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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回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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扁舟一叶,度万壑千岩。
他们顺江前行,黑夜渐渐到了尽头,前方并非黎明,而是火红的暮色。
长天有如一幅很长的画卷,水墨和洒金用完了,就拿胭脂续上。天边蛋黄色的夕阳挣扎开一片血色,火烧云热烈鲜艳,被缤纷的橙黄桔红给烫得卷了边。
汉钟离在江边停棹,方立翁看到碎石滩上趴着条奄奄一息的黑龙。
“它人身已毁,只能借妖族的灵力来恢复人形。”汉钟离从怀中摸出一盒,里面是三枚紫色的金丹,那玩意在夕阳红光中妖异非常,“五日内不出人形,那就再喂一粒,应当差不多了。它早日化出人形,就能早日摆脱反噬。”
“有佛骨压制,它应该不至于走火入魔,但是短期内强提修为是是险中之险,捱不过去,只能自求多福了。”
方立翁接过来,冲他深深一拜,“多谢仙师。”
“客气,我等只希望你能多多惜命。”汉钟离拱一拱手,笑道,“上回侥天之幸,你们打斗恰好打到了城外护城河上,那河源头在龙岳深山里,还有一丝灵气。救你的乃是龙岳神脉,不是我能起死回生,千万不要把希望寄托在我等身上。”
“……”方立翁听进去了,但他还是有点糊涂,“这龙岳……神脉,到底是什么东西?”
“天机不可泄露。”汉钟离仙风道骨地说,不经意间流露出了一丝八仙共有的猥琐气质,掉头撑船走了。
方立翁站在这不知名河边,看到他的身影远去之后,天上那段黑夜也渐渐消失了,只剩人世的傍晚。
他回身走到碎石滩上。那黑龙正昏死不醒。
他过去一看,发现它简直是遍体鳞伤,约有十人长的修长身躯蜷缩起来,鳞片微微翕张,底下满是干涸血迹;有些鳞片完全破碎了,尖锐的碎片卡在脓肉里,方立翁全都拔了出来,每拔一片,龙在昏迷之中都微微抽搐。
它竟只剩一只角,旁边的岩壁上血肉模糊,拉出极触目惊心的一条粗重血痕,不知是不是遭受反噬时自己生生撞断的。
方立翁在它面前蹲下来。黑龙闭着眼,喘息很低,他伸出手,盖在它的眼皮上。
手底下的眼珠轻微一转,眼皮却没睁开,黑龙大概疲惫极了,喘息也断断续续的。
方立翁取出了第一枚妖丹。
黑龙无力吞咽,得靠他掰开嘴巴,将拳头大的妖丹塞进喉咙里。
片刻后,它喘息越来越重,突然在碎石上蹭了一下脑袋。
“子隐?”方立翁本来坐在地上,立刻起身去看它,此时它的眼完全睁开了。那眼神非常空洞,眼皮剧烈地跳动着。
他顿了顿,“子……”
黑龙原本蜷缩的身躯完全展开了,姿态极为不祥,浑身绷成了一根僵直的长/棍,方立翁听见骨骼与血肉“咯吱咯吱”的爆响。
饶是方立翁早有心理准备,此情此景还是让他心惊不已。当黑龙紧咬的利齿间渗出鲜血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拼命抚摸它的眼皮和须发,想让它镇静下来。
“嗷!”黑龙狠狠甩开了他,拼命弓起身躯,浑身鳞片因为极度的紧绷而彼此切割,声声令人牙酸。它好像被人背叛了信任,冲方立翁发出了愤怒至极的狂哮,“嗷——!!!”
方立翁离弦之箭般冲了上去,整个人抱住了黑龙的头。
它果然一头就往石壁上撞!
“咚——!!!”他五脏六腑都几乎要破裂了。
方立翁眼前瞬间一黑,浓烈的血腥立即冲上喉咙,被他生咽了回去。他不放手!
