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Episode.14 风雨如晦（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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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妮亚也记不清当初究竟是怎么发现了德弗特洛斯居住的那间小屋。她并没有刻意跟踪过暗星青年，也没有向谁问起这件事，只是顺其自然的过程中就那么找到了正确的地方。那时候德弗特洛斯问起她来，她含糊着回答的一句“靠着直觉”倒也并不算是完全的戏言。
这是一条相当偏僻的小路，几乎不曾有人路过，而路的尽头也仅仅只通向一个地方，那便是她此行的目的地。加妮亚连一盏照明工具都没有提，单凭肉眼的视力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平稳前行，幽绿的眼睛目视着正前的方向，如同森林里出没的野狼在谨慎地伺机猎食。
唯一的一条路中央，正站着一位瘦削的青年。他侧着身挡住了路线，背后太阳一样的金色长发在漆黑的夜色下无言地散发着光芒。
“您怎么在这里？”加妮亚停下脚步，认出青年身份的瞬间下意识地蹙起了眉，“处|女座，阿释密达先生。”
处|女座朝加妮亚转过身，闭起来的双眸隔着一层眼皮，仿佛正在注视她一样。青年对加妮亚的出现露出了意料之中的表情。“应该和你的目的一致，不过也说不好。”阿释密达笑得高深莫测，“我刚刚去拜访了那位双子座，不过谈话似乎不是很愉快。”
“你说了什么？”“别露出那么凶恶的表情，我不过是对他的打算稍作询问。”阿释密达因着女人突然连表面上的敬语都懒得保持的言语而微微一哂，轻轻摇着头，仿佛在对她为此的发怒感到莫名，“你又有什么打算呢？”
加妮亚抿着嘴，保持沉默。直觉告诉阿释密达，这位平日总是以笑脸待人的温和侍女，此时此刻的心情不是很好——不，不如说非常不好。处|女座隐隐猜出了些苗头，体贴地没有追问到底。他垂手迈步，神闲气定地从自始至终维持同样姿态立在原地的女人身侧擦肩而过。
“无论打算做什么，心怀迷茫都是无法达成目的的。”青年的口吻平静深切，如一小滴水落进大海，在加妮亚的心口上溅起一小片涟漪后又归于宁寂。
阿释密达的这番话是出于何种立场的呢？她想不到，或者说现在的状态让她无法清晰地梳理思路。她深知自己并不精于此道——谋略或是窥探人心——她见过这世间最英勇忠诚的战士、最远见卓识的领导者和最策无遗算的谋士，而在那些人面前，她那点偷师学艺般的小聪明统统都是班门弄斧。圣域向来不缺少身怀绝技的天才，加妮亚被大地上最优秀的一批人围绕着长大，有时候会突然担惊受怕——她或许担不起这份期待，或许不值得让那些人托付出如此的重任。
处|女座青年的身影刹那间便消失不见，加妮亚收回思绪，又想起家里那位小女神毫不吝啬地喊着，说她是“最强的”，顿觉一阵无奈的感动。
她是不知道自己能否配得上这句赞美，但至少……暂且尽最大的努力，不去辜负这一份信任吧。
*
德弗特洛斯给今晚的第二位访客开了门，不善的脸色在见到女人被冷风吹得有些发红的脸蛋时总算略微缓和了些。他侧身让加妮亚进屋，努力不去回想先前和处|女座充满了火药味的谈话——他讨厌金发青年脸上那仿佛看破一切的淡笑，那态度称不上傲慢自大，但又与谦逊有礼毫不相干，仅仅像是在述说着最简单的真实，而德弗特洛斯就是那个连如此显然的事实都看不清的可怜人。
最终处|女座连他的屋门都没能进去一步。他已经不太记得阿释密达都说了些什么——或者说，都说了些什么让人听不懂的话。处|女座一向如此，用词隐晦充满莫名其妙的内涵和话外音，德弗特洛斯没有那个心情和他打哑谜，冷着脸下逐客令，于是阿释密达云淡风轻地来，又云淡风轻地离开了。
