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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   一旦生活变得安定而有规律,时间就如同草木每年的生长和黄落一般,流转得飞快。摩西,不愧是塞提法老聪颖而对此充满自觉的次子,在短短几年之后,已然学会了担任一个能够自如应对任何突发‖情况的、熟练的牧羊人。某一天日暮时分,他在快到营地的地方发现跑丢了一只羊羔,恰好又碰上了要出门的希波拉,于是摩西就拜托她帮忙把羊群引回圈里,自己调头去追那只跑丢了的羊羔。希波拉像是有话要说,但没来得及,最后只远远对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快点回来!”。
      摩西调头离开营地,循着羊羔的脚印很快就追上了它,但当他就要抓‖住它时,那敏捷的小动物就又跑走了。牧羊人看了看擦黑的天色,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运气不佳,继续往前追去。但追着追着他却停下了,一方面是因为不走运地跟丢了羊羔,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一处不熟悉的地界。他环顾四周,似乎处在某一座山荒芜的半山腰,面前有个岩洞,岩洞里的一丛荆棘异样地着起了火。
      眼前的景象有些超出他的认知:那火苗没有发出毕剥的声音,只是静静地在那丛荆棘上燃烧,荆棘也丝毫没有烧毁的意思。他有些好奇地钻进了岩洞,结果,刚一进来,洞‖穴的四壁和顶部就传来了不知名的声音:
      “不要近前来。当把你脚上的鞋脱掉,因为你站的是圣地。”

      摩西整个人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心底的第一反应居然是“终于来了”,好像是一个人为了躲避债主东躲西‖藏了很多年,终于喘口气的时候一抬头,却发现债主叉着腰正站在自己跟前。但他没有转身离开,因为他知道逃跑是不解决问题的——就算自己跑到天涯海角,大概总还是会被找到。于是摩西依言脱下了鞋,默默走到了那丛火焰之前,那火焰的光辉便让他整个人沐浴其中。
      随后火中传来声音,在他耳里如同地‖震和狂风,但又低微柔和,宛如温暖的余‖烬:我是亚伯拉罕、以撒和雅各的神,我看见了我的百姓在埃‖及所受的困苦,也听闻了他们发出的哀声。
      摩西以一种谦卑的口吻回答:“可是,主啊,我是什么人,竟能去见法老,将以色列人从埃‖及领出来呢?”叶忒罗告诉过他神不允许不敬,但是摩西想,这不能算不敬,至多称得上一种请求,正如亚伯兰也曾为索多玛请求,而神也曾为此而让步。
      “我如今甚至不是埃‖及的王子,而只是籍籍无名的牧羊人。”他说,“我何德何能,让法老听我的话呢?”
      神许诺将与他同在,但摩西又说:“即便法老听见了你的威名,愿意放我们到旷野上侍奉你,但希伯来人恐怕也不会跟从我。他们都认得我,上一次出现时我还是被他们唾弃的人。他们必说,‘神并没有向你显现。’”
      神教给他行让众人信服的奇迹。摩西把地上的蛇拿起来让它再变成杖,又摇了摇头,更为诚恳地恳求道:“主啊,我素日不是能言的人——”
      神直接打断了他。谁造人的口呢?谁使人口哑、耳聋、目明、眼瞎呢?岂不是我吗?只管去吧,我必赐你口才!
      摩西陷入了沉默,他找不出更多的理由来推辞了。米利暗的话再一次清晰地回响在他耳畔,仿佛三年的时光根本没有过去;亚伦的质问即使不在身边,也让他没有底气理直气壮地回答——当他走进这个岩洞,听见神的声音,他就知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他确实是他们要找的人。但是他仍然无法忽视埃‖及王室给他的一切,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的功劳甚至不亚于那个千方百计让他躲避了屠‖杀的亲生‖母亲。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为他提供了日常所需、保护他平安长大,更重要的是,如果没有塞提和他的王‖后,就不会有那个知晓天文、律法和远方国度的王次子;而如果没有拉美西斯和纳菲尔塔莉的陪伴,他也无法成长为一个享受他人的关怀与爱、也有能力理解和同情的“人”。
      简而言之,如果没有抚养他长大的埃‖及王室,他又怎么能长成这个神前能担大任的青年?
      想到养父母的时候,他不禁有些唏嘘。母亲收留自己只是出于纯粹的同情,什么都不缺的她完全可以装作没有看到这个被遗弃的婴儿;可她却对摩西视同己出,养育他、教导他,告诉自己亲生的长子要和他相亲相爱,然而这个养子却一开始就被注定要与她和她的家人为敌……即便为的是极为崇高的理由,也还是难掩背信弃义的事实……
      他的视线最终又落回眼前的火上。“主啊,”他叹了口气,“我的才能和心志不足以做成这事。你愿意打发谁,就打发谁去吧。”说罢他转身就要离开,却看到岩洞里一瞬间大亮,摩西下意识地回头去看那团火,但还没看清楚,就被一股大力重重地击倒在了地上。
      这下完了——

