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先生的烟》苏空崖

29、Chapter29

　　五年后，薛思漾坐火车去北平和苏自尘重逢这镜戏，杜若飞和左小烟怎么演也达不到张红的要求，左小烟把最后一镜的剧本都快翻烂了，两人的对手戏还是过不了。
　　在拍摄的第二十五次，张红扯着嗓子喊了声“停”，起身一脚踹翻了身后的凳子：“现在是五年后五年后！说那么多遍记不住吗！薛思漾已经快三十岁了，他现在已经看透了一切，心里只有那个女人！杜若飞你一副初恋的表情是要演穿越啊？还有左小烟，你现在是一个单身妈妈，见到老情人是淡然不是高兴，你笑成那样是要干嘛？嫌人不知道你牙白啊？”
　　导演骂完，全场的气氛冷了下来，杜若飞一脸疲惫，颔首道了声“对不起”，左小烟脸色羞红，也不好意思地低了头。

　　张红把湿漉漉的头发捋到脑后，双手叉腰长舒一口气：“你们先去休息会儿，再好好琢磨一下！十分钟后再拍一次！”
　　杜若飞点了点头，他的助理赶快跑过来给他披上大衣，把他带进场棚休息。
　　左小烟没有助理，场棚里也没自己的位置，只好坐到场边的凳子上继续看剧本。
　　《乱红尘》已经进入了最后的收尾工作，剧组的主演只剩下杜若飞，他和宋老爷的那场对手戏是切镜拍的，对方早已杀青。
　　北平车站重逢是剧本的最后高.潮部分，在整部电影中的作用非常关键，张红拍戏一向都是严要求，对这戏的要求更是格外高。
　　这条戏过了就杀青，过不了，整个剧组的进程都要被延误了，也不怪导演发大脾气。

　　杜若飞今天的状态很不好，五年后历经风霜的薛思漾他怎么也驾驭不起来，演起来心有余而力不足。左小烟原本就是十八线小女星，从没进过这种大制作的电影剧组，自己演起来都觉得尴尬，更何况见过大风大浪的张导了。
　　片场人本就不多，这会儿都忙里忙外的，更没人注意到左小烟，她坐在场边钻研剧本里的只字片语，企图能从里面找到一丝灵感。
　　一遍又一遍，仍是没结果，她心里烦得慌，正准备站起来活动一下，肩膀被一只大手按住了。

　　凌非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在左小烟准备站起来的时候按住了她的肩膀，顺势坐进她旁边的椅子里。
　　凌非身上清冽的香气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扑面而来，左小烟只觉得熟悉，视线落在他燃着的烟蒂上，轻嗤一声：“又抽？你这瘾，迟早肺癌。”
　　凌非执烟的手一顿，“啧”了一声：“嘴里就没点好话？”
　　“有啊，”左小烟扭头，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恭祝凌先生早日肺癌，摆脱人生苦旅。”
　　凌非勾唇淡淡地笑了一下，用指尖掐灭烟，顺手别在耳廓上。

　　“唉，”左小烟忽然叹了口气，在腿上的剧本上拍了两下，“张导要求太高了，我找不到感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过。”
　　凌非抿了下唇，没说话。
　　“我从来没进过这么专业的剧组，也好久没拍戏了，又是直接进来演最后一场，现在有些融入不了角色……”左小烟心情很低落，又长叹一声，“你刚看我演了吗？是不是笑得巨傻逼？唉，摄像头一对着我，我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表情。”
　　凌非抿唇，说：“没有，你演得挺好。”
　　凌非说的是实话，左小烟刚才的发挥根本没有导演说得那么不堪，比起和她对戏的杜若飞，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左小烟自然不信凌非的夸奖，但心情还是好了不少，嗔道：“行了，你也超级帅，咱就别商业互吹了吧。”

　　凌非低笑，顺手拿过她腿上的剧本，他情不自禁想起刚才的一幕，车站昏黄的灯光下，迎上曾经的爱人和丈夫，苏自尘的眸色有那么一刹那的怔然，可转瞬即逝，化成接过手绢时唇边的一抹笑。
　　那笑，唯美淡雅，足以让薛思漾为自己曾经犯下的所有罪孽忏悔。
　　这么好的女人，从一开始就完完全全属于他，可他为什么没有好好珍惜，现在，是拼了命也无法挽回了。
　　那笑，也足以让场外的凌非心猿意马。

　　看着被密密麻麻的荧光笔标注的剧本，凌非眸色敛了敛。
　　这个圈子，因为喜欢才会认真，如果只是为了名利，大可不必如此费心。
　　她曾撕心裂肺告诉他，她想火，想功成名就，想被所有人都认识，可当他告诉她可以来拍戏的时候，哪怕只是一镜，她脸上的欣喜和雀跃都是难以掩饰的。
　　凌非知道，她的高兴，不仅仅因为杜若飞。

