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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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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德雷德也不记得亚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起了寻找圣杯的行动的。
她只记得有一天,当她在圆桌上坐下时,忽然发现屋子里的人比她记忆中少了许多。她仔细一想,才模模糊糊地回忆起他们中一些人向国王陛下保证要带着圣器回来时的场面,不过他们发下的誓言她都已经记不清了。卡默洛特仿佛有一种魔力,待在城中几乎令人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每一天都同昨天一样安谧、祥和而美好,就好像王座上的少年永远不会老去,莫德雷德也错觉一切就将如此停留,永不改变。
但是现实终究是在慢慢变化的,以她察觉不到的方式。
圆桌骑士越走越多,巍峨的白石宫殿终于也开始令人觉得冷清,甚至下一年的五旬节庆典也办不起来比武大会了。这消息一出,莫德雷德立刻感觉到是时候了,她要借此机会跟亚瑟谈一谈——毕竟,卡默洛特的五旬节不能少了比武,是吧?
她获准单独觐见,开口的时候十分郑重也十分直接:“陛下,请停止派遣骑士寻找圣杯吧!”
亚瑟倒是不恼怒她的唐突,只是说:“圣杯是传说中的宝物,据说可以实现人的任何愿望,能找到不好吗?”
“可是您都已经派了这么多人去,一个也没有结果,”莫德雷德说,“最早出发的人——我今天早上才计算过——甚至已经离开了将近两年半。两年半过去了,连一封信也没有,他们还真的会回来吗?”
亚瑟这次没有说话。莫德雷德趁机接着说:“日渐空虚的卡默洛特意味着日益增加的危险,更何况就连王宫里也……”
骑士王忽然抬起了眼睛。“王宫里?”
莫德雷德感觉自己的手心冒了点汗出来,她知道即将说出口的话才是她来见亚瑟的真正原因:“您不知道吗?您的妻子和兰斯洛特之间,已经产生了不该有的情愫——”
“我可以替您揭发他们,”她的身体微微前倾,眼里冒着一点跃跃欲试的光,“这事总归不适合您亲自去做,但我可以把他们抓个现行。”
但亚瑟摇了摇头。“我知道这事。”他说。
莫德雷德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您知道?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纵容他们?”她对亚瑟的态度感觉十分不可思议,“这肯定算是背叛了吧!兰斯洛特是个很强的骑士没错啦,可是他做出这种事,也实在有些过分——您容忍他到这种程度吗?我可不行!”说到最后,她的口气里都带上了些许的愤愤不平。
身为苦主的亚瑟反而比她还要平静,甚至还朝她笑了一下,尽管那笑容显而易见地没有到达眼底。“你说得对,”亚瑟轻叹了一声,“这也不是最近的事情了。几年前兰斯洛特去梅里亚冈特那里救回王‖后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不对劲;或许一切开始得远比那还要更早。”
莫德雷德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亚瑟继续说:“我尝试过阻拦,但是收效甚微。她望着兰斯洛特时眼中燃烧的那股爱火,或许在多年以前也曾经是投向过我的,在她刚刚嫁给我的时候;可是慢慢的,我就不可避免地同她渐行渐远。他们的世界我进不去,莫德雷德,她也不想让我进去。”
“为什么……”莫德雷德几乎是下意识地问。
