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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公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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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如选出一个身份最高贵,又或者地位最低贱的人来,这样也算公平。”
那到底是如何选出这个人呢?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站在最右边保持沉默的阿古塔——
论出身,他代表公叔家族,是兵马都督的儿子;
可论地位,他只是被家族当做污点的女奴之子。
“若不是为了保护他,瓦尔密也不可能死在这里。”
“对啊,若不是瓦尔密,他能活到现在?”
“女奴之子就是女奴之子,他丢了大都督的脸面,就算出去了,大都督能饶过他?”
“最多打几顿罢了,毕竟是亲儿子!”
“不一定,大家都知道,被大都督看重的,只有公叔华。”
“铁骑的四大先锋都是奉公叔华为少主,瓦尔密也是惨,为个女奴之子断送性命。”
萧玦目光轻描淡写地落在最右边,只见那个叫阿古塔的少年顶着一头乱蓬蓬的辫发,在那些冷嘲热讽的话里慢慢涨红了脸。他的嘴角绷得紧,却还是一言不发——记忆里公叔浑那张想起就恨不得千刀万剐的脸浮现出来,竟跟他所谓的私生子有些对不上。
见下面嘲讽指责的声音愈演愈烈,长安啧了声:“这家伙这么能忍,倒算是个狠人。”他转过头看向萧玦,“估计阿古塔不会主动站出来,我再想想其他办法。”
萧玦擦着弯刀,语气笃定:“他会站出来的。”
长安十分奇怪:“为啥?他虽然是私生子,但不是个傻子。”
萧玦道:“因为,人言有时候比刀还要锋利。”
场下局面已然不是金烈所能控制的了。即便是同一个队伍里的伙伴,都在用尽力气贬低阿古塔的自尊心,将瓦尔密的死尽可能归结到他身上,甚至已经开始攻击到他出身低贱的母亲。
金烈虽生气,但也无奈。阿玦已经开出了条件,那么他们就没得其他选择。
他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留存东辽勇士。
最终,阿古闭了闭眼,视死如归地开口:“金统领,我愿意挑战阿玦。”
那些七嘴八舌的声音一下子消失得干净,不得不说,金烈真松了一口气,否则真不知道这场贪生怕死的闹剧如何收场——
还未迎战,这些人就已经彻底失了与阿玦一战的勇气。
金烈挥手:“来人,给阿古塔松绑。”阿古塔垂着脑袋,一头毛茸茸的棕色发辫让他看起来像是只没精打采的小狮子。金烈略有些同情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叹道,“你也不必如此灰心丧气,先去挑一件趁手的兵器吧。”
其余人退出比武场,萧玦手持弯刀,耐心地等在另一端。
他当然知道东辽人对于战败者从不手软,也更加清楚他们十分乐意接受手下败将的挑战,就像是对猎物的戏耍,是一种从身体乃至精神上彻底摧残。
——这也是当初,公叔浑愿意接受他挑战的自大心理。
令人望之生畏的男子骑在战马上,一头红棕头发梳成髡辫,手里黑金色的铁骨朵指着自己,眼神语气傲慢无比:“本将接受挑战!如果你输了,须得当天下人,三跪九叩奉上南汉玉玺,当着六部汗王宣告,从今而后奉东辽为主,汉土九州从此以辽楚为尊!你,可听明白?”他的身后是漠北铁骑的军旗,军旗前悉数挂着羽林军将士的人头。
少年满脸血污,紧握手里的玄武剑:“若我赢了呢?”
对面传来东辽将士刺耳的嘲笑声,而公叔浑装模作样地想了想,最后道:“本将可以考虑放过这一城两脚羊,只要你能打败我!”东辽人许胜不许败,要么死在敌人手里,要么割下敌人首级,否则就算活着也只能被人耻笑。
那个时候,太子琰没有任何犹豫:“记得你说过的话!”