　　“等会拍的时候，尝试代入自己以前的经历。”凌非看着剧本说。
　　“嗯？”左小烟拧眉，“代入……自己以前的经历？”
　　凌非抿了下唇，顿了顿，说：“可以想想以前那个男孩。”
　　左小烟一怔，几乎不用思考，她也明白凌非指的是谁，她眸色暗敛，压低了声音：“他不一样。”
　　“你忘不掉他，如果他还活着，你们还是有可能，但是苏自尘和薛思漾已经再也不可能了，是么？”凌非声音很淡，明明是问句，听上去却像是肯定。
　　“不，”左小烟抿了下唇，“就算……他还活着，我们……也再也不可能了。”

　　“忘不掉，但是再不可能了，因为错过的这么多年让你们早已不是当年的自己，”凌非说，“苏自尘对薛思漾，为什么一定是彻底遗忘，而不是这样的状态？她的淡然和从容是给观众看的，可她内心到底怎么样是需要你自己揣摩的，你认为她真的能忘得掉薛思漾吗？”
　　左小烟一怔，抬头，望着凌非那双深黑的双眸，摆了摆头：“不能。”
　　“忘不掉，但是再也不会爱，没有爱，没有恨，但是有回忆。这样的相遇，与真正和陌生人的相遇是有区别的，明白么？”
　　左小烟忽然觉得醍醐灌顶，激动地点了点头：“我懂了！”
　　她说完，赶忙低头拿起笔在剧本上标注。

　　一直凝在心口的结忽然被打开，左小烟觉得身边这个男人的形象也慢慢伟岸了起来。
　　似乎每次，这个男人都会刷新她对他的认知，他仿佛漩涡，她看不透，又隐隐地吸引着她去触碰和深入。
　　左小烟阖上剧本，回头看他：“你懂演戏？”
　　“不懂，”凌非淡笑，“不过以前做过影视方面的投资。”
　　“你……”左小烟如鲠在喉，很多话想说，一时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还是想问我到底是什么人？”凌非笑了下，声音云淡风轻，“其实说实话，我到底是做什么的我也不知道，但是，赚钱的事，没有我没做过的。”

　　“凌非。”看着他的侧脸，左小烟喊他的名字。
　　“嗯？”凌非回头，四目相对。
　　“谢谢。”左小烟勾唇，淡淡地笑了一下。
　　凌非怔了一瞬，颔首：“不客气。”

　　**

　　十分钟过去大半，场务急急忙忙布置灯光和街景，化妆师开始给主演补妆。
　　张红咂着烟，在休息区和编剧制片人热火朝天地讨论接下来的拍摄。
　　“其实也不能怪小杜，薛思漾这角色太复杂了，他年纪轻，阅历浅，能演成这样已经非常不容易了。”编剧叹了口气，“五年前的戏份还能撑，这最后一场，实在是……一言难尽啊。”
　　“其实那女演员还是不错啊，对戏时候吊打杜若飞啊，张导你要求是不是太高了点？”制片人也开了口。
　　“对，我也这么觉得，哎对了那女演员是谁啊？我怎么从来没见过？”编剧问。
　　制片人也接着说：“张导，你从哪儿临时找来的演员啊？质量还挺高。”
　　听着两人你一言我一句的，张红一脸不耐：“别打歪主意，她是凌非的人。”
　　“凌非？”制片人皱眉，“谁啊？哪条道上混的？”
　　“在安城混，眼睛还是擦亮点。”张红拍了拍制片人的肩，叼着烟走了。

　　十分钟后，场务清场。
　　左小烟和杜若飞进场，摄影机就位，场务大喊一声：“《乱红尘》第一百零八场第七镜！Action！”
　　张红坐到摄影机后，掐灭手里的烟，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小屏幕。

　　一镜穿越百年，时光重回民国旧影。
　　嘈杂的北平火车站，随着汽笛嗡鸣，男男女女在喧闹中步履匆匆。
　　乞丐，商贾，政客，舞女，卖报纸的少年……还有孑然一身的薛思漾。
　　天很冷，卖馄饨的蒸笼腾着热气，薛思漾把手从口袋里掏出来，朝手心吹了口热气，跟着人潮往前走。
　　镜头拉近，他渐渐抬起头，空洞的双眼仿佛没有聚焦，
　　茫然地环顾这个陌生的城市。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他甚至想，痛苦地没有目的地活着，比一死百了还累。

　　张红没有喊停，镜头中，渐渐出现左小烟的身影。
　　苏自尘穿着藏蓝色的风衣，戴着一顶圆帽，左手边还领着一个可爱的小男孩。
　　“妈妈，这是哪儿？”小男孩抬头，一脸稚嫩地看向苏自尘。
　　“这是北平。”苏自尘弯腰，温柔地抚摸小男孩的头发。
　　苏自尘领着小男孩，逆着融入人流。
　　镜头中出现了一身黑衣的男人的身影，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火车拉长了汽笛声，一旁的鼓风机开始轰鸣，制造出火车发动的感觉。

