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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十二章 时光·迟来的救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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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恐怕是世界上最难以轻松面对的抉择。
艰难而真实地再见。不是通过镜像,也不是在梦中,而是活生生的面对面——只是怕想见的人,却已经人事不知。
站在帐篷入口的孩子,披着掩盖魔法气息的灰色斗篷,足下沉重,如同灌了铅。
在分别前,雅戈曾不厌其烦地反复与他约定:
一、不可说话。
二、不可摘下斗篷,让人看见真颜。
三、不可使用任何魔法。
理由很简单。应亚瑟国王的请求,贤者之塔第一时间就派遣了正在归途中的神圣牧师比斯卡·罗兰,这位拥有光羽法杖的神圣牧师很快赶到了这里,为伤者加持治愈之术。同时,聚集伤患的帐篷自然也被施加了大型的神圣系防御魔法阵,以抵御黑暗生物的入侵。
对黑暗系的法师来说,独自闯入他们的对立面——神圣魔法的深处充满了未知,任何一个疏忽都有可能带来危险。
虽然,这对夏佐来说本无所惧,但雅戈却巧妙地说服了他。
照做,或者是干脆取消会面。选择只有一个,没有妥协。
雅戈难得认真的理由,或许是因为某个人——虽然是他利用亚瑟与全员将士们的会议,巧妙给夏佐制造了潜入的几乎,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会舍弃他的国王,站在夏佐的身边。
孩子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将能兜帽扯得更低一点,步履艰难地迈步。
焦毁的树木残骸临时搭建起一张张床,以便日后连同尸体一起焚烧。没有声息,所有人都脸色苍白,双眼紧闭,或许他们之中有些人还能挣扎地活下去,或许更多的人不能再起。在不久之后,他们的名字将被一一铭刻于巨大的石碑上。
帐篷的中央被设下巨大的白魔法阵,有一根金色的法杖悬浮在阵中心。如果没有猜错,那应该是传说中强大的光羽之杖。
黑暗之力在强烈而巨大的光明前无可抑制地狂嚣,在信仰者的血脉里躁动不安。一瞬间强烈的神圣魔法冲击,如同冰与火的交锋,足以令黑暗法师们变色。
忍耐着燃烧般的刺痛,孩子蹒跚而失措地走向最深处。
没有人告诉过他那个人在那里,却像是被牵引一般不自觉地前行。
冥冥之中,就有谁注定这一天。
满室静寂,唯有从帐外投进的光。
年轻的骑士静静地躺在简陋的榻上,呼吸微弱,苍白如死。
他被残酷的物竞天择所淘汰了。事实上,剩下还活着的人们已经做好了送别这位英勇骑士的准备——因为他的情况实在是太糟了,连神圣牧师比斯卡·罗兰的治愈术都回天乏力。
原来他们说的是真的。
他要死了。
夏佐长久地注视着病榻上的少年,就像第一次看见那样专注地审视。
不是通过镜像,而是真实的面对面。短短几个月,他的哥哥——被岁月和经历洗练成真正骑士的柯尔曼·菲茨杰拉德长高了,五官棱角也分明了许多,眉目间的少年青涩渐渐蜕变成青年的俊朗。
多么美好。他记得,他的哥哥笑起来牙齿很白,凝视自己的眼睛里亮亮的,仿佛盛了一池粼粼的阳光。
难以想象,就在前几天,这个人还在对自己温柔地微笑,向他许下誓言。
可是现在,那样的笑容还活着吗?
