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红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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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时间推移，无论斗兽场中还是场外贵族，都处于血腥狂欢后极度疲乏的状态。
身穿斑斓兽皮、头戴彩色翎羽的巫师包围着猢狲树唱诵赞歌，祈祷勇士英魂能够长眠安息。
没人发觉的时候，萧玦醒了过来，而周遭鼾声四起。聂殃他们睡在隔壁，长安为了守着萧玦，就倒在他旁边睡得四脚朝天，哈喇子流了一地，呼噜声跟他老祖宗有得一拼。
不想惊动旁人，萧玦悄悄坐起身半靠着石壁，面具下的嘴唇隐隐透着中毒后的青灰色，手臂上的伤口一半溃烂一半愈合，傀儡术已经在修复这具身体。
此刻，少年望着天边悬挂的凉月，认真听着巫师祭歌：
“万里别关山，暮色消亡，风雪草荒。”
“铁衣祭北邙，明月何时，送我还乡。”
歌声带着塞外特有的神秘，足以让纠缠百年的爱恨都沉淀在苍凉旋律里。
一阵眩晕强烈袭来，萧玦不禁痛苦地闭上眼。不知是巫师祭歌中的思乡之情，还是巨蜥毒液的作用，萧玦合上眼的那刻，满眼都是四面楚歌、兵荒马乱的长安城——
王室宗亲们得知太子琰火烧汉宫还放走公主长华，在朝堂之上对萧怀琰破口大骂。
宰臣李闻更是代表朝臣，洋洋洒洒写下万言书上奏文王，痛斥太子鲁莽轻率、罔顾大局，文笔绝佳地将其描述成十恶不赦、罔顾大局的千古罪人。若不是草原人已然兵临城下，那些人恨不得立刻逼着文王将太子就地正法。
文王就算再怎么心疼儿子，也不能不顾忌宗亲朝臣，只好下令将太子萧怀琰软禁于宗庙。
而在萧怀琰禁足的三日中，漠北铁骑二度围困长安外城。车骑将军韩真率众出城御敌，兵败逃窜。公叔浑趁势攻占外城，悉数收降长安戍卫军队主力！
这一次，公叔浑要求文王亲去议和。
羽林军统领冉巍大踏步走进宗庙，神情焦灼，下跪行礼道：“殿下，如今韩真战败而逃、外城失守，宗亲和朝臣们于昨日俱已南下逃迁。陛下已经解除您的禁令，还请殿下随末将离城。”
随着统领话音落下，宗庙之外羽林郎将们整齐划一地跪下来，“末将誓死保护殿下安全。”
萧怀琰跪坐在地上，望着那些仍然静默的长生牌：“东川那边还没有消息吗？”
冉巍手持红缨枪，神情复杂：“殿下，东川始终未起狼烟。”
似是早已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萧怀琰扯了扯嘴角，只是眼底隐隐发红：“我明白了。”太子琰起身走到那些长生牌后，而当他再次出现时，已然身披一身戎装铠甲。
在众将士或惊讶或复杂的目光里，身穿先祖战衣的少年太子飞身一跃，便取下襄王的玄武剑。
冉巍惊讶地睁大眼，而等他彻底反应过来，一瞬间哑然，甚至红了眼眶。
男子深呼出一口气，说出一个连他自己也无法接受的事实：“殿下……没有宗室愿意勤王，也没有援军会来长安。”冉巍身后的三千羽林郎将齐齐静默，都在等待着太子琰的决定。
是退，或是战；
是生，或是死。
萧怀琰回身看向那些长生牌，沉黑眼底兀地烧起燎原大火，意图烧尽整个王朝的动荡与腐朽。少年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祖先承诺：“——无妨。即便长安再无援军，可长安还有太子琰。”
“没人愿守的长安城，我来守。”
冉巍闻言心神激荡，他一把举起手中的那柄红缨枪，殿外三千儿郎齐齐站起举起手中武器，齐声呐喊：“末将誓死追随殿下保卫王城！”
大雪纷纷扬扬，不顾百年的王朝是否垂暮，也无谓中原是否即将大乱，自顾自下得如鹅毛，不过眨眼功夫，宗庙外将士们的黑色披肩已积起一层霜雪。
冉巍肃容，向萧怀琰朗声禀报道：“末将冉巍回禀殿下，羽林军三千将士整装待命，请太子殿下发号施令！”
萧怀琰一双眼尾像是两尾红鲤鱼，少年努力地张了张嘴，可当他目光触及羽林郎那些一张张或年轻或风霜的脸庞，看见他们眼神里的忠毅无畏、热忱坚定时——
少年想要说什么，却始终如鲠在喉，又或者，怕自己出声便会落下眼泪。
看见太子琰这副神情，冉巍不禁笑了笑。
他是汉宫大内的第一高手，身负羽林军统领之职，更是太子琰武艺上的师傅。
相比起闻仲以太傅身份时刻监督太子琰功课，冉巍从不以教导太子武艺自居，只是太子愿学，他便倾囊相授。毕竟南汉重文轻武，除了拥兵自重的大将，大多数武官地位远不如文官，就连文王也不希望太子从小就热爱舞枪弄棒。
冉巍沉声道：“殿下，长安是子民心中的圣地，既是南汉王城，便绝不容漠北铁蹄踏入半步！如果守卫汉宫是羽林军职责所在，那么死守长安，便是汉土儿郎的荣耀所在。”
冉巍眉眼生得周正凛然，神情是生死置之度外的从容：“羽林军三千儿郎，请愿出战守城！”
“为长安，百折不回，万死无悔。”
话音犹在耳畔回荡，可说话之人已化黄土白骨。