黑龙的长嚎一声惨过一声,在地面上拼命翻滚,好像滚的是钉板,不知过了多久才筋疲力竭。此时满地是血,还有破碎的鳞片。
方立翁也被折腾得快要散架,待它终于平息了,他才跌跌撞撞地爬起来。
他一开始从河边捧水,后来爬树摘了几片大叶子,包了干净的水,倒进一动不动的黑龙嘴里。
它喝不进去,倒进嘴里的河水只冲出来了断齿和血。
方立翁看着它这样子,心里难受极了,想为它分担一点苦痛。可是黑龙黯淡地阖着眼,看不到他,也听不见他说话。
连续好几天,他枯坐着守它,看黑龙在反噬和外来妖丹之间濒死挣扎。
第一粒妖丹下去,方立翁足足等了五天,可黑龙不仅没成人形,反而变得更大了,腰身粗壮了一倍,獠牙尖锐,鳞片坚硬如铁石。它灵力暴涨,反噬起来也格外厉害,怒目嘶吼时,隐隐有上古猛兽的忿怒之相。
反噬愈发强烈,黑龙也愈发凶残,快要荡平这一处山林。亏了方立翁拿命摸索出来的训龙法,组织它差点撞碎了自己另一只角。
方立翁咬着牙掏出了第二枚妖丹,走向倒在血泊中的黑龙,手都在哆嗦。
他一半是胸口都被攥住的心疼,一半是对这庞然大物的恐惧。这凶兽根本不认识他,身上毫无人性,喊聂子隐的名字毫无用处,好像那个人已经完全被龙魂吞噬了。
再一粒妖丹下去,他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助纣为虐。
“对不起。”方立翁手掌抚过黑龙的眼皮,这是它唯一喜欢的碰触方式,之前他摸它的鼻须,还被狠狠咬了一口。
他叹了口气,把妖丹塞进黑龙嘴里,转身回到石洞里。他也疲惫极了,拖着受伤的右腿,倒在地上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万籁俱寂,好像有十年那么久,方立翁艰难地醒过来时,都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他在睡梦中没听到任何巨响,醒来以后,也没发现自己被埋在碎石堆底下。浑身酸痛地缓了好一会,慢慢爬起来,手撑在洞口边往外看。
天上碎云渐渐弥散为烟,晚霞凄凉,灰白的碎石滩上盖了一层温柔的粉色。
“……”方立翁的眼睛越睁越大,他突然抛却了一身的酸痛和伤,逃命似的冲到了碎石滩上,脚下踉跄了一下。
他小心翼翼地踩过沙石,害怕惊醒那个人。
方立翁脱了外衣,弯下腰,把这个昏迷不醒的人抱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回到石洞里。
聂子隐还并非完全是人形,身上犹有鳞片、龙角和尾巴,骨节泛着青黑色,指甲锋利如刀。据说妖族化人,都是先化人脸,他的面貌倒是显出了所有轮廓,肤色苍白至极。
方立翁检查过他的身体,终于长松了一口气。
不过……他现在的模样不大妥当。
外衣只够盖他一半身子。方立翁先是拿叶子把聂子隐的“小鸟蛋”给盖了,接着尴尬地发现,只盖一片叶子……感觉特别奇怪。
他干脆把自己的上衣全都脱了,撕下袖子,把上衣直筒裙似的套到了聂子隐下身,两条袖子交叉一绑。非常好,东瀛武士。
“现在好了,”方立翁拾柴生火,对睡得四大皆空的聂子隐说,“咱俩要是走街上,就是俩臭不要脸的乞丐。”
半个时辰后,他又弄来了一兜李子、两把草药、四只山雀,对自己的生存能力感到非常满意。
“喂,”方立翁赶紧从聂子隐脸上揪下来一只小爬虫,这小东西是从李子里爬出来的。他烤上了山雀,现在正百无聊赖,就逗那虫子玩,“别乱爬,他咬人。”
童叟无欺,他右腿上俩血洞就是这不长眼长虫咬的。
方立翁嚼着草药,嚼碎了一把糊在腿上,汉钟离让他“惜命”,他也左耳进右耳出。方立翁把聂子隐的手脚都掀起来看了看,发现没什么重伤,就撒开不管了。
他一个人吃烤山雀,吃酸甜可口的野李子,吃得爽,饱了睡。
第二天早上,聂子隐的鳞片下去了,尾巴剩下一小截。头上角还在,裹在他的长发里,像是被人狠揍了两拳。
方立翁按了按,发现按不下去,还把聂子隐给按得皱起了眉。他大奇:“嗬,你也不醒,倒知道不爽?”