亚瑟又笑了一下,这次显得有些无奈了。“你说为什么呢?所有人的时间都在向前流淌,只有我的停在原地啊。”
确实如此,她几乎都忘了。她忽然感到一阵无比陌生的焦躁,好像眼尖地发现了圣像上碰掉一块的黄金,露出了它们华美外表之下的木石,不靓丽、不光彩夺目,有破损和疮疤,平凡得就像人间。亚瑟怎么会被这样的事情绊住呢?她想,她是受圣剑眷顾的天选之人,是守护不列颠的王者,他的身上寄托着无数人的希望,要为他们建立一个理想国,这样的亚瑟……
“是啊,我知道,”亚瑟温和的声音才让她意识到她将自己的疑惑脱口而出,不禁有些羞赧,但亚瑟显得很轻松,“我从拔‖出圣剑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了自己一生的宿命。我也很早就有觉悟,知道像这样的我,势必在一生中目睹更多的人心易变。只是我还是为兰斯洛特也会如此而感到有些遗憾,”他再一次叹了口气,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低声说,“毕竟他是陪伴我最久的几名骑士之一,曾经发誓永远不会背叛我,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只是事到如今我也做不了什么了,木已成舟,但我相信兰斯洛特的道德感不至于让他做出更出格的事情,那么我也假装没有察觉好了。我如今几乎拥有了想要的一切,使命就快完成了,仅剩的愿望就是我建立的理想国得以永存于世,因为我如今更知道世事人心都没有定数,唯有我一手建立的国度能让我在死后获得永恒。”
“只有圣杯能实现我的愿望,那就是我现在唯一想要的东西。”
他的视线投向空茫的远方,眼中流露出一种沉醉的神采,像是越过重重的迷雾望向传说中的天国,又像是望向什么也没有的深渊。尽管他从神态到口气都很轻松,莫德雷德却听得格外沉重。她觉得亚瑟身上的孤独与悲伤从没有一刻如此鲜明,鲜明到她自己都感同身受,仿佛她长久以来看到的都只是王座上的一个幻象,如今才看到这个幻象里也包裹着一颗心。
“……为了守护阿尔比恩?”
“是啊,”亚瑟的口吻非常的温柔,“阿尔比恩。”
※
“所以,他最后派出了加拉哈德卿,把希望寄托在了她的身上吗?”玛修问道。
莫德雷德点了点头。“对。他最终还是听进去了我的建议,或者也可能是他自己也觉得到极限了,总之,加拉哈德是他派出的最后一名骑士。”
玛修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猜测道:“可是她也没有成功。”
莫德雷德的神情比起最开始要凝重了许多。“没有。她出发得十分盛大,但最后没有回来。”
屋子里陷入了沉默。
※
加拉哈德辞别亚瑟一年零五个月以后,曾经给她带来赐福的湖之仙子带回了她的盾牌。那时所有的圆桌骑士都在殿里目睹了这一切,莫德雷德被她的故弄玄虚和一屋子可怕的沉默搞得难以忍受,便一把拉住她质问:“所以圣杯呢?你许诺她会给卡默洛特带回来的圣杯呢,就这么一面盾牌算是几个意思?”
“我从未做过这样的保证,”仙子从容地回答,“我只说加拉哈德卿将有目睹并触碰圣杯的福气,事实上的确如此,她亲眼见证了圣器的降临。”
莫德雷德被她绕得更不耐烦了:“那她人呢?别告诉我还在路上,托你把盾牌先带回来了?”
仙子摇了摇头。“她的灵魂已经在喜乐中,被圣灵接往了天国。”
大殿里爆发出一阵骚‖动,王座上的亚瑟依旧沉默,莫德雷德则一把拔‖出了剑:“——你再说一遍试试?!”
旁边的高汶还算冷静,一把伸出手来制止她,莫德雷德则奋力地试图挣脱他的桎梏,嘴上还不歇着:“你这算是哪门子的预言,我再信你算我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敢不敢告诉我她最后去了哪里?我非得找到人带回来不可!”
这边仙子还没回话,就听王座上传来一声斥责:“莫德雷德!”