萧怀琰睁开眼，少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因为尸身做傀儡，哪怕再和常人无异，可体温骗不了人，然而上渠的夜色太寒，呼出的那口气竟成了白雾，顺着少年棱角分明的轮廓袅袅而上。
萧玦拔出玄武剑化作的短刀，刀鞘发出铮铮嗡鸣声，刀锋在月色下摄人心魄。
下一刻，短刀随着主人心意，倏地化作一柄几近两米的红缨枪：
枪身通体乌黑沉亮，枪尖雪色锋利，就连点缀的红缨络子也是根根穗穗分明，红得那般热烈明丽，好似一捧永不寒凉的丹心热血。
萧玦紧抿着嘴，手指颤抖地摸上这柄红缨枪身上的花纹。
少年下颌线绷得很紧，强自压制着深渊里的困兽，然而少年心里明白，就算玄武剑随他心意化得再像又如何，始终不是冉巍手里的那柄红缨枪，始终不是那柄枪尖所指、羽林郎至的红缨枪！
“老大你醒了？”
听到玄武剑出鞘的声音，长安揉眼睛困道，“你晕了一天一夜，大家都以为你死了，要不是我拦着，那些看门的还要把你拖出去喂野狗……生死门已经开始两场了，我帮你抽到了瓦尔密，在明日最后一场……是压轴的生死门比武。”
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对上瓦尔密。
萧玦低低嗯了一声：“做得很好，长安，辛苦你了。”
听出他声音里浓浓的鼻音，长安撑开眼皮，瞧见萧玦眼尾：“你做噩梦啦？”
这都多大了，还会被噩梦吓哭？
萧玦抚着红缨枪，嗓音低沉喑哑：“不算什么噩梦，只是……我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人一些事情。”玄武兽瞧见那柄红缨枪，猜也猜得到主人想起的应是他的亡国之恨。
世人皆知，南汉亡国那日，长安城尽毁。
可之间过程到底是怎样的残酷，除了漠北铁骑与公叔浑，便再没其他人知道了。
长安只听说，公叔浑向六部汗王禀报战况时，将烧毁汉宫与王城的大火，尽数归于太子琰的鱼死网破、玉石俱焚。王城中数以千计的无价宝物被太子琰付之一炬。
即便作为先入长安的军队，漠北铁骑也并未从中得到过多好处。
公叔浑如何言之凿凿，史官便如何盖棺定论。再加上前汉宰臣李闻的万言书作证，太子琰不顾臣民安危，私自偷盗玉玺、撕毁议和诏书，于是，长安之乱的祸首罪人竟不再是漠北铁骑，而是懦弱无能的文王和骄烈勇莽的太子琰。
中原迅速分裂，来自塞外的六胡连带着南魏、燕国分别建立政权各自称王，他们以长安之乱的罪名彻底击溃汉土子民对于前朝王室的信仰，甚至，慕容臣以多年前的‘长安沉日，兵起北原’来昭示燕云十六州，告诉世间人，所谓的叛国行为，不过是顺应天命。
可那些虚伪的人心背后，事实真相到底是怎样的呢？长安张嘴想问，又怕戳到主人心里的痛楚。
于是，玄武兽闭上嘴巴，把问题吞了下去。
没想到此时此刻，萧玦反而先开口了：
“我一直都不明白一件事情，活着的时候想不明白，死了之后更不明白。”
长安枕着手背，静静望着少年，难得安静地扮演着听众的角色。毕竟，老祖宗活了那么久，他无法解开主人心结，何况是自己。
萧玦感到疲惫，抬手摘下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独属少年人的英气脸庞——
剑眉星目，俊美无双，却也苍白异常。
眉间红痕，藏着少年不可言说的心事与过往。
萧怀琰背靠墙壁，望着天边薄凉无边的月色。那样明亮的月色倒映在他眼里，却被深渊毫不留情地吞噬，不允许透出任何光亮。
在巫祝神秘幽怨的歌声里，少年喉结上下滚动，缓了又缓才道：“父王懦弱，半生掣肘于宗亲朝臣，不敢得罪任何一方势力，更没人当他是南汉君王。”
“当年外城失守，父王被留下来，不是因他身为一国之君，须与社稷共存亡，而是公叔浑的一纸命令，要求南汉之君亲往递降。”
长安耐心地等待着，等待少年说出自生到死、至死而生也都会困惑的问题。
怀琰紧握红缨枪，像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很久之后，才平缓道：“而我一直不明白……当初执意守城的做法，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
长安一向活得心大，此刻更不知道怎么宽慰主人，可便是再如何心大，小玄武兽也能从最后半句话的颤音里，听出少年一直极力掩饰的忐忑、不安、委屈与害怕。
萧玦低头抚着红缨枪，高束的马尾垂落下来，掩住少年大半面容。
“我真的不明白，不明白如果我做对了，那为什么死后，要背负天下骂名。”
“可倘若是我做错了——”
怀琰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少年颤抖地抬起手，深深地捂住自己一双红眼尾，不敢去想随他上阵杀敌的三千羽林军……更不敢去想那一年，长安城里流过的血、掩埋的骨、堆积如山的尸体。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红缨
，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