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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春秋 ...

  •   方立翁换了衣服,聂子隐看着他;方立翁走来走去,聂子隐看着他;方立翁问了句“你饿不”并伸手挥舞,没得到任何回应,于是起身离开的时候,聂子隐终于不呆呆地看着他了。

      方立翁听到身后一声巨响,立刻回过头,看到他摔倒在地,吃惊地走过去,“你怎……”

      聂子隐的两眼爆满了血丝,眼眶红得几欲滴血,在苍白面色上格外扎眼。他手肘尖撑着地面,方立翁慌忙过去扶他,刚触上他光/裸的肩膀,突然被抬头一把死死攥住了胸前的衣服。他的声音嘶哑如水冲进粗砂,“你去哪?”

      “我去……给你灌点水。”

      聂子隐还是窒息一般深喘着气,像条被抛上岸的鱼。他头抵着对方的胸膛,感受到那透过布料的热度,熟悉的气息,许久回不过神。
      方立翁犹豫着握住了他攥在自己衣领上的手,“你躺三天了……得吃点东西。”

      聂子隐良久后松了手,哑着嗓子说了个“好”。

      他十分憔悴,方立翁也没好到哪去。他又开始呆呆地看着方立翁,看他一个人忙活,被遗弃了一样坐在角落,安安静静大气也不出。

      方立翁给他吃什么,他就低下头就着他的手吃,给他喝什么,也是一样。
      “你得穿上衣服,不然迟早着凉。”方立翁拿过那套半旧的衣袍,聂子隐顺从地低下头,让他给自己套上衣服,该伸手伸手,该系扣系扣,似乎不傻。

      方立翁看到他嘴边有油渍,伸手给他拭去,却发现聂子隐的眼角一直红着,一滴泪也没有,只是那目光竟说不上是伤心还是欢喜。

      “喂?”他在聂子隐面前挥了半天的手,对方还是那么恍惚,眼都不眨,一脸木然。晃也没用喊也没用,方立翁很想让他吃一个大耳刮子,但举起手来,迟迟舍不得落下去。

      他无计可施,愁坏了,用力揉了两把脸,心想先是寻死觅活,又是大变妖怪,好不容易长回来了好像又要发疯。这他妈的四脚长虫,怎么哪哪都不省心?

      头顶传来一把拢得很轻的气音,“……师兄?”
      “嗯?”方立翁脸还绝望地埋在掌心里。
      聂子隐像是怕吵醒什么人一样,说话声音很低很轻,神神叨叨的,好像带着点近乡情怯的意思,“我能……吗?”

      方立翁没听清后半截,抬起头来,“嗯?”

      聂子隐微微倾身过来,冰凉的手腕落到他臂膀上,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缓缓地抱了个满怀。
      外面的蝉鸣一声亮过一声,风掀起叶浪,方立翁落入的怀抱却是一个清秋,两条胳膊在他背后左右扣住,仿佛冰凉的锁链。
      可是涌在他颈侧的气息是热的,贴在他后心的手掌是滚烫的——依稀是妖兽的体温。

      方立翁过了好久,也才伸手回搂住他。
      这时他感觉到不对劲。

      聂子隐不像久别重逢,倒像是极害怕碰散了他,双臂是虚虚一拢,额头也没有挨上他的肩头,极度渴望,又异常克制。方立翁听到他在自己耳边说话,自言自语一样,“我一出生……就害死了我娘。”
      “她在冷宫里生产,我一被抱出来,父皇就赐了她鸩酒。父皇说如果生的是女孩,就勉强许她一年见一次孩子;如果生的是男孩,就绝不能留着她再祸害皇嗣。照贵妃说她心肠歹毒,宫里没人敢提她。有一回,我娘的旧奴跑来找我,跪在地上不住磕头,不住求我,让我去向父皇说情把她葬到老家。我去说了,然后父皇就把我派去了雍州,叫我好好反省。”