……
萧玦眼神明明暗暗,努力将自己从回忆的漩涡中拽出来。他死盯着对面的阿古塔:如果硬要将看起来卑微又普通的阿古塔,和公叔浑扯上什么关系的话,恐怕只有他那一头红棕蓬松的头发,算是唯一继承了他父亲的地方。
萧玦笑眼一弯,缓缓转动刀柄:“你知道,挑战我的后果,会是什么?”不论是上古巨蜥的刀起头落,还是瓦尔密的长枪入喉,都足以向楚国人说明少年心狠手辣的程度。
阿古塔同样选了把弯刀,严阵以待地拔刀护在身前:“我知道!虽然我不是你的对手,但……我也绝不会怕你!”
萧玦微微勾起嘴角:“是吗,那么开始吧!”
场上两个少年不约而同地持刀向对方砍去,阿古塔大抵是存了求死之心,一开始的主动出击,竟在与萧玦的对决之中不落下风!
虽都是草原少年的打扮,可一个俊美一个古蛮,萧玦手中弯刀刀面蹭着阿古塔鼻尖而过,而下一刻阿古塔左手拽住萧玦的胳膊,顺势使出一记摔跤的功夫,却被萧玦一个旋身反擒拿化解。不同于和瓦尔密之间大开大合的比试,两人此刻竟都是在刀影之下比谁身法更快、动作更巧!
容王拓跋殊喝了一声彩:“好刀法!”
群臣不禁纷纷议论,太师蒙钺眼睛更是亮起来:“弯刀是我们东辽人最擅长的兵器之一,若军中将士都能使得如此这般好,又何愁这天下大势之争!”
云昭坐在太师身旁,闻言不禁微微勾起嘴角:“连王兄和外祖也喝彩的功夫,想来应该是无人再能质疑的。”
蒙钺白了一眼云昭,语气不满:“我说的可不是那个汉人小子!”
云昭笑容不变:“和外祖一样,云昭说的也是阿古塔。”
不待外祖发火,云昭便接着道,“谁都知道,大都督赖以成名的绝技是他削铁如泥的黑金铁骨朵,可没想到,阿古塔作为他的儿子,弯刀用得也让人没话说,想来若是选入金甲骑,应是无人能质疑的。”
太师哼哼两声:“阿古塔打不过那个汉人小子,死在他手里是迟早的事情。外祖知道你与公叔浑不睦,又何必现在说风凉话,你向来不是喜欢逞口舌之快的孩子。”
“外祖这话可是冤枉我了,盼着阿古塔快点死在阿玦手上的人,”云昭指了指坐席下边的公叔华,“正坐在那。”太师不明所以,顺着云昭的方向瞧过去,只见公叔华一直专注地瞧着场上动作,时不时地攥紧手里铁扇,一脸担忧关切的表情,只是每次阿古塔险险躲过去的时候,公叔华攥着铁扇的手指骨就要白一分——
倒像是……恨不得亲自上场杀了阿古塔的样子。
太师观察半响,才长长地嗯了声:“好像,是有些不对劲。”
云昭低头抿了口茶,动作风雅如月。
老人家收回目光,摇头道,“所有人都知道,公叔华是公叔浑最看重的嫡子,未来大都督的位置、分封领地与家族荣耀都会是他的,那阿古塔根本威胁不到他的地位,公叔华又何苦想要置自己弟弟于死地。”
当云昭放下茶杯,再次看向比武场中的两个少年时,毫不意外地评价:“阿古塔快撑不住了,过不了三招,他就会输在阿玦手里。”
此刻,两者弯刀用力相撞,划出串串火花,两人同时被这股子力道震开。
阿古塔被震飞半跪在地,手上弯刀已经折了大半,脸色极为难看,反观萧玦已然站定,手执弯刀的手腕一翻一抖,竟是一个极漂亮的刀花。
太师叹了口气:“那汉人年纪不大,使刀的功夫却好,比起你从前也不遑多让。我们东辽的勇士死在他的手里,虽然可惜,但也不算辱没。”
萧玦居高临下地瞧着没了兵刃的阿古塔,少年面容沉静,可是眼里汹涌的杀意铺天盖地。四方鼓声响起,催促着一场打斗的结束。萧玦啧了声:“曾听闻,大都督公叔浑武功过人,手中一柄铁骨朵能令敌人闻风丧胆。你既然是他的儿子,想来弯刀用不惯,不如再选把铁骨朵,也省得堕了你父亲威名。”
阿古塔脸涨得通红:“……我不会用铁骨朵!输了就是输了,我功夫不如你,你要杀就杀,何必多话!”说罢,少年丢开手里的刀,闭上眼逞强地攥紧拳头。
看来传言没有错,公叔浑当真不喜欢这个儿子。
萧玦挑了挑眉,抬手就将手中弯刀朝阿古塔的脖子用力掷了出去——
那弯刀在空中飞快地打着旋,眼看着那弯刀刀刃就要划破阿古塔的喉咙时,却不想,刀刃竟然错开过去!众人只见弯刀在空中转了个弯后,再次重新回到阿玦手中,汉人少年的表情不变,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阿古塔睁开眼,胸膛不住起伏:“你在耍我?”
