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的法师 （《旅行》姊妹篇）》某狐

47、第十七章 旅途的终点，埃维亚

　　翌日，亚瑟王的命令抵达。
　　魔法编织的水镜中，年轻的亚瑟王神色凝重，语速沉缓：“三日内，远征军全体抵达埃维亚支援白袍法师团，我不想再看到任何意外。”
　　帐篷搭就的临时作战会议室内，所有军官向水镜单膝跪下：“是，陛下！”
　　亚瑟王环视他的臣子们，注意到其中有个人虽然低着头，但眉宇间却流露出焦躁不安的情绪。
　　“柯尔曼，你有话要说？”
　　柯尔曼抬头，目光在略过亚瑟王身后的黑袍法师时，泄露一丝微小的怨恨，但随即被掩饰起来了。
　　“陛下，请原谅我的冒昧。远征前，我将我的弟弟梅西安·菲茨杰拉德交给您，希望他能远离战争的危险，而我也能竭尽我全力厮杀战场，为您效忠。但昨天，您的使者却忽然把他带到最危险的前线……”
　　被骑士的话暗指的雅戈笑起来：“那样不是很好吗？你们可以团聚。”
　　亚瑟瞪他一眼，咳嗽一声：“我很抱歉，我的骑士。我会好好处置这件事的。”
　　柯尔曼摇头：“陛下，我只希望使者能把我的弟弟平安地送回去，这样就足够了。”他直视王座背后的雅戈，意有所指，“如果是您这样的大魔法师，相信这对您并不难。”
　　“只是一个高级的定点传送魔法而已，确实不难。”雅戈对年轻的骑士微微一笑，“只不过，你好像没有问过你弟弟的意见？”
　　“作为兄长，我能代替他决定！”柯尔曼激烈地反驳。
　　雅戈低头，慵懒地拨弄自己的手指：“定点传送的如果是一个物件，是非常简单的，但你弟弟是有感情的人类……换句话说，如果他本人不愿意，如果传送失败了，我真的没办法保证还你一个健全的梅西安·菲茨杰拉德。”
　　他落井下石，“啊，对了，即使你勉强说服他都没有用，魔法聆听的是内心的渴望，不是能简简单单说出来的言语。”
　　柯尔曼脸色刷白。
　　雅戈看他一眼。本想再多欺负这个年轻的骑士一会儿，但是想到夏佐说不定会因此报复，只好算了。
　　“梅西安有我送他的魔法项链，上面有我的魔咒，一旦遇到危险，它能保护他。何况，他还有你这个哥哥。你会拼死保护他的，不是吗？”
　　雅戈心情愉快地注意到骑士的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这象征对方已经开始动摇了。
　　他意味深长地露出笑容，为他的盟友夏佐的去留加上最后一粒砝码：“快到埃维亚了，你总不能让梅西安永远地逃避自己的家。他跟你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远征军出发的时候，柯尔曼和他的宝贝弟弟同骑一匹高大的战马，前者眸中阴郁，后者却因能和哥哥一起出战而神气活现，笑起来酒涡里全是满足。
　　他跟他的兄长一样，期待旅途的终点。

　　*
　　远征军出发的同一天，在国土的另一端，黑色森林。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禁锢之石。”
　　隐秘的黑森林中，科斯特弯腰去抚摸禁锢之石上的魔法纹路。浓烈的魔法气息犹存，代表这里经常被使用。
　　“比起埃维亚的禁锢之石，这块小了很多，而且也没有那么难解除封印。怪不得总是有源源不断的恶魔冒出来……雅戈那家伙，他一定知道更多。”他收回手，转头问一边的法瑞恩，“下面通往哪里？”
　　法瑞恩笑着提议：“要不要下去看看？”
　　“我没所谓。”
　　“你不担心你的老朋友吗？”
　　“他不需要我的关心。因为，他应该早就知晓结局。”