“加妮亚，你来的时候，有没有……”有没有遇见一个金色头发的瞎子神棍。德弗特洛斯犹豫着询问，看见女人不解地转过头，静静等着他的后半句。他突然就改变了主意，转而潦草地摇了摇头，“不，没什么。”
加妮亚眨了眨眼，闭着嘴“嗯？”了一声，却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她和往常没什么区别地帮德弗特洛斯收拾了桌面，再指挥着他坐下去换药，顺手拿一块小饼干塞进男人嘴里：简直是和照顾宠物没什么区别的动作。
“晚饭有好好吃吗？”“嗯。”“水呢？”“喝了。”“是吗……那就好。”女人帮德弗特洛斯解开绷带，涂上药后再裹上一层新的。和上午的动作一样驾轻就熟，一起完成全套包扎的十根手指极其完美地配合起来，就和这个女人泡茶、做早餐、甚至打扫卫生时一样，哪怕是日常的杂活都能从中嗅出充满美感和艺术气息的优雅味道。
“德弗特洛斯？真是的，又在发呆吗？”他在加妮亚一如既往柔和的嗓音下抽回思绪，这才发现换药已经完成，女人正伸着手递给他一杯水。德弗特洛斯接过来捧住，只是一杯很普通的清水，这次似乎并没有加上蜂蜜。“抱歉。”他低声道歉，“你刚刚说什么？”
“明天阿斯普洛斯先生就要回来了，你要去双子|宫吗？”加妮亚淡然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没有错过余光里的德弗特洛斯在听见那个名字时条件反射的一僵。她稳住呼吸，语气和表情都没有任何不自然的地方：“我认为这种程度的伤势，还是再静养几天比较好，我也可以过来帮忙。当然，如果你还是像原来那样到双子|宫去，我……”
“加妮亚。”青年蓦地沉声打断了她，这一声名字里糅合了沉重的痛苦、矛盾、以及十二万分的郑重其事。加妮亚一怔，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身面向德弗特洛斯。她脸上习惯性的微笑没有完全褪下，线条锐利的五官被恰到好处地磨掉咄咄逼人的棱角：“是？”
德弗特洛斯看着她，从上扬的眉尖到红润的唇角，从海蓝的长发到碧绿的眸子，许久，他下定决心一般缓慢地开了口：“最近……小心一点。有些事不太对劲。”
他没有把阿斯普洛斯的名字说出口，兀自收紧了拳头，坚硬的指甲把手心划得生疼：“可以的话，你还回笛捷尔那里工作吧，或者去巨蟹宫，巨蟹座不是也找过你。”
“呼……这是在赶我走吗？”加妮亚长出了一口气，突然轻笑一声，弯下腰将手撑在膝盖上，绿色的眸子里盛满了一汪说不清道不明的温和。她看着德弗特洛斯，像是安慰受惊的孩子一样伸手搭上他的小臂，入手的冰冷触感让她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没事的，不要这么紧张，我知道的。”
“你根本不知道——！”
玻璃杯被猛地甩开，清水在半空中洒落出来，一道锋利苍白的弧线过后，“咔嚓”，如同剪刀合拢般残忍无情的声音，玻璃碎片在两人脚边凌乱无章地铺了一地。
“你根本不知道——”男人在那一瞬间骤然提声，似乎压抑着某种不知名的怒火和伤痛，从胸腔里疯狂涌出野兽嘶吼般的呢喃。他在加妮亚震惊的神情中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仿佛用上了全身的力量般颤抖着手指，然而实际上——只有被抓住的加妮亚知道——实际上那只手仅仅是松松圈在她腕上，气势汹汹却小心翼翼的。
加妮亚毫无防备地被德弗特洛斯的力量推得脚下不稳，后退几步直到后腰碰到桌沿。她拿另一只手撑住身体以防上半身仰过去，抬头的瞬间却同男人的蓝眸撞个正着。那颜色里仿佛沉淀了接近深黑色的淤泥，漩涡一样要将什么东西卷进去，全然不像这个男人平日里那副沉默隐忍的模样。
——这才对，这才是鲜活而生动的模样。她抑制不住地感到一丝兴奋，从未像现在这个时刻一样期待德弗特洛斯再露出更多的神情，哪怕是无助的痛苦和撕心裂肺的挣扎。事情本应如此，人性本该如此。