      摩西张开紧闭的双眼,发现他被丢回了埃‖及,只不过是梦里的埃‖及。红红的落日悬挂在远处未竣工的神庙上头,芦苇的根部浸泡着浓稠的血水,阴影里蛰伏着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摩西试图逃离这个构成了他童年时期无数噩梦的场景,但无论他在哪一条街巷、哪一扇拱门之间奔跑,都永远也跑不出这一张哀哭织成的大网。他捂上眼睛不想去看四下的暴行,但他仍能看见那些从他出生起就跟着他的记忆。在这个时空的断片里,摩西就是所有人,他是每一个被夺走孩子的母亲、每一个被杀害的婴儿,他体会了一千种不同方式的死,呼吸着每一个躲在暗处的孩子颤栗的气息。
      “快来!”他听见有个女孩的声音,“亚伦,快来!”
      他透过亚伦的眼睛,看见还是个小姑娘的米利暗抱着一个篮子,匆忙而又如履薄冰地穿梭在建筑物的阴影中间,她拉着弟弟从许多个屠‖杀现场穿过,一路跑到尼罗河边,下到河水及腰深的地方才把篮子放下、推远。“主啊,”她哭着说,“求你不要应允我母亲的愿望,不要让我的兄弟一生过于安逸顺遂,因为那样他就不会记得,还有人没能……”
      亚伦的脑海里浮现出另一个女人,摩西也通过他的记忆看到了。那女人他没有见过,她出现在亚伦记忆里的样子也十分模糊,以至于摩西看不太清她的面容。她在亚伦的回忆中只留下了一个哀伤而温柔的片段,亲吻了一下襁褓中孩子的脸,颤抖着声音说,愿你遇到个好心人,然后无忧无虑地长大吧。
      但她的女儿米利暗却祈求神说:求你一定不要让他忘记。
      米利暗从河里上来,带着亚伦回去找他们的母亲,摩西一边想要逃出这个噩梦,一边又有些期待看到那位母亲的样子。但他没有机会了,当亚伦跟着米利暗回去的时候,正好撞见他们那抱了一个假襁褓转移士兵注意力的母亲被追上拆穿,恼羞成怒的兵丁把她拖到了街上,推倒在地,一刀刺死了。
      ——他早该猜到的!摩西浑身战栗着想,否则,她怎么会在亚伦的记忆里甚至留不下一个清晰的面容?!
      亚伦吓得大哭,米利暗又是捂上他的嘴又是手忙脚乱地安慰他,最后姐弟两人哭成一团。摩西接收到的记忆最终只剩下了哭声,不仅是他们两个的,还有各式各样的、遍布埃‖及全地的恸哭。
      那一千种死亡带来的剧痛遍及全身,但开始慢慢消退了,他再次被从记忆的大网里摘出来拼合成一个完整的人。在他有些失去聚焦的视野里,那轮落日熊熊燃烧,蒸烤得大地发热发烫,庄严的埃‖及神庙像蜡一样地融化,鲜红的河水沸腾起来,发出粘‖稠的咕嘟咕嘟声。

      当摩西再醒来时,岩洞里已经不再有火燃烧,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而格外地冷。他动了动失去知觉的四肢,发现自己浑身都是黏糊糊的冷汗,心脏也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他艰难地翻了个身,整个人脱力地躺在岩洞的地面上,后背传来的粗糙触感此时却让他感到格外安全。他的视线投向光秃秃的洞顶,愣了好一会儿神。
      所有那些噩梦都不是假的,神应允了米利暗的请求,以此来让摩西记得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他的亲生‖母亲,尽管摩西连她的样貌和名字都不知道,但神听见了她的祈祷,也让她的祝福临到他身上。他本可以死在任何地方,尼罗河里有往来的船只,有吃人的鳄鱼,河岸上也有来来回‖回巡逻的士兵,他们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他,但他活到了碰上那个好心人。
      打从一开始,就一直有人在暗中保护他,有人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温柔地祝福他,有人日日在绝望里期盼他。也正因如此,他的生命从幸免于难的那一刻起,就不再仅仅是他的了。
      想着这些,摩西忽然丧失了所有争辩的力气。
      ※

