　夏佐的嗓音略有嘶哑，或许是他大笑太多次的关系。他走向远处一具狂战魔的尸体，用指甲挑开胸腔，取出魔晶，吃掉心脏。越来越多的不同魔力相互在他小小的躯体内冲击，撕扯着他的灵魂。
　　孩子站在巨大的尸山之上苍白地笑。
　　“我知道可以的。我以前就知道。很久很久之前，我看过一本书，在那个地狱。为了能看一眼，我付出了足够的代价，所以不会有错。我知道该怎么做，你只需要帮我一件事。”
　　科斯特冷眼看他。化身人类孩童的大灰袍法师依然像第一次见面那样骄傲，却在血月的光辉中染上悲剧的色彩。
　　“为什么要让自己这么狼狈？”
　　“这是一个好问题。”孩子抬头仰望苍穹，自嘲地笑，“我讨厌预定的结局。夏洛伦佐·德·圣蒙斯蒂打造的世界，当然要他自己亲手来毁灭。”
　　科斯特冷眼注视着他。短暂的评估之后，他的声音平静下来。
　　“说吧，要我帮你什么？”
　　孩子在高耸的尸山上俯视着他，眼中熠熠，恍若丢失的星辰：“人类的躯体不能承受过于强大的魔法冲击，因此我会暂时离开肉身。”他指了指自己，“在这个时间内，保护好它。”
　　科斯特动了动唇：“为什么是我？你不怕我背叛？”
　　“因为你不屑。”
　　科斯特长久地叹了一口气：“希望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山坡上的孩子与他对视，俄而微笑。
　　“这是我的世界，开心也好，悲伤也罢，规则在我手里。”