满屋子的人都朝亚瑟转过头去,他站在王座前,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混乱的大殿,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那之后莫德雷德去向亚瑟谢罪,他宽恕了她,之后很快就让她走了。敏锐如莫德雷德却在离开时已然意识到,骑士王身上某种明亮又温暖的特质正随着圣杯的失落而如同衰弱下去的炉火,一点一点地走向熄灭了。
没过多久,格尼薇儿和兰斯洛特在庭院中幽会被人发现,亚瑟当着他所有骑士的面质询格尼薇儿此事的真实性,她说不出话来,但滚落的泪水已经等同默认。亚瑟让她先回去,他自会考虑一种合适的方式给予她惩戒,然后在她惶惶不安地等待了两天之后,他亲自来告诉她结果是火刑。
莫德雷德那时跟在亚瑟的身边,她亲眼目睹了格薇崩溃地跌坐在地攥着亚瑟的披风祈求他大发慈悲,以及亚瑟轻轻地移开她的手转身离去。莫德雷德跟着他一起离开,脚步没有丝毫迟疑,可是她的内心怀揣着一种愈演愈烈的不安,或者说对亚瑟的担忧。但是她找不到机会也找不到理由对任何人说出来,只是当她注视着亚瑟的背影时,她感觉比起那一天面对的那个温柔地说出“阿尔比恩”的亚瑟更加陌生。
火刑的那天莫德雷德在现场,准确地说除了高汶和兰斯洛特以外,其他还留在卡默洛特的人都在。然后她经历了此生最可怕的一场战斗,她眼看着高汶的两个兄弟死在自己面前,以致于面对兰斯洛特的时候她的身体几乎在盔甲下发抖。但她还是逼着自己追了上去,最终被兰斯洛特击败,拖着负伤的身体回到王宫,向亚瑟说明一切。
亚瑟一直沉默地听,但她注意到他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王座的扶手,还微微发着抖。“您……”
“我要带着剩下的圆桌骑士去追他,”亚瑟站起身,十分冷静地脱口而出,“如果他去高卢我就追到高卢,如果他去东方我就追到东方,哪怕他逃到阿瓦隆去,我也要再召唤梅林回来借我一条船,一路向西追赶下去!”
莫德雷德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您疯了吗……!”
闻言亚瑟冷静的外表突然碎裂了,他望着莫德雷德,十分悲凉地说:“我欺骗了你,莫德雷德,我说的不是真的。建一个永恒的理想国不是我唯一想要的东西,我始终还是感到不甘心——毕竟他们都曾经对我发誓,毕竟那誓言听上去那么虔诚——”
那真是令人心碎的一幕。莫德雷德几次三番试图阻拦他,但是没有取得任何效果。亚瑟只是告诉她如果你不愿去留守卡默洛特就好,他带着剩下七零八落的骑士团,跨过海峡去追讨他们曾经的兄弟与战友了。
此时的不列颠已经不是卡默洛特全盛时的不列颠了。留在卡默洛特的莫德雷德站在偌大的空荡荡的王宫里,听到的是从砖缝之间和阴暗的角落里升起的骚‖动的恶意。那些很久以前被亚瑟击败的领主、国王和王子们,他们的怨魂还漂浮在这片土地上空,在日光被遮蔽时跟着阴云一起回来;养育了他们的同一片土壤上,依然能长出相同的贪婪与欲‖望。
往返的渡鸦带来亚瑟的消息,那是莫德雷德从摩根那里学会的为数不多的手艺。她起初坚定地相信亚瑟过不了多久就会带着王‖后回来,兴许还有兰斯洛特,可是随着事态慢慢演变成旷日持久的大战,一名又一名仅剩的圆桌骑士在同昔日战友的交锋中战死,她血管里的血渐渐也凉了下来。
她终于不得不承认,这已经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圆桌骑士团,也不是她打算效忠的王了。那位王是披着苍银铠甲宛若流星的圣剑使,是圣城的建立者,阿尔比恩的守护人,希望是他永不磨灭的冠冕。现在冠冕失落了,亚瑟怀着或许是破釜沉舟的心情发起了最后的一战,以自相残杀的方式毁灭着他创建与守护的理想国。
“那位王”的理想国——
曾在莫德雷德面前流露出孤寂却温柔的神情的王。
曾令加拉哈德愿意赴汤蹈火实现他愿望的王。
“这是不行的。”莫德雷德喃喃地说。
于是她离开了环绕塔楼翻飞的鸟群,下到大殿上,点亮了灯,走向了王座。