      他终于回到营地的时候,太阳早已经落下,米甸人的营地点起了火把。希波拉看见他没精打采的样子让她吓了一跳,还以为他受了伤,但摩西只是摆摆手告诉她不必担心。她也没有追问,想到自己的父母还在等着,就邀请摩西赶紧一道去用晚饭。摩西也不好推辞,只不过席间一直在思考该怎么对好心收留了他的祭司开口说要回埃‖及去,但还没容他想出个所以然,就听见叶忒罗委婉地问他愿不愿意娶自己的女儿。
      摩西吓了一跳,转头看向一边的希波拉,这才注意到她穿戴了崭新的发带和首饰,显得比平日里更加光彩照人。他看了看眼神躲闪、神色里却含‖着期盼的姑娘,又看了看等待着满意答复的祭司,忽然觉得如鲠在喉。
      “对不起,”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样的表情说完的这句话,“我配不上您的女儿……我恐怕不得不回底比斯去了。”

      第二天清晨,摩西从一个无梦之夜里醒来的时候,感觉跟死了一遍一样。这情形和当初他被希波拉救回来的时候有些像,甚至连他的行李都没多多少。他空手来也空手离开,只带了他的杖,以及没忘记从帐篷上取下那把从埃‖及宫廷带出来的短刀。他走出帐篷,有些意外地看见叶忒罗和希波拉正站在营门处,叶忒罗跟一个旅人打扮的人正在说话,那人牵着两头骆驼。摩西想着无论如何还是必须要跟他们道别,便朝着那边走去。那个旅人模样的人先注意到了他,便摘下了自己的兜帽,露出一张异邦人的脸。
      叶忒罗循着他的视线回头,也看见了走来的摩西,便略显不快地问他:“这人说他是你的同伴,要同你一起上路回埃‖及去。你认得他吗?”
      摩西盯着异邦人看了一会儿,那人有一双陌生的蓝眼睛,长发是一种奇异而美丽的番红色,如同壁画上的朱砂。他在那人的注视里点了点头。
      叶忒罗的脸更拉长了点,但他没有再阻拦。于是摩西辞别他也辞别希波拉,从异邦人手中接过缰绳,骆驼在他跟前跪下。
      希波拉看他是真的要走,一咬牙一跺脚,说:“摩西,你这次走了,就是要死在沙漠里,也别再回来找我!”
      摩西看着她泛红的眼角、紧抿的嘴唇和湿漉漉的睫毛,在她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谢谢你当时救了我,希波拉小姐。”
      ※

      法老拉美西斯二世在他即位四年的时候,就已经是个足够令人认可的王了。他把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维护和邻国的邦交,举行盛大的祭祀与欢宴,人民拥戴他的统‖治,奴‖隶也服从他的命令。法老跟妻子的婚姻幸福美满,虽然暂时没有孩子,不过大家都不担心。不过治理好一个繁荣国家的代价必然是法老每天都过得很忙,即使有官吏供他差遣,仍然有许多事务要他亲自定夺。
      在他即位第四年的某一天下午,拉美西斯将长久地记得那一天。他工作的时候不怎么喜欢被人打搅,因此听见有不熟悉的脚步声走近时,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一眼,然后惊喜地看到他失踪五年的兄弟踩着余晖的碎片再一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拉美西斯难以置信地放下手头的东西站了起来,直到绕过桌案跟那名青年拥抱在一起的时候,听见摩西在他耳边发出的一声喟叹,才让他确信这并非疲劳导致的梦或者幻觉。“太好了,摩西,”他放开对方,稍微退开一些,把久别的兄弟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我还以为……”
      摩西很快地从他的拥抱里脱出身来:“好久不见了,哥哥。”
      “你变化倒是不小,”拉美西斯挑剔地看了看他的牧羊人打扮,“所以,你这几年到底去哪儿了?”
      “一个叫米甸的绿洲部落……”
      “哦,米甸,”拉美西斯露出了有些意外的神色,“他们的商队同我们一直有来往。叶忒罗老糊涂了吗?他应该先派人来底比斯问一问。”
      “呃,我当时身上几乎什么值钱的也没有,再说这也不是他的错。”
      拉美西斯靠在桌沿上,双臂交抱在胸前,金色的眼珠盯着摩西,不紧不慢地开口:“那么,到底是什么理由,能让我的弟弟放着埃‖及王子不做,只身逃离他的王国呢?”
      闻言,摩西脸上刚刚不自觉流露出的那一点笑容也消退了。“我畏惧杀人。”
      拉美西斯万万没想到是这种理由,不由得发出了一声轻嗤。“摩西,”他的一只手搭上摩西的肩膀,“当时是你大意,但这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情。居然为此就像个逃犯一样隐姓埋名、背井离乡……”拉美西斯凑近他的脸,话尾轻轻地落在摩西的鼻尖儿上,“你到底有没有身为王子的自觉?”
      摩西抓‖住了他的手。“我并不畏惧误杀了那个监工,如果仅止于此,我会心甘情愿受罚。但是,哥哥,”他抬起头,正面对上拉美西斯的眼睛,“我害怕的是有一天不得不回来,把灾‖祸带给你‖的‖人民。”
      那种重逢的轻松荡然无存了。拉美西斯把手抽回来,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摩西,神情渐渐冷却:“你这是什么意思?”
      摩西深吸了一口气,准备一股脑儿把他路上准备的说辞都用上:“意思就是——”