　　他的声音里隐隐透露一丝疲倦。
　　在他的身后，巨大而衰竭的血月低悬，近得几乎要坠下。

　　**

　　快要下雨了。
　　科斯特仰望阴霾而低矮的云空，直到落下第一滴水珠。
　　孩子躺在他的身侧，闭着眼睛，没有声息。雨水砸落在他沾血的红唇，洗刷着他同样污秽的小脸，渐渐露出苍白而无辜本来面目。
　　雨点越来越大，地面响起啪啪的回声。灰袍法师终于记起人类□□的脆弱，默念咒语，给孩子施加了防护。
　　没有天穹遮掩的神殿废墟中，静默矗立着那位几个世纪前的大贵族。他与人们常见的灰袍法师们不太一样——后者不是神色匆匆地狼狈逃亡，就是在肮脏的魔法材料中满身尘垢——即使身着款式相同的灰袍，也与常见的朴素风格不同。良好的天鹅绒衣料，精细的做工，绿松石的袖扣在魔法光芒辉映中熠熠。
　　夏洛伦佐·德·圣蒙斯蒂埃。他来自黑暗，臭名昭著，就连纯洁的雨水都自发地避开他，渗入地下。
　　大殿中央画上了巨大的魔法阵，枯枝——幻化形状的光羽法杖伏在空中，等待被唤醒。
　　因为是源自黑暗深处的纯粹灵魂，仅仅只是靠近，被圣光祝福过的光羽法杖就发出刺目的白光。光线如同利刃，深深割裂贵族男子苍白柔弱的肌肤，暗色的液体从灰袍的裂口渗出，汩汩流下。
　　那是黑暗法师的法力之源，也是灵体维系的立足之本。
　　法杖之光在接触到暗色液体的一瞬间开始发生变化。圣光成了贪婪的怪物，一边割裂着灰袍法师的灵体，一边吸收黑暗之源，试图将这些可怕的力量净化。但黑暗之神的作品不可能轻易屈服，更多的液体自发从法师的灵体内流淌而下，它们为法师背叛的行为激怒，化作一个个亡魂勒住法师的灵体，发出震耳欲聋的凄厉嘶叫，想要把他撕裂成碎片。
　　就算死亡也不可能改变自己的阵营了，从灰袍到白袍，或许重生一次才可能发生奇迹。但是，只要能换取足以让柯尔曼活下来的力量就足够了。
　　用足够的黑暗之源去交换，去献祭，直到光明之神对这一交易感兴趣为止。
　　光与暗这两股强大的力量在对峙，渺小的灰袍法师在其中摇摇欲坠，猛然跌倒在地上。但他强忍着痛苦缓慢地起身，坚定地，一步一步走向闪耀着圣光的法杖。
　　净化的黑暗之源越多，神圣光芒越强烈，而光明魔法越强烈，维持法师灵体的黑暗之源流失得也会更加疯狂。大量能量的流失，让法师的灵体趋近透明。光明之神不会因为叛徒的饮泣而宽恕，而被背离的黑暗之血则直接予以惩罚。
　　他是被抛弃的罪人，用无容身之地。
　　光明与黑暗的拔河中，象征神圣的白光终于掩盖了黑暗的光芒，光羽法杖在改变形状，从毫无生机的枯枝开始，延长，磨砺，渐渐形成一柄圣光之剑。
　　科斯特的脸色变了。
　　他知道必然会发生。从无底深渊出来，夏佐的法力并没有完全恢复，何况为了筹备整个游戏，他花费大量的精力。尽管有临时恶补的魔晶和大量尸体，但他明白，那还远远不够。
　　被圣光之剑直接袭击，很可能会致命。灵体不是躯体，可以随意替换，一旦毁坏，就从此不存在了。
　　他站起来。虽然并不赞同夏佐的行动，但此刻已经没办法袖手旁观了。他打算强行终止这个疯狂的仪式，但是从哪里？怎么做？
　　正当他踌躇之时，脑海里忽然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
　　——我不会因此而灭亡。因为我是夏洛伦佐·德·圣蒙斯蒂埃。
　　科斯特猛然抬头。
　　凝视眼前的剑尖，几乎半透明的夏佐神色平静。他说。
　　——我还会回来。
　　科斯特的目光闪动，沉默了一会儿，他缓缓坐下了。
　　大殿空荡荡，毫无遮掩。他能清晰地观看到一切。圣光之剑的剑尖越来越长，一寸一寸，直至刺入夏佐胸口。
　　魔法阵炸开耀眼的白光，睁不开眼睛的刺目中，科斯特听见狂妄的灰袍法师在大声呼喊。
　　“光明之神！作为献祭的代价，实现我的愿望——”
　　他看见祈祷者的心脏被无情穿透。剑尖从身体的另一端出现，将他钉在铁器上，动弹不得。
　　最后的爆炸席卷天地。
　　科斯特虽然在第一时间快速念出咒语准备魔法防护以及瞬间转移，勉强保护孩子的躯体，但自身也被波及，腹部被□□刺入，受了点伤。不过没什么，至少他完成了对夏佐的承诺。
　　大爆炸之后，神殿废墟荡然无存。曾经的魔法阵中心，除了爆炸留下的巨大坑洞，什么都没留下。
　　回到原地的科斯特虚弱地喘息，一边放出魔法游龙，搜索那个人残留的痕迹。哪怕是碎片也好，至少能证明那个人存在过的痕迹。
　　一无所获。
　　夏洛伦佐·德·圣蒙斯蒂埃不在这里。