　　苏自尘手里的手帕顺势掉落在地，两人同时驻足。
　　薛思漾蹲下为她捡起手帕，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他忽然泪腺一酸，咬紧了牙，站起身：“小姐，您的手帕。”
　　苏自尘接过，帽檐压得很低，镜头只能拍到她勾起的唇角，她微微颔首，低道：“谢谢先生”。
　　一瞬间，回忆铺天盖地涌入脑海。
　　薛思漾猛地抬起头，面前的女人面容清秀，温文尔雅，虽熟悉，却与那女人截然不同，她的身边，还领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

　　苏自尘也慢慢抬起了头，除了满脸错愕的薛思漾，她一眼就看到了痞痞地倚在墙边的男人。
　　烟雾朦胧了凌非的视线，他站在左小烟余光的尽头，一动不动地望着她，表情淡淡的。
　　半刻的出神，苏自尘眼底的微讶转瞬即逝，她淡淡地勾唇，朝薛思漾颔了颔首，准备擦肩离开。
　　薛思漾额上的青筋动了动，眸底仿佛有火在燃烧，就在女人转身离开的一瞬，他忽然转身，牢牢地抓住了女人的手。

　　她的眼底波澜不惊，如水般平静，只有看透一切的空灵和释然。
　　她现在很好，过得也很快乐。
　　而被他伤害过的那个女人，脸上却再也不会有这样的笑容。
　　薛思漾咬着牙，表情痛苦，干涩的嘴唇张了张，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自尘自始至终都唇角含笑，眼神淡淡的，没有惊讶，也没有惶恐。
　　这绝非面对一个陌生人做出这种过激的行为时应有的反应。
　　她看着远处，眼里只有那道颀长的身影。
　　那才是她爱过的薛思漾的模样。
　　苏自尘和薛思漾的往事，她和凌非的往事，一幕幕一帧帧，在脑海里走马观花。

　　“我凌非，烂命一条，没什么不敢。”
　　“左小烟，往事已矣，来者可追。”
　　“我从来没过过生日，今天，你能陪我过一次么？”
　　“如果我说是呢，会怎么样？”
　　“人世间的恶魔，只有我这样的修罗能杀死。”
　　“我开不开心无所谓，主要是为了你。”
　　“所以，你成天YY你偶像杜若飞，不想见见他本人？”
　　“……”

　　薛思漾紧紧地握着苏自尘的手，脸色痛苦，肩膀微颤，而她，望着远处，眼神迷离，唇角一直带着一抹笑。
　　看不透，猜不透。
　　良久，薛思漾松开握着女人的手，低头，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抱歉。”
　　“没关系。”女人仍是微笑，慢慢回过头来，“先生可是认错人了？”
　　“是。”薛思漾深吸一口气，苦笑，“认成了一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先生，”苏自尘抬头看他，唇瓣微启，“往事已矣，来者可追。”

　　直到这时制片人和编剧才发现左小烟演的与剧本里苏自尘甩开薛思漾的手的设定并不相符，正要上前喊停，张红抬手制止，皱着眉，一脸凝肃地看向镜头。
　　两人心知，张导这是满意了。
　　最后的最后，薛思漾木讷地站在原地，目送苏自尘和那个男孩的离开，耳边人流攒动，直到他们的身影再也看不见。
　　镜头停在他落寞的背影，渐渐拉远，最终定格在人头攒动的车站。
　　张导从座位上站起，一脸喜悦地大喊：“卡！过了！《乱红尘》正式杀青！”
　　整个剧组足足愣了三秒，这才爆发出雷鸣般的轰动。

　　杜若飞和左小烟用了很久才从情绪中缓过神来，相互道了谢，并拥抱了一下。
　　杜若飞被助理带去和导演谈话，左小烟舒了口长气，抹掉一直在眼眶打转的泪珠。
　　刚一转身，一捧塑料玫瑰递到了面前，抬头，凌非正勾着，一边唇角，一脸痞气地俯视着左小烟：“恭喜你，杀青快乐。”
　　左小烟破涕为笑，看着剧组的道具花，心底一阵感动，却仍是嗔责：“能不能走点心啊？一束道具花就想把大明星忽悠了？”
　　“下次换真的，”凌非抿了下唇，“你刚才，演得很好。”
　　左小烟笑了：“是凌大导演执导得好。”
　　凌非跟着勾了下唇，他把手揣回裤兜，沉默良久，压着声音问：“想到他了？”
　　意识到他在问什么，左小烟先是一怔，旋即笑着摆头：“不。”
　　“嗯？”凌非抬头，剑眉轻挑。
　　左小烟仰起头，踮脚凑近凌非那张硬朗的脸，笑靥如花：“想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