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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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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说柳逸与凡白一路而行,尚未至前门,便见一人早已经从街边拐角处迎了上来,此刻夜色早深,虽有残月,却依稀不明,柳逸只隐约看清楚那人身穿一套青色仆服,脸上神色不明,然行动态度,却颇不类那郑奉。柳逸心中便是一窒,第二眼却看见那人手上挽着缰绳,牵着一匹白马,马儿高彪俊美,轻摆头部,那长长的鬃毛如浪一般抖动,在暗影中亦反射出淡淡光芒。
见马,柳逸心里又是一喜,连忙上前拉住,正欲细细打量,却不妨听得一个极熟悉的声音低声道,“柳逸,是我。”他不由愣住,是他?这时夜已深,月色浅淡,两个人相距极近,他看见月色下那一张俊颜,虽为黑夜所笼,却依旧可以看见眉目隐愁,若有所思的神色,此人正是邓鼎渊。未等他开口,一旁凡白早已抢道:“小侯爷莫怪,邓公子要我这样诳了你出来,还请原囿。”说罢随即退后几步,自拐角处的黑影处,又牵出两匹青马,随即在不远处束手恭立。
柳逸此刻早已了然于胸,想起前日两人相会偏偏为人打断的事情,那邓鼎渊那一句“这次我父亲回来,却是朝里有人弹劾,故此皇帝——”虽则话未说完,话未说完,却终究至于何等境地?他只觉背上隐隐有冷汗溢出,思绪一转,又瞥见他此刻作僮仆装束,只怕终究不妥,又或是极重要的事,故此私下相会,心里只顾如轱辘一般上下回旋,神色怔忡难定。
邓鼎渊见柳逸面色暗淡不定,心里终究一灰,眼前竟走马灯般骨碌碌闪过多少故事儿,又想到自己此刻逃了出府,原不过是存了一丝的期望,终究是落空的。又想起父亲恰说过的一句话,若是势倒兵败,却无力可挽的。原来,这官场之上,当真是靠不得,靠不得的,长叹一声,便欲转身。
柳逸思想一刻,突然记起昔日来,还是前年的事,恰便那时节于戏班里有个极要好的朋友没了,自己虽是贵为小侯爷,竟半点不能做主的,即便想筹措些钱物接济了那朋友的家室,竟然也是不能的。倒不曾想却原是邓鼎渊打听了,又送了些钱粮与了那朋友家里,自己知道后,多少感慨。自己今日若是能帮他一帮,岂非也是好事?想到此处,他就是展颜一笑,道:“我们去寻个僻静处说话。”随即挽了邓鼎渊的手便欲走。
邓鼎渊见他如此,心才放下来,两人手掌相接,只觉得柳逸掌中暖意传过来,心头就是一宽,不自禁就是浅笑浮起。随即又想起,自己此刻做着仆人打扮,若是两人携手而走,反露痕迹,思虑到此,即刻轻挣,将手自柳逸掌中脱开,牵着那匹白骏,恭敬俯身道:“还请小侯爷上马。”
柳逸见他态度样式,做得十足。若非情势当真急切了,又何必如此?一场戏文,只怕与性命身家有关。心头长叹一声,终究面上一冷,接着才眉毛一轩,淡淡一笑,肃穆道:“也罢,走罢。”随即自邓鼎渊手中接过缰绳,左脚踏上马镫,翻身上马,口内低低唿哨一声,跨下的白骏一声长嘶,泼喇喇放开四蹄,就直望街上行去;身后那凡白与邓鼎渊也一道翻身上马,跟行而去。
三人一路驰来,已转过巷口,又绕过两三短巷,柳逸方才勒住缰绳,让那马儿缓缓而行,邓鼎渊知他意思,随即策马上前,两人一起缓缓并马而行。此刻柳逸方才细细问道:“我们去何处详谈?”邓鼎渊道:“我郊外自有别业,便在那水月庵后约二十里处,再无人的僻静之所。我们若是驰马而去,也不过一个时辰。可好?”柳逸道:“也罢,那便快行。”说话间,就用力一抖缰绳,双腿一夹,此马正是西域良驹,极其神骏,但闻长嘶一声,便即前蹄抬起,追风蹑影而去。三人快行,就直奔城门而去。
不过一刻,三人即已出城,佢料刚出城门不过数里,就听得身后隐隐有马蹄声急速传来,三人正欲加急而行,忽听得刷地一声,明光如刃,飕声如风,一股锐气如破天之闪电,飞速冲着柳逸三人而来。柳逸下意识一闪,只觉风声凛冽,自颊上轻擦而过,又听得身后嘶嘶两声悲嘶,料是凡白和邓鼎渊也掣住马,三人口内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此刻,柳逸当真也并顾不得再想,只觉那剑带着明光,明光中似有裹挟了几道黑影,又再度向自己袭来,而自己坐在马上,急切里衣裳裹了马鞍的丝络,竟不及拔剑而出,只得快速仰身,方才堪堪避开了那一剑。那剑走的狠毒,剑势一出难以立刻收回,柳逸随即扭身而掠,飞速跃下马来,正听得自己衣襟划拉一声,料是自己衣襟已撕破了。而自己,虽身型一滞,
却抢了先机,早先下地,刚一站稳,即刻拔剑出鞘,那龙泉夜色下青光如水,月色映照下光影如盘中水银一般活络不定,他腕上用力,将剑微颤一下,剑身即刻微微颤动,龙吟不绝。
对面那团黑影亦哗地一声自马上落地,一身黑衣,面上套着面罩,不见容貌。不过那一双眸子透过面罩盯着柳逸,目光凌厉,绝非昏聩老人的眸色,料想应是个长身玉立的青年男子。
邓鼎渊、凡白两人随即也跳下马来。
四人对峙。
黑衣人望了望邓鼎渊,几欲纵开身法拿他,却见柳逸将龙泉宝剑横在胸前--却是护定了邓鼎渊。黑衣人一皱眉,手持青锋,欲发不发,良久,黑衣人而眼眸中轻透取笑之意,沉声道来,“小侯爷,我放您走罢。您身份尊贵,又何必搅和到这趟浑水里来?”