　　**

　　同样的大雨。
　　科斯特去向不明。
　　法瑞恩知道伴侣也有自己的隐秘，但依然有点烦躁不安。整个营地散发着濒死的气息，还有异样的不祥。
　　他从独立的帐篷中走出，守卫恭敬地拦下他，却不敢真的阻挡他。
　　“尊、尊敬的法瑞恩殿下。”年轻的守卫磕磕巴巴地表示，“请您暂时留在我们的保护下，您知道魔物们随时会来偷袭……”
　　“我只是在附近走一走。”龙用微笑不容反驳地结束了对话。
　　天空中，接连不断的闪电照亮了他与守卫截然不同的表情。这样的天气，太突然，太过于诡异。
　　他直觉这与他的伴侣有关系，科斯特的情绪正强烈地起伏，他能感受得到。
　　关键是，他在哪里？
　　他忽然感应到一股奇异的魔力。循着直觉走去，他看见一道黑影正掀开帘子走进安置伤员的营帐。营帐门口的守卫们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他认出那不是谁，那是某位黑暗大法师的灵体。淡得几乎要消散，却奇妙地蕴含着巨大的能量。灵体手中拿着光羽法杖，黑暗的躯体被圣洁碰触，原本温柔的治愈之光化成尖锐的利器。
　　被刺穿的掌心在滴血。
　　他不知道那是怎样实现的。但他知道，如果这个时候，还有谁，还有哪位黑暗系的法师来到这个帐篷，愿意倾尽所有去换取某个人活下来，那他一定就是那个人——夏洛伦佐·德·圣蒙斯蒂埃。
　　大转盘游戏中，聪明人往往更容易输得一败涂地。

　　雨势滂沱，但法瑞恩并没有进去。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好奇而打扰。
　　事实上，他能猜到对方的目标。
　　在轰隆的雨声中，他听见帐篷里隐约传来的神圣魔法。
　　“光明之神在上，请降罪于您卑微的逆子，聆听吾最深切的呼唤。吾生于光明，堕于黑暗，吾渴求万事万物足以灭天的能量，然而，此刻，吾愿向您忏悔……”
　　历史上，第一次黑暗之子向光明臣服。谁都看不见斗篷之下的容颜，因此也不会有人知道念咒之人会受到怎样的折磨。骄傲被折损，当黑暗之子垂下他高昂的头颅，很多人只会看到太阳的升起，不会有人顾忌到此刻的他会有怎样的心情。
　　“光明之神在上，请降罪于您卑微的逆子，祈求您赐下无尽的光明，驱赶信仰者生命中的阴霾。从何处来，归于何处，从此吾将坠入深渊，以此生献祭……”
　　“光明之神在上，请降罪于您卑微的逆子，带回您最虔诚的信徒。请赠与吾足以扭转命运的力量，黎明、星辰、微风、溪流、山川……请铭记这一刻，以吾的灵魂为偿，换吾之所欲……”
　　足下的大地在微微震动。法瑞恩能想象到接下来所有的画面——
　　在帐篷内，绿色植物争前恐后地在地表上茁壮发芽，抽出长长的枝蔓，与从焦毁床榻上长出的枝叶一起，团团簇拥住沉睡的年轻骑士。
　　从黑衣人的头顶上冒出一缕浅金色的烟，在空气中巧妙地回旋，游荡，然后如有灵性般游向骑士的鼻尖，被吸入。
　　恍如梦幻，黑衣人的身前，沉睡的年轻骑士的上方，蓦然出现了一只金色的沙漏。象征时光与生命的金之沙从空中缓缓洒落，覆上骑士沉静的睡颜，然后渗入体内，消失不见。
　　寂静无声。
　　黑衣人的手抚上骑士的眉间，金色的光芒渐渐褪去，朦胧成柔和的白光。
　　白光中，他的声音出奇地温柔。
　　“请醒来——”

　　这是一个盛大的奇迹。
　　如果此刻有人看见，他会铭记这一刻，一个纯正的黑暗系法师——即使此刻没有人知晓这一身份——他创造了世间最神圣的光明传奇。
　　即使是最圣洁的使徒，也无法做到。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懂得以物易物的绝对交换原则。
　　神不是笨蛋。
　　想得到什么，就必须拿更重要的东西去换。

　　“再见，哥哥。”
　　当骑士的睫毛开始微微扇动，黑衣人的影子越来越淡，最终被吹散在空气中。

　　龙在帐外无声地叹息。
　　雨，将要落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