他低低的声音几近自语，若非四下寂静无声，就连加妮亚也无从辨认他的话语：“你根本不明白……你会死的。”许是女人明显一副受惊的神色太过刺眼，一时情绪失控的德弗特洛斯似乎刚刚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他翕动着嘴唇微微拉开两人间的距离，不再让这个姿势显得充满攻击性和强迫性，但却因着某种不知名的缘故，他到底没有放开扣着对方手腕的动作。
加妮亚试图回望向他，然而德弗特洛斯却垂眸躲开了这道视线。他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他或许知道，但拒绝正视——但那目光不依不饶地停留在自己的眼睫上，平稳而又通透，不带任何复杂的情绪，女人仅仅是完成了“看着”他这个动作，用一种极度认真的方式。
德弗特洛斯突然想起先前到访的处|女座战士，加妮亚的目光和那个人不存在的“注视”在某一方面几近重合，但另一种意义上又截然相反：或许是太阳和月光的区别，前者明亮却带着无法接近的温度，而后者却温和如春日的暖风。
他担负不起这样的温柔。蓦地意识到这一点，手心里感受到的皮肤触感似乎都开始发烫。这个女人彻骨的温柔是他没有资格去拥有的东西，那种脆弱的易碎物无法在他粗糙的手心里生存，哪怕是不经意的小动作也能轻易折断。
所以——在那之前、趁伤害还未显露其形——“现在还来得及。你和我不一样……你还有选择的自由。”
德弗特洛斯说着放开了手，但他试图离去的动作只完成了一半，指肚将将擦过加妮亚手背的时候，女人猛然皱眉，原本处于下位的那只手轻巧地一翻，眨眼间攀上他的指节，精准地抓住手腕，再借力往反方向一扯，登时，两个人方才错开的距离又恢复了最初的近在咫尺。
几乎只隔了不到一拳。
“……看着我。”
“啪嗒”一声，另一只属于女人的手猝不及防地拍上他的脸颊，以罕见的强硬态度迫使他抬头。加妮亚没有在笑，靠拢的眉尖间仿若凝聚了一股锋利的肃杀之气。德弗特洛斯在一瞬间想到出鞘的刀剑，但刀剑刃上是不会存在那种恍惚又若即若离的忧郁的。
“看着我，德弗特洛斯。”女人重复道，用不带弯转、毫不拖泥带水的语调把他足足四个辅音的名字流畅轻巧地念完，“不要说那样的话。——我们哪里有什么不同。”
女人的眸子、嗓音、甚至贴在他侧脸上的手掌都带着安静的味道。时间的流动骤然减慢，风的呼啸悄然消弭。德弗特洛斯早在她第一下出声的时候、或者在那之前就失去了反应的能力，头脑似乎被带进了某个特异的世界，感受不到外界的任何事物，而唯有溪水般通透明澈的声响汩汩流过。
“谁不是第一次活在这世上呢，这惟一一次的人生，若是不能凭自己的意志活着，那不是完全没有意义了吗？”加妮亚眨着眼睛笑起来，于是周遭的世界如同从枯木遍地的冷秋霎时染上生动的绿意。
“所以，不要说那种话啊，你也是自由的。”她拍了拍呆愣中德弗特洛斯的脸颊，“有什么想做的就去做吧，拿出点自信、还有勇气来啊。”
没错、拿出点勇气来，加妮亚。你可以做到的，哪怕没有那些能够无条件信赖的长辈们在身边，你也是被寄予了期望的——而且，必定不会令那最值得骄傲的家族蒙羞。
所以——难得在这世间行走一遭，多少也要活得像话一点。她也是，德弗特洛斯也是。
加妮亚很快就记不清之后发生在那个晚上的事了，事实上德弗特洛斯也是如此。那或许是因为事情进行到这里，后续如何已经无关紧要，只有那时候女人说过的一番话直到很久以后都还让他们两个记忆犹新——如同两只迷路的小羊羔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其中一只率先开始给同伴加油打气。她在说出那句话之前甚至还有些心虚，但很快，随着掷地有声的话音落下，悬在心头的一块石头也终于落地。两只小羊羔相互搀扶着站起来，虽然前路未卜，但最终迈出了向前的第一步。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Episode.14 风雨如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