他的手,孩童幼嫩而小巧的手,从宽大的袍袖中伸出,小心翼翼地落在他名义上的哥哥脸上。他的手指冰凉,而他哥哥的肌肤也是,两两相触时,不知道是谁温暖谁。
他无意识地张嘴,想说些什么抱歉或者不道歉的借口,可是开不了口。就像不受控制了,险些出口的,却是某个说出来异常自然的称谓。或许习惯已经深入骨髓。
他忽而自嘲地笑了。
不管时光如何变迁,柯尔曼·菲茨杰拉德不会变。似乎命中注定,他就是守护梅西安·菲茨杰拉德这一珍宝的唯一巨龙。
长久以来,夏洛伦佐·德·圣蒙斯蒂埃把这种情感当做调剂,冷眼旁观,嗤笑它的纠缠与多余。然而,他却忽然开始痛恨这样的情有独钟。
因为梅西安·菲茨杰拉德不是他。
他不过是个骗子。
安静得连小鸟振翅的声响都消失了。连风都遁形。
长久到仿佛定格的画面中,命运之神在背后恶意地讽嘲。
无可避免地,触犯了与雅戈的约定。
有个声音终于打破平静——
“嗨,我是夏洛伦佐·德·圣蒙斯蒂埃,你一直想找到的夏佐。”
稚嫩的童音,却流露着看惯岁月的哀凉与冷漠。
鸦雀无声。
孩子耐心地聆听了一会儿。
他倾身在他的耳边,摘去斗篷的帽子——约定的第二条,也违反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看着我,我就在这里。”
“来杀了我。”
满是寂静。
他忽然觉得浓烈的失望,甚至还有痛楚弥漫开……不对,如果是失去了最心爱的玩具,不会有这样沉重的迷茫。那种失落、张皇,就像……就像有人剜着他的心。
他的这一生都在任性地前行,从未后悔。除了这一次。
他忽然燃起了强烈的欲望——没有他的允许,游戏并没有结束。
这不是他要的结局。
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他将手按在少年的额头上吟唱陌生的咒语——连最后一条约定都触犯了——几乎是咒语出口的同时,从他的指尖开始,一路蔓延黑色的宛如刺青般的伤痕。
来自光明净化结界的驱逐。这是源自灵魂深处的伤痕,越是邪恶的生物,形成的伤痕越是错综复杂。你难以想象这一过程带来的极端痛苦。
当咒语结束,他小小的身体跄踉了一下。夏佐紧紧抓住木架床固定住自己,剧烈地喘息,满怀期待地盯着闭眼沉睡的少年。
隐约能听见焦木噼啪鼓噪的抽芽声响,绿意如星点,紧接着早已失去生命力的枯枝变了颜色,枝桠间,米粒般的新芽抽成一片片层层叠叠的树叶,瑟瑟地向上伸展开。
少年苍白的脸色被温柔地包围,就像是睡美人的童话。
可是,依然没有醒。
还需要更多,更强的魔法。
毫不犹豫地,夏佐重新低声诵读晦涩的咒文。没有人生来就是灰袍,数个世纪前学会的咒语依然深刻脑海,尽管现在的他已经没有资格再使用。
谁都知道强行破开光明与黑暗的界限有多么危险。净化结界意图抹杀他存在的本身,黑暗之血齐声诅咒他背叛的言行。那些狰狞的伤痕在身体各处活物一样四处攀爬,就像是一场欢快的狩猎游戏,疯狂侵占法师的全身,它们从宽大的斗篷深处,争先恐后地爬上他的颈项,蔓延过他的脸,刺向他的眼。
他以他的魔法为傲,却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无能为力的一天。
他的手按在少年微凉的额头上,竭力平稳呼吸,试图再一次——
此刻,外面传来轻盈的脚步声,随后帘子被突兀掀起。
曾经在远征军推动会议上力挽狂澜的白袍法师团副团长埃尔文·斯曼森正掀开帘子走近伤员聚集的帐篷。他的担心让他在之前的亚瑟王会议上有点心不在焉,但善良总是容易被宽恕。
他明明是第一个走出会议场所的,却没想到早已有人在帐篷中。
少年骑士的床前半跪着一个矮小的身影。大概是听到了自己的脚步声,对方缓缓地站起来,转向他。
第一时间内,埃尔文就认出了对方——少年骑士的弟弟,也是他唯一的亲人——梅西安。他只见过他两次,第一次是于教堂深处,低头忏悔的人群中,他无意窥见孩子瞥向颂赞光明神的彩绘屋穹时冰冷嘲讽的眼神,第二次是在城门口,孩子与他的兄长在一起,笑容天真而甜美,与初见判若两人。
为什么这个敏感时刻,这个孩子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疑惑盘旋在他的脑海里,但是下一秒就得到了回答。
孩子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自己,掉落的兜帽遮不住他脸上那些古怪的,如活物般游弋的黑色伤痕。
那些伤痕!埃尔文的眼睛倏然睁大了——
“你——”
惊呼的余音还未结束,一阵强大的力量把他掀翻在地。猛烈的撞击让他头晕眼花。他勉强自己撑起来。
披着孩子外衣的恶魔正走向他。
“你是谁——你想做什么——”
孩子站在跟前,低头俯视着埃尔文。昔日曾惊鸿一瞥的冰雪眼神,此刻正落在年轻白袍的身上。尽管是人类孩童的外形,却依然让人心生畏惧。
“你,白袍,把他治好。”
对方自然而然地命令,在神圣魔法的地界中依然倨傲不折。
他所指的“他”是指柯尔曼骑士吗?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压抑着吃惊,埃尔文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低声回应:“没用的。他的伤已经伤及内脏……我们已经尽力了……”
孩子的声音沉下来,有着超乎寻常的威严。
“我说——治好他——”
“不可能……神圣魔法可以治愈伤口,但不能起死回生!”