　　*

　　三日后，埃维亚。
　　远征军与先行的白袍法师团顺利会师。
　　白袍法师团的副团长埃尔文·斯曼森依然没有现身。但深渊恶魔的气息更强烈了，无所不在地充斥这个不平静的小镇。
　　灵魂被同类的气息感召而共鸣，那一天晚上，夏洛伦佐·德·圣蒙斯蒂埃做了一个暌违许久的梦。
　　在那个梦里面，有着永恒亘久的黄昏，有终日奔流的黑水，有失败者累累的白骨在他的身后堆积成山，如摇摇欲坠的高塔。
　　他是这个世界孤独的王，骄傲，强大，狂妄，独断横行。
　　在那个梦里面，他没有哥哥。
　　灰袍法师的血腥传奇疯传整个无底深渊，他手持深渊幽影之镰，站在高塔之巅。每一层深渊领主都记住了这个闯入者的名字。其中有一个叫做索古西多斯的黑暗领主，在和灰袍法师的决斗中落败，向他乞求臣服。但他拒绝了，甚至恶意亲手拔掉它的羽翼，整整六对。
　　没有理由，只是他觉得碍眼。
　　彼时，索古西多斯痛苦的咆哮响彻整个空间，令黑水震颤。
　　“——我发誓，我必定倾我全部，会让你遭受同我一样的痛苦！”
　　它说这句话的时候，正值第七千三百六十八轮深渊之月从空中坠下，天地腥红。
　　他记得他说——
　　“好，我等你来，索古西多斯。”

　　夏佐从噩梦中骤然惊醒。
　　胸腔深处，有什么在剧烈跳动。他尽量不惊醒身边的柯尔曼，深深呼吸，把真正的自己忘掉。
　　那个气息。他终于想起来了。
　　索古西多斯。
　　它果然追随而来。执著地、不屈不挠地撕裂夏佐曾经破开的封印，在人类的世界里现身，将计就计打乱夏佐的计划，不管付出什么代价，紧紧抓住它手中的棋子。
　　它的目的只有一个。
　　它没有变，而无心的夏佐却有了弱点。

　　夏佐自嘲地笑了，忍不住侧过脸，目光落在身侧少年毫无防备的脸上。
　　他悄声自语：“像以前一样，很简单的不是吗？只要像以前一样。”
　　月光从窗口倾泄而入。
　　他仰起脸，映着月光，百无聊赖地摆弄自己灵巧的双手。他可以用这双手召唤世间最可怕的亡灵大军，也可以将今夜的月光化成黑暗，只是现在，他什么都不想做。
　　他盯着他的双手，放纵地，看着它们极其缓慢地并拢，然后移开，手指卷曲起来，勾勒出一个大致的形象。
　　他慢慢举起手，看双手在地面上投下清晰的影子。
　　曾经他的哥哥教他的小戏法，现在，却只有他一个人欣赏。
　　他颓然松手，覆住自己的脸庞，轻轻地笑：“只要像以前一样……一样就好了，对不对，梅西安。”
　　真糟糕，他快要想不起他是谁。