      “子隐。”方立翁压抑着喊了一声。

      “雍州,我呆了一年……渭水河干得看得见土地,蝗虫把活人的口粮都吃光了。”聂子隐的叙述并不哀恸,也不冰冷,只是河水一样流过,仿佛人死前的呓语,“死了十万人。我变不出粮食……大都督带着我,一月杀了三支造/反的农民,可是杀人也变不出粮食。到处写信写折子,没用,豫州送的粮沿路就被克扣光了,一粒米也没到;苏浙那边好不容易运过来,打开一看,全是烂的。”
      “大都督维护我,但我知道怎么回事。四哥封了王,封地就在江南苏淮,如果雍州没有我……如果不是父皇属意我做……”聂子隐像是反噬发作,他的躯体里有什么东西开始挣扎,“我竟然还亲自写信……给他,求他……”

      “聂子隐!”

      他停住了,伸出手,轻轻一摸方立翁的后颈,语气不知是极温柔还是极痛苦,“你也死了。我把我的命偿给你吧。”

      方立翁一把揪起他的后衣领,狠狠扇了他一耳光。

      “说够了没?”他站起身,捏住聂子隐的下巴拧过来,气得手都在哆嗦,“醒了没?!”

      方立翁褪下半截裤子,指着自己右腿上糊着草药、还未痊愈的俩血洞吼道:“看看!知道是谁咬的吗?啊?!他妈的疯子!还给我偿命,我要想要你命前两天都不用管你,你自己就把自己糟蹋死了……你看清楚了没有,看清楚我是活的还是死的吗!”

      聂子隐一动不动。
      他的侧脸慢慢红了起来,绒毛般的长眼睫颤得非常细微,呆若木鸡地盯着方立翁的伤口看。过了很久,毫无血色的嘴唇才动了动,“……”

      方立翁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不知怎的,他并不很想对聂子隐温柔。
      “你就是这么报恩的。”他弯下腰,逼至聂子隐鼻尖前一寸,轻声说,“我不是你救命恩人吗?我不准你死,你就别想着给谁偿命。”

      近距离对视,方立翁还想起了昨天晚上,聂子隐的嘴唇被他蹂/躏出了两分血色,眼睛紧阖,眉头深蹙的样子。现在他的眼睛完全睁大了,原来那眸子是很深的茶褐色,并非全黑,一层琉璃壳似的流光溢彩,看得多了,会教人有一种“竟似有情”的错觉。

      某种异常激烈的震动,异常鼓胀的滚烫,一下下冲荡着他的心脏,撞开了他惯常坚硬的心防。方立翁这么看着他,觉得自己的某处……起了不可描述的变化。

      趁着对方还没发现,他平静地直起身,平静地捞起水壶,平静地说:“我渴了,你在这等着。”然后差不多是用逃的冲出了石洞。

      他独自在水边蹲了好久,心想,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为什么会这样,方立翁开始思索。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思索了半天,然而知识和经验都太过匮乏,得不出什么有理有据的结论,只知道自己面对着聂子隐,脑袋里的想法就会特别不君子。

      简直像个——不是像,就是个臭不要脸的登徒子。

      方立翁例行痛骂自己一番,提着水壶深吸一口气,折身回去了。

      “……”聂子隐看到他,刷地爬起身,表情异彩纷呈。震惊、惊喜、慌乱、迷惑,像是突然给他打了一注鸡血,他整个人的气场都活泛起来了,“你怎么……”

      方立翁知道他想问什么。人怎么能起死回生?再牛的大能终究也是肉体凡胎,杠不过生死,何况凡人。但此事他也是一知半解,只隐隐有些推测,说出来太过骇人听闻,他便只耸耸肩:“阎王爷不收。奈何桥都上了,我说孟婆是个癞老太婆,汤熬得像马尿,给一脚踹回来了。”

      聂子隐见他胡扯,就没继续问下去,目光移到了方立翁腿上。他顿了顿,“那个伤……怎么来的?”