      “——天啊,摩西,真的是你!”
      摩西酝酿了一半的感情被打断,他扭头一看,只见纳菲尔塔莉快步朝他走了过来。她似乎是想拥抱摩西,但看见旁边的丈夫临时改了主意,变成了握住他的双手:“太好了,你还活着!”
      “很、很高兴再见到你,纳菲……”摩西看了看神色微妙的拉美西斯,又看了看几乎喜极而泣的纳菲尔塔莉,一时觉得气氛有些古怪,但哪里古怪又说不太上来。
      “不必这么拘谨,”纳菲尔塔莉话语里的愉快几乎要溢出来,“这里是你的家啊,我们还是一起长大的朋友!”
      “确实……”
      “你这几年在外面一定吃了不少苦吧,”她的注意力也转移到摩西的牧羊人装束上,脸上流露出同情之色,“不过现在回来就好了,我等下吩咐侍女为你接风洗尘。你原先的房间还在,稍微收拾一下就好,说实话,我们一直都没完全放弃……”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显然是因为察觉到房间里气氛有些不对。“怎么了吗?”
      拉美西斯似乎不像她想象得一样高兴,而一贯体贴的摩西似乎一点也没有感觉到自己兄长的不悦,或者说对此毫无反应。他一如既往温和地、放软了声音说:“纳菲,我这次回来有别的事情,恐怕不能住在皇宫里了。”
      纳菲尔塔莉闻言睁大了眼睛。她刚想发问,却被拉美西斯一个眼神制止了。“纳菲,”他说,“你等一下不是还有事吗?晚点再来找摩西叙旧吧。”

      她走以后,屋里又恢复了之前的紧张,拉美西斯安静地等着看他这个弟弟准备做出什么慷慨陈词,但等来的却是摩西的一声叹息。“对不起,哥哥,”他开口时已经没了刚才的气势,眉眼间笼罩上一层忧郁,“我希望你能答应我的请求。我见到了希伯来的神,遵从他的旨意,我要带我的人民离开埃‖及。”
      他说这话的时候,拉美西斯忽然格外强烈地意识到,面前的人同他记忆里的摩西已经截然不同了。不仅是因为当年离开他的是一个穿着精致短装的小王子、而回来的却是个斗篷上布满沙尘的牧羊人,更是因为他有些恐慌地察觉到,有什么深刻的、内里的东西无可挽回地改变了。摩西的眼睛,他想,与其说是变得沉稳,倒不如说是一片沉寂。
      他从桌旁离开,走近摩西,后者挪动了一只脚,但并没有退后。他想逃离,拉美西斯困惑地想,摩西并不喜欢这份差事,可他还是强迫自己站在这里。为什么?因为那位神?法老并非没听说过那些流言,但他跟他的父母一样不以为意。他似乎从记事起就理所当然地觉得没有人和事可以把摩西从他身边夺走,直到现在他才开始重新审视起自己这份自信。
      但是这怎么可能?
      “埃‖及有的是神庙,”他回答,“再多一座祭祀希伯来神灵的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他们单独建造,同我们的祭祀分开。”
      他以为这已经是了不得的退让了,但摩西重复道,请你让我们离开。拉美西斯心底忽然升起一股怒火,他努力压抑它才不至于对着摩西说出什么刻薄的嘲讽或者严厉的斥责。哪来的你的、我的?他对这句措辞十分不满,想抓着摩西告诉他你清醒一点好好看看,你是法老的弟弟,我拥有的一切都是你的,这是我们共同的王国。但有口气郁结在他的喉咙口,让他说不出来这些话。
      “你自己都知道这不现实。”拉美西斯耐着性子,“要我来帮你复习一下他们有多少吗?没了这些奴‖隶,我们的国家在短期内要靠什么支撑?”他只是有意强调了“我们”来跟摩西针锋相对。