萧玦微微一笑:“方才手滑了,既然已经分出胜负,按照约定,我会放过剩下的人,其中,也包括你。”他走向金烈,双手奉上弯刀归还于他,“金烈将军,这是我对他们的处置,希望剩下的人都能平安离开生死门。”
金烈十分宽慰地松了口气:大司马果然没有看错人。
没想到,阿古塔反而追上来,像头被踩了脚的狮子:“为什么不杀我?!你是觉得,我功夫太烂,所以不配当你的对手,更不配死在你刀下?”
长安率先一步,用手臂拦下阿古塔:“诶诶诶,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说出来做什么,搞得像是我老大欺负你一样!”
萧玦眼底都是冷漠:“你应该庆幸,我不喜欢多余的杀戮。”否则,单凭他是公叔浑儿子这一条理由,他就该活剐了阿古塔,再提着他和瓦尔密的人头祭天。
阿古塔握紧拳头:“就算今日你放过我,我也不会感激你。”
萧玦从善如流地一笑:“我也根本不需要你的感激。”
毕竟,瓦尔密惨死,阿古塔战败,今年冬天的万兽宴会像一根刺,让远在封地的公叔浑牢牢记得自己麾下大将和儿子输给了同一个汉人。
“阿古塔,别再说了!”金烈皱眉道,“万兽宴受封的吉时快到了,没时间再给你们斗嘴!”他挥手,士兵便上前仔细搜查几人身上有没有携带利器。同时,金烈道,“你们几个都不是东辽人,待会儿听见什么难听的话都要当做没听见,受封赏时别太张扬,更不能御前失仪,若是一不小心惹怒大王,就算是我也救不了你们!”
其他人倒是没什么,只有一身反骨的长安撅着嘴巴,满脸写着不高兴。金烈抬手指着长安,警告道:“尤其是你小子这张嘴,别惹出乱子。”
没等长安发作,萧玦按下金烈的手:“统领放心,我不会让我弟弟惹乱子的。”长安撅嘴哼了声,很想说一句‘咋就成弟弟了,老子年纪大得当你爹都绰绰有余’。
然而对方是萧玦,长安不敢,只能认下这句弟弟。
对于完全靠实力走出万兽宴的勇者,即便只是一个汉人,金烈也是存了几分敬畏之心的。于是,男人对萧玦微微颔首,便带领几人踏上斗兽场外的长阶——
阿古塔咬牙,恶狠狠地放话:“阿玦,你给我记好,总有一天,我会洗刷万兽宴之辱!你取了瓦尔密的首级,终有一日,我会让你给瓦尔密偿命!”
众人动作一顿,不约而同地看向尚未踏过铁门的阿玦,只见少年微微垂着头,他就站在光与阴影的分界线上,衬得一张脸半是阴郁半是明朗。不知为何,金烈有些紧张地握住身侧的刀柄:这样明目张胆的报复话语,也不知道阿玦会不会改变主意。
最终,萧玦看着地上的影子轻笑了声:“你说的很对,杀人者终将偿命。”
他侧过脸,光与影让少年轮廓如刀割斧凿般分明,少年微笑着缓缓道:“记好了,下一次,你不会像今天这般走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