　　*
　　早晨，梅西安匆匆走出庭院的时候，柯尔曼在身后叫住他。
　　“梅西安，今天白袍法师团有事要准备，我陪着你到处走走好不好？”
　　准备？要准备什么？他皱眉，怀疑索古西多斯在背后会捣什么鬼，但他输给了柯尔曼温柔的眼神。
　　两人并肩走出庭院。
　　跟他料想的一样，柯尔曼带他走遍每一个以前兄弟俩都留有回忆的地方。
　　他们在被人遗弃的石凳上坐下。
　　“还记得糖果店的沙希叔叔吗？他看起来很凶，你还怕他，可是每次去，他都会给你最多的糖果。”
　　“斯纳姐姐开的鲜花店就在那个拐角，我们去帮过几次忙，然后斯纳姐姐会做很香的小烤饼，你一直吃，吃到晚饭时都没胃口了，还挨了妈妈的骂。”
　　“街心的公园门口，以前总有一个卖气球的小丑。大家都说是从很远的王都来的，每次你都会去缠着人家讲王都发生的趣事。”
　　“从街心公园再往前，就是边境旅店。常常有一些路过的吟游诗人在里面弹唱，讲一些传奇的故事。你说，你以后要成为一个伟大的魔法师，而我要做一个强大的圣殿骑士，我们将一起接受亚瑟国王的封赐……记得吗？”
　　坐立不安。梅西安坐在那里，听柯尔曼用温柔而忧伤的语调娓娓叙述陌生的过去。少年的眼神浮现缅怀过去的幸福，仿佛那些美好历历在目，而他却只能看见眼前的废墟。
　　那不是属于他的回忆。
　　如果是以前，梅西安只要眨眨他碧绿的眼睛，可以让这个一无所知的少年闭上嘴。
　　可是现在，他疲倦了。
　　这样也好。他愿意听他说，愿意从头开始，努力地想把他说的一切都记住，努力想成为他的弟弟。
　　他张了张嘴，努力想跟上他的节奏，然而，少年却蓦然低下头，低声呢喃——
　　“可惜……都不存在了。”
　　他噎住了。
　　柯尔曼的目光悲伤地落在眼前的废墟上：“你知道，是谁毁掉了一切吗？”
　　忽然感觉到胸腔内，有什么在猛烈跳动。他无意识重复：“是谁？”
　　“所有罪恶，都是源于夏佐。”
　　现在回想起来，柯尔曼的语调镇静到令人恐惧，可是当时无从觉察。
　　“他从地底出来，毁了埃维亚，毁掉了我们的一切！我站在这里，就是为了向他复仇……梅西安，哥哥会让那个人受到应有的惩罚，我向你发誓。”
　　柯尔曼骑士般向他跪下，起誓。
　　夏佐藏在袍子下的小手在微微颤抖。
　　他说：“嗯。”懵然又记得那不是真正的梅西安该有的反应，他用力眨眼，眼眶中很快积蓄泪水，说，“哥哥，别难过。”
　　骑士宽厚的大手温柔地覆盖上他的手。
　　“其实我很怕，那个人太强大，而我却只有我的剑……不管如何，请你一定要好保护好自己。幸好你有魔法项链，它会保护你的。”
　　夏佐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摘脖子上的魔法项链。他本来就不喜欢身上留着其他人的东西，也不需要所谓的保护。反而是柯尔曼会比他更需要。如果索古西多斯真的对柯尔曼下手，它或许能救他一命。
　　“哥哥，给你。”他装作天真地安慰他忧心忡忡的兄长，“我们都会没事的。”
　　只要自己能尽快恢复起来，索古西多斯就不敢动手。
　　“不行！”柯尔曼推拒，“如果你没有它，谁来保护你？”
　　“哥哥，没关系的，雅戈法师会很乐意再给我一条……其实他真的不坏。”他违背良心说着某个坏透了的黑袍的好话，心里呸得要死。
　　“是吗……”柯尔曼还是有些犹豫，“他真的会？”
　　“会的会的，等一下回去，我就向使者请求与雅戈法师对话好不好？如果他不答应的话，我就回王都，不让你担心！”
　　在弟弟的再三劝说之下，柯尔曼总算勉强收下了魔法项链。
　　“哥哥，你要好好地回来见我哦。”
　　“嗯，我一定会。”
　　柯尔曼揉揉他的头。两个人并肩坐在冰凉的石凳上，看远方的太阳。
　　在这个有着难以泯灭的记忆的地方，柯尔曼看到的是曾经美好的过去，而夏佐却只能想起，他刚从无尽深渊中逃离的那时，驾驭着人类牧师的尸体，蹒跚行走在被恶灵夺走生机的小镇，然后遇见了……真正的梅西安·菲茨杰拉德。
　　那时的阳光，也是像现在这样的刺眼，无法直视。
　　他正出神，忽然身边的人低声说了一句。
　　“什么？”他扭过头去。
　　“……为什么，那个人要出来？”
　　柯尔曼垂着头，额发落在他的眼睛上放，洒下大片的阴影，看不清脸上表情。低语细微，可夏洛伦佐·德·圣蒙斯蒂埃却意识到柯尔曼是在说那个恶魔——也就是他自己。
　　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大概是因为，下面太冷了。”他说。
　　“这里，有那么好吗？”
　　夏佐闭上眼睛：“一点都不好……阳光太刺眼了。”
　　“他会回去吗？”
　　“不会。”
　　“为什么？”
　　“因为……有阳光。”
　　柯尔曼双手捂着脸，笑声从指缝间透出来：“梅西安，你的理论真有趣。是那位黑袍法师告诉你的吗？”然而孩子却去抓他的手。双手从脸上离开之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却又莫名陌生的小脸。
　　“哥哥，你能理解他吗？”
　　他的梅西安，唯一的弟弟专注地凝视着自己，这样问。
　　如果是以前，他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然而，时光改变了一切。
　　他平静地说：“你知道索拉斯·艾伯伦剑圣、桑雷德·西索纳提斯骑士吗？除了我们的亲人，夏佐还杀了他们……还有许许多多无辜的人……我一定要杀死他，一定。”
　　他说这样的话，他的弟弟眼睛里明灭的光芒，像是微弱的烛火。
　　“……你会成功的。”
　　然后，他看着梅西安故作镇定地开朗起来，跳下石凳，去牵他的手。
　　“哥哥，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