“治好他!”
重复第三次之后,孩子碧绿的眼珠已经变成恐怖的黑洞与银色,透过他,埃尔文仿佛能看到站在孩子身后的巨大黑影。在强大的威压前,即使不同阵营,他都忍不住匍匐对方的足下,满身大汗,瑟瑟发抖。
“我再说一次——让他活下来!否则你知道我会怎么做——”
年轻的白袍近乎绝望地抵抗:“即使您杀了我也无济于事!以我们的法力根本无法……无法……”
话没说完,他再次被无形的力量卷起来,狠狠地摔下。
加害者在怒吼:“那么谁,谁能做到?大贤者?还是那头龙?谁能做到?”
“咳咳、咳咳……”埃尔文被地面撞击得昏昏沉沉,下意识吃力地摇头,“法瑞恩殿下只是冰霜系巨龙……”
下一秒,他感觉领口被猛然揪住。
对方沉声追问:“那么大贤者在哪里?”
“太……咳咳……太遥远了,恐怕……柯尔曼骑士撑不了太久……”埃尔文断断续续地解释,不敢去看对方的表情。
恶魔终于噤声。
诡异的哑然持续了片刻。不知所措的埃尔文小心翼翼地微微抬头,恶魔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很奇怪,让人猜不透。但这也是极好的逃脱时机。他佯装惊慌地再次低头,双手在背后,心里默默念诵针对黑暗系生物的攻击魔法。
我所侍奉的伟大的光明神啊……
但比咒语更快,喉咙被再次掐住。咒语被迫中断,反噬带来的冲击让他猛地吐出血来。他绝望地意识到自己的反抗会招致灭顶的灾难。
恶魔却视而不见。
“告诉我救他办法——”
“告诉我——”恶魔在锲而不舍地重复。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年轻的白袍,犹如蛇发现了它的猎物,“别再逼我,我的耐心已经所剩无几……”为了警告,孩子用另一只手的指甲,在身体不受控制的白袍手腕上浅浅割开了十字。随后,他召唤了灰色的火焰,让他靠近白袍流血的伤口——几乎是靠近的瞬间,鲜血轰然燃烧起来。
“啊——”
恶魔对白袍法师的惨叫充耳不闻。
“现在,告诉我——”
身体在被剧烈地灼烧,全身的鲜血在着火的那一瞬间都沸腾起来。大量的魔力源泉被硬生生剥离。埃尔文忍住几乎要破口而出的惨叫,颤抖着指向帐篷中心:“在……这个结界中心的光羽法杖内,有光明神留下的晶体,如果有人能触动它——”
“那就去触动它——”
“不……不可能!”埃尔文歇斯底里地大叫,他快要被燃烧的痛苦逼疯了,“我们……我们没有足够的……能力,就连神圣牧师本人都……都无法全面催动晶体……”
“哼,只要给予足够的力量是吧。”
埃尔文感觉喉咙一松,然后被丢开了。他迷惑地抬起头,却从那轻蔑的眼神中领悟到对方的意思。
“不可能的,你背离光明之神,阵营之间的界限不仅是法术的差别而已……——你疯了……”
“……吵死了。”
孩子在他面前站起来,低头,俯视,眼中尽是轻蔑的怜悯。
“如果是别人,或许不可能,但对我来说,并不是。别忘了我是谁。”
他将小小的手覆盖在年轻白袍的额头,灰色的火焰从白袍的手腕骤然炸开全身,最终吞没了整个人。孩子的手明明覆在火焰上,可那些火焰却仿佛灵犬般感应到了主人的气息,火舌在周围起舞,却不伤孩子分毫。
不久之后,以生命为食的亡灵火焰渐渐萎缩,最终变成小小的火焰,跃入孩子的手心。
燃烧之后,白袍并没有成为焦尸,相反,他的白袍甚至还是洁白无瑕的。只是他已经毫无生息,他的生命和力量被彻底抽尽。
自然地将火焰吞入口中,孩子稳步走向净化结界的中心——
他的唇角扬起着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
世界的规则在他的手中。
如果不是,那就让它扭转在他的手中。
别忘了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