      “你说呢?”方立翁喝了一口水,把水壶抛给了他,“葛鸣时咬了晏止淮,你吞了葛鸣时,血誓就反噬你了。你那会儿一点理智都没有,就是条畜生,我不让你往墙上撞,你就咬我。”

      聂子隐垂下眼,“嗯,我是条……”

      “停!”方立翁立即截断,眼含威胁地指了指他,示意他最好别火上浇油。

      “……”聂子隐的嘴角不自然地提了提,似乎想笑,最终没笑出来。他按上壶塞,“你过来。”

      方立翁依言走过去,只听他说:“你把裤子脱了。”
      “什么?”方立翁愕然道。

      “我发现变龙以后,龙涎对伤口愈合效果很好。”聂子隐解释说,“我现在是人形,但不是人身,刚刚我自己试了一下,发现也有用……”

      “不行!!!”

      “……我可以变成龙形,”聂子隐停了一停,“你让我试一试。”
      方立翁想到他刚变回来,再变回去又不知道要闹什么幺蛾子,声色俱厉道:“不行!”

      两个人相对沉默了半天。看聂子隐那表情,是一定要给他来一下子,方立翁一想那画面,就心生暴躁,心说你懂个屁,“说了不行,我不愿意。”

      聂子隐平静道:“那算我求你,好不好?”

      方立翁,“……”

      “师兄,我求你了。”聂子隐看着他,一字一句,“你让我心里好受点成吗?”

      方立翁心说你能不能别这么折腾我,我就好受吗?
      “你……嗯……你可以嚼一嚼那个草药帮我糊上,那也一样。”他斟酌着提了个法子,一出口,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就是在拒绝他碰触。

      之前一见如故,又朝夕相处,感情深至生死相依,有什么是做不得的?
      明明是他心里有鬼,刻意生分。

      看到聂子隐有些黯然的神情,他脑袋里的弦突然绷断了。

      方立翁不懂怎么喜欢,可是任谁也知道,喜欢就是不教人难过。

      他突然上前一步,用力把人摁在了石壁上。
      这时候,心跳打鼓似的骤快了好几倍,浑身的血液冲进头里,方立翁有些扭曲的听力听不清自己是什么语气,“——你真看不出来吗?”

      他想自己在聂子隐面前是做不成什么君子了,不做君子,起码也要襟怀坦荡。把一颗心剖出来捧给挚友,他无谓也罢,不喜欢也罢,自己牢牢藏起来也罢,分道扬镳也罢;两人终究心里分明,不会落下遗恨。
      方立翁头一回,宁愿听人审判,凭人定夺,也不想教这个人难过。

      聂子隐的瞳孔轻微一缩。方立翁紧张过了头,声音绷得一弹便断,倒听起来格外的冷静,山摧海啸的情绪堵在胸口,一股脑冲到嘴边,无处宣泄,让他语气压抑又带着不管不顾的火气:“你是真的看不出来,还是给我假装什么万事太平,兄友弟恭……今天我不跟你玩那些虚的了。”

      他手底下摁着的肩膀肌肉骤紧,聂子隐周身打了一个哆嗦,六神无主地看着他,好像是被掐住了命门,“师……”

      “别叫我师兄!”方立翁暴躁地说,“我对你……我对你……”
      他临到事前,也畏怯得直打哆嗦,半天没说出一句整话。最终他恼羞成怒,豁出去了,凶神恶煞地上前,重重一口亲在聂子隐侧颊上。

      万籁无声。

      半晌,方立翁猛地放开他,向后跌了几步,呼吸又快又急还带着颤抖。
      他像是刚吃完人,抹了抹嘴,低声喘息着说:“你明白了吗?……以后别再,对我做那些……叫人误会的事。”

      视野里的聂子隐慢慢一抬手,用手背蹭了蹭方才被亲过的地方,神情古怪非常。沸腾的情绪慢慢冷下来,那一瞬间,方立翁觉得尴尬又羞愧,手足无措地站着,却听到聂子隐说了句:“你还真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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