※
“后来的事情就连你也知道啦,”莫德雷德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成了坐在床中央的姿势,一只手支着下巴,口气像是尽量想把故事讲得轻快些,“我们到了卡姆兰,我杀了他,他杀了我。据说他被带去了阿瓦隆,反正我们最后都没留下坟墓。”
玛修说不好她是不是应该安慰一下对方,她直觉应该这么做,可是又拿不准自己有没有资格,或者莫德雷德会不会误会。毕竟对方是一名强大的英‖灵,又远比自己要年长……“对了,”说到英‖灵她忽然意识到,“既然莫德雷德卿有机会以剑士的身份现世,那么其他圆桌骑士还有国王陛下应该也……”
莫德雷德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被召唤到不同的时代,但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他们,也没听过他们的消息。唯一一次遇见相似的人是遇见你,但也仅此而已了。”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玛修一眼,笑了起来,“不过,如果再有机会并肩作战,还真是让我这个‘反叛者’难办啊!”
反叛者,玛修在心底咀嚼了一下这个卑鄙的名词,觉得有点于心不忍。“尽管如此,如果死后还有机会见面,或许也还是能有些消除龃龉的可能吧……”
“我又不在乎,”莫德雷德说,“我又不渴求他们谁的理解,作为杀死亚瑟王的反叛者被铭记于世,反倒更像是对我的认可,我没什么要澄清的。非要说想再见到谁的话……大概也就只有那个耍盾的了吧。至少要让她解释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辞而别真是不可饶恕!”
或许还想见见亚瑟吧,她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不过随即就被抹杀了。
还有什么多余的话要说呢?在卡姆兰的山丘上,亚瑟刺死她的时候,她已经感到过解脱了。从此之后预言破除,她得以带着反叛者的名字,在千百年后的时代再一次现世,名正言顺地拯救面目全非的“伦蒂尼恩”。
归根结底,那是她的骑士王所深爱的土地。
“如果我能跟加拉哈德卿更好地沟通就好了,”玛修带着些许歉意地说,“那样的话,也许这具身体就可以暂时交给她来控制,她可以通过我来跟你面对面说上几句话……”
莫德雷德摆了摆手。“不必这么想,寄托在她身上的希望不必由你来承担。她信任你,愿意将自己的意识隐去而将力量交给你运用,那么我也同样。我会尽力帮助你取得胜利,这跟你是不是她无关,我也不会傻到在你身上徒劳地寻找她的影子。”她望着玛修,突然调侃道,“毕竟你比那家伙要强多啦!又单纯、又有礼貌,还不会动不动就来捉弄我……”还不会一不小心就再也不见。
玛修被她话说得脸上一热,下意识地转开脸去,却发现朦胧的晨光已经透过窗帘漫了进来。莫德雷德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从床上跳下来,伸了个懒腰:“天又亮啦,我希望今天能有点新花样。你那位御主估计也快起来了吧?”
“应该快了,”玛修望了一眼窗外有增无减的浓雾,突然回过头来对她说:
“重新认识一下,我是玛修·基列莱特,迦勒底普通的一员。我不掌握召唤的权力,但是只要我在迦勒底,我都将怀着最真挚的心期待你——剑士莫德雷德卿——有朝一日的到来。”
莫德雷德看着她,问:“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是不是不会再记得这里发生的事情了?”
“不会了。”玛修回答。
但是我会记得的,她在心里说,我会记得圆桌骑士莫德雷德,曾为亚瑟王深爱的、也是她所深爱的阿尔比恩而战,生前如此,死后亦然。
“那也还不错,”莫德雷德笑了,“我就姑且期待一下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