不待柳逸回答,凡白早已抢上一步,挡在柳逸之前,手指黑衣人,大声喝道:“大……大胆贼人,我们这可是,可是平远侯小侯爷,你——还不快快退下!”话尚未说完,就瞅见不远处数十俊骑扬尘而来,马上人皆是黑衣蒙面。那蹄声尚在回声,十骑却已围成半弧圆阵,缓缓向他们逼近。凡白到底只是小厮而已,不由的身子微颤,声音也已颤抖起来,几不成调。
黑衣人仰天一笑,笑声未落,冷眸中即冲着邓鼎渊射出一双寒光,冷言道:“邓公子作此困兽之斗,又是何必?”邓鼎渊此时早已心急如焚,哪里还顾得旁的,竟然口不择言,冲口急道:“你是皇帝派来的?”
“谁派了我来,又如何?”黑衣人笑道,“邓公子做此下策,令尊府内岂得安稳?”柳逸在旁听了,就是心头一悬。
邓鼎渊一听,更是急了,唯觉汗水凛凛而下,濡湿了贴身衣物,口中却强自镇定,大声呵斥道:“我父亲好好在家中,你——”话出口,便料之不好,虽此时皇上并无举动,然则宫内大内密探早已暗伏于神武将军府外,自己若非装成小厮,料也不得出来。何况此刻父亲落在大内密探手内,虽不至于性命之虞,只怕若是被逼着服药,抑或是……其间危急处,真是不敢再想下去,脸上顿时变色。
倒是柳逸旁观者清,即刻冷笑道:“罢了,既是徽宗皇帝派了来的,又如何会对邓将军不利?也不过是煞煞我们邓公子锐气罢了。我却正是多虑了。”又复展颜温声商量道:“依我看,邓公子不妨和这位将军一起回府,若是有什么事情,你们当面讲开,也好?”说着便缓步靠近,说时迟,那时快,话音刚落,即刻龙泉一抖,反手当胸就是一剑。
黑衣人步子一滑,即刻轻松躲开,而左手早已伸出,指尖轻弹剑尖,那剑身便已弹开,力度之大,几难想象,柳逸但觉虎口一震,那剑柄几乎直飞出去,他反手一握,再度将剑柄握牢,一招“霜风寒渡”,剑斜斜刺过,卷起剑花朵朵,直逼黑衣人而去。那黑衣人本不欲为难柳逸,此刻见他剑势急切,倒也不敢轻敌,顺手自背上拔出剑来,就是一刺,那剑招过来时,毒辣老道,一剑刺来,角度正是旁人预料不到之处,柳逸见此,并不敢大意,步下一滑,直倒跃十数步,方才避开,那左肩却未能避过,衣上一道裂纹,血隐隐渗出。
也正在此刻,那身周黑衣人早已围拢,齐齐将剑亮出,剑锋对准他们三人。柳逸再无可想,只得收剑立住。
邓鼎渊见此,长叹一声,低低与柳逸附耳道:“八王爷早已参了我父一本,故此神威将军府有此一劫。你……好兄弟,瞅着我们彼此深交之情,替我求求九王爷罢。”说罢,手握柳逸之手,暗自向他掌中递过一个纸团。柳逸此刻心里极是无奈,却又再无他法,只得握住了那纸团,口内低声道,“你放心”。随即也不再多言,直跃上马去,回头低喝一声,凡白也跟着上马,黑衣人并不阻扰,两人自迤逦向城内行去。
此刻,一勾残色,月光如水,轻轻的照尽重重天地。
夜深沉。
红烛潋滟如泉,映在帘帷之间,光明灭,风过,一点焰心陡然一长,于风中轻轻颤动着。帘帷外,一勾残色,月光如水,轻轻的照尽重重天地。他微微一笑,恰饮了酒,那白玉般的肌肤上淡淡起了一阵红晕,眉目细长,唇齿妍鲜,脸上的神情却看不分明,倒是头上的金冠恰于红烛掩映下,亮处金晃晃的一丝明意,直晃入人心一般。
“此事已安排妥当?”他再度悠然一笑,掌中把玩的是一只小巧的衢花金莲杯,杯内盛着的是碧绿湛青的菊花酒,香攸攸的。他俯下头,凑近杯口一嗅,脸上微绽淡淡的讥嘲之意,“也还罢了,这酒不好,太过浓香。”此话却是自问自答,他说罢,就将那杯轻抛还桌,酒液淋漓一桌,香溢一室。