聂子隐一言不发,眉毛拧得很紧,似乎在做噩梦。
方立翁想了想,挑了个熟透的李子,撕开一条小口。他一尝,觉得甜,就掰开了聂子隐的嘴。
李子金黄的汁液泛着甜香,一滴一滴落进他嘴里,他吃不着,方立翁就替他隔靴搔痒。过了一会,聂子隐的眉头竟然真的舒展开了。
怪可爱的。
方立翁也觉得挺高兴,笑眯眯地吃掉了这个李子,就拍拍手出去弄水喝了。
他拿树叶包起干净的水,托着回来,单膝跪到聂子隐边上。
要怎么喂他呢?方立翁琢磨。
一手托头一手托水,可是没手把住他的嘴。
把他脑袋枕到自己膝头,一手托水一手捏嘴,结果全便宜了地面。聂子隐不知吞咽,好不容易送进口中的也溢了满下巴。
把他开膛破肚算了!
方立翁来回跑了数趟,次次无功而返。最后他看了看对方干裂苍白的唇,又看了看水,望一望石洞,踌躇不决。
“不要紧,我这是救他。”他暗想,一口喝了水,一步步走向他聂子隐,“有什么要紧的,我没亲过他吗?”
但是想归想,做起来并没有那么容易。
方立翁跪下去,哆嗦着捧起了他的头。
他梗着个脖子,很努力地一寸一寸靠近他,呼吸一寸一寸地收紧。大概靠近到了……两个人的嘴唇应该——见鬼,撞鼻子了!
“……咕咚!”
方立翁撒开手,绝望地擦了擦嘴。
秀才洞房,三年不成——这话当真不假。
他手脚发软地爬起来,又去弄了一包水回来,走进那黑暗里亮着静静火光的山洞。聂子隐依然在睡,方立翁咬一咬牙,又把水倒进嘴里。
这回他不看、不听、不想,闭上眼,侧过脸,直接堵了上去。
这一瞬间,知觉仿佛敏锐了百倍,他的嘴唇碰上了异常柔软的物事,心脏剧烈一颤。一股针扎的麻痒蔓延了他的全身,他也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方立翁不敢多想,两指左右捏开了那牙关,又迫使他仰起头来,无意识地对自己张开嘴。
篝火轻微爆破,寂静里有湿润交/缠的水声。
好不容易喂完了,方立翁松开他,平静地抹了把嘴。他看了看石壁上暖光勾勒出来的影子,火的热度灼烧后背,不用摸,他的脸也是一样的热度。
他转身丢了两块柴,重新席地而坐。面前聂子隐扇子似的睫毛停落在鼻侧,非常安静,安静又无害。
方立翁撑着脸侧。
他想,你对我……就是报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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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山中湿冷的寒意逼上来,渗进了石洞。
方立翁又烧起了篝火,彻夜未眠,等到第二天天亮才灭掉。
他爬起来,扶起自己昨天捡的粗树枝。路也能走,但是拄着东西能他的腿好受一点。
方立翁汉钟离并没有带他回龙岳,此地在襄阳之西,再行十几里,就是武当。
最近的乡镇约有五里地,要走山路,方立翁周身别无长物,只剩一枚妖丹。他到乡镇上去,卖盒子卖了十吊钱。
方立翁又拄着拐回来,他保持着蓬头垢面、缩肩塌腰的模样,还顺利骗了个馒头吃了。
他回到山洞,先把水壶放在地上,然后动手把聂子隐那个怪模怪样的裤衩拆了。当然,他全程竭力盯着自己的手,没敢去看聂子隐的“小鸟蛋”。
方立翁抖开一身衣服,正准备给他换上,一扭头,蓦然发现聂子隐不知什么时候醒了。
不仅醒了,还撑起自己,两眼瞪得极大,天打雷劈一样地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