帘帷外,有人恭敬回道:“回九王爷话,小侯爷已回去了。”他又是一笑,嘴角挂着莫可知的淡淡讽刺,“为何对自己哥哥还要称的如此客气?便是直呼他名讳又能如何?”说罢,他一笑,低低念道:“玉郎……柳逸——”神色迷茫。原来帘外那人却是平远候次子柳卿。
门外,帘动,珠串搅碎,帘外那人进来,长身玉立,年纪不过十七八,俊脸上笑意浓浓,“不
才虽为平远候次子,然身上并无前程,故此岂敢——”话说至此,偏偏打住。
九王爷赵慰见他进来,就是一笑,快步自桌前向柳卿走来,低声道:“我听得说,玉郎受伤了?”说罢,他抬起头,两人彼此站得极近,他那双眸子精光四射,望着柳卿。柳卿蹙眉,随即笑道:“王爷还是关心柳逸的紧。”却说平安府内一向是嫡长为尊,故此柳卿平日见了柳逸,倒毕恭毕敬,须得执礼恭行的,然则此刻言语,益发直提兄长名讳了,可见兄弟之间,从来剑拔弩张,都统统掩饰住了,粉饰太平,那太平竟原是虚的。
九王爷赵慰知道他府里规矩,见他这般,心内暗自一笑,脸上却毫不动神色,话题已经轻巧转过,“那邓公子的事,可妥当了罢?”柳卿道:“正是。”
九王爷赵慰一笑,侧过脸来,烛色正衬在脸上,一双暗色的双眸内,星星点点的亮意。他随意扯了扯衣襟,身上所披正是一件团花重绸袍服,领口微敞,内衬的白续缎衣微露,状态闲散。
柳卿低低垂了目,目光落在他的衣袍一角上,细细玩味,那衣服的团花,正是重瓣牡丹,深深的浓绛色,自花蕊处缓缓淡过花瓣边缘来,一圈一环,细细而来,自己心里,又登时回想起适才一场恶斗,自己终究是赢了哥哥一回,终究是赢了哥哥一回。
桌子上安设着几道肴菜,一是罐煨山鸡丝燕窝,一是烧鹧鸪,另四道是芜爆散丹、鸡丝豆苗、珍珠鱼丸、扒鱼肚卷,又有两道小点,重阳花糕、松子海□□。九王爷赵慰缓缓而过,自桌边取了骨牙筷箸,自顾自夹菜吃,吃了两口,又是一顿,想了一想,道:“前日御前五百龙禁卫里空出了两人,你跟你父亲说一声,将你的履历写来,我替你费心。再者,明日许侍郎家里宴席,你去也不去?”也不等他回答,即刻又道:“我乏了,你也早些回去。别惹旁人疑心。”
柳卿抬起头,一双秀目望着赵慰,淡淡的笑了一声,便行礼退出。九王爷赵慰自转回内室,静静地于室内伫立了半响,但觉风不知自何而来,内室里小小方寸空间,盈盈有微风,床头所悬之垂角红罗复斗帐轻轻漾动,竟如红浪一般,正如自己心境。他不由得低叹出口:“这世上,倒当真是成王败寇。可惜了……”
可惜了什么,可惜了有人看不清局势麽?他自来是与柳逸交好,然则,这也不过是小小禁戒之意,这官场之上,哪里容得下感情?他这是为了他好。原是为着他好。然则自己如此扶植柳卿,又当真是为着挟持玉郎麽?他亦不明白自己的心思。只是,活在这个权势的世界里,步步为营才是上策。他长长的喟叹一声,室外服侍的小黄门听得他声音,连忙进来替他除冠换服,又端了面汤进来,他自小黄门手中所端盆内盥漱了,自安歇不已,那一侧放着御赐的珐琅嵌猫儿眼、翡翠的座钟,已乱晃着敲了起来,他心里默默数着,一下、两下,当真是夜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