      摩西心里知道他说的没错,所有这些他都考虑到了,可是,既然他如今已经决定完成自己的使命,就不能再替埃‖及人顾虑这么多。他狠了狠心,说:“假如希伯来人真的这么重要,那当年父……塞提法老为什么要一举杀害所有的希伯来男婴?假若他们不死,现在不也都是壮劳力吗?”
      拉美西斯一惊,他万万没想到摩西有一天会跟他翻起这事的旧账。心里那股火蹭地烧得更旺了,正当他准备出言教育一下弟弟的时候,摩西却抢在他前头开口,恢复成了陌生而克制的声音:“哥哥,你不是喜欢考虑实际些的利弊吗?我也是,而且我并非不爱埃‖及。我希望你能和平地放我们离开,正是因为我了解神的愤怒——他若要对埃‖及施加惩罚,即使你也无法阻拦。所以,答应我吧,就当是为了保护那些拥戴你‖的‖人们!”
      法老露出了讥诮的神情。“你的口才真是比从前好多了,摩西,可是你现在最没有立场来跟我谈什么保护。你还记得塞提是如何保护他的王国吗?他不惜屠灭了那一年所有的婴儿,就为了杀死那个所有祭司的预言里都出现的狼子。唯独在你身上留了恻隐之心,可你现在——”他顿了顿,“你变成了什么人?”
      在他的注视下,摩西觉得自己仿佛浑身的伪装都被扒了个干净,赤身裸‖体地站在审判台上——你现在变成了什么人?你做的是什么事呢?拉美西斯和亚伦的问题在他的脑海里纠缠成一团,让他百口莫辩。
      “我不是……”他嘴里吐出无力的挣扎。
      “我不会重蹈我父亲的覆辙,”拉美西斯从他身边离开,宣告了他的最终决定,“如果你要履行你的所谓使命,要离开我投向希伯来人,那么你就要付出和他们一样的代价。任何代价。”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步,摩西绝望地想,想要既不伤害他的兄长又不损害他的使命,终究只是奢望。那个红发的异邦人打一开始就告诉他这条路行不通,他偏要尝试,最后唯一做成的不过是亲手在拉美西斯跟自己中间划下了一道再难以弥合的鸿沟。不过这也有好处,他自欺欺人地想,总好过再一次不辞而别。
      拉美西斯最后问他:“摩西,你还是要离开我吗?”
      他就差到弟弟耳边告诉他不要走给我留下了,但这个毫不善解人意的兄弟只是神色悲伤地摇了摇头。拉美西斯气得一把抓‖住他的斗篷,但却意外地抓了个空。紧接着,他看见摩西的身体开始一块一块地消失,刚才还是实体的人此时变成了一个正在消失的虚像。“怎么回事?摩西!”
      “这一切都是假的,哥哥,我从没回来过。”摩西说,“我求得的期限就到今天日落,很遗憾我还是没能说服你接受我的请求。神要惩罚埃‖及,从子夜开始,尼罗河水将变红七天七夜,如我出生的那年。”
      拉美西斯眼看着摩西一点点消失在自己眼前,感觉最真实的噩梦也不过如此。
      而摩西的声音还在他的耳边,似乎仍然心怀希望,却又沉重不堪:“可我仍然能听见你的声音,我期盼它如同期盼沙漠的骤雨。只要你答应放我们走,我就必在神前为埃‖及和你祈求。”
      “一派胡言……”
      “……我爱你,超过任何人。”
      “滚吧!”
      烛台在地上摔成了碎片,屋子里这下陷入了死寂,年轻的法老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息声。他的拳头重重地砸在桌面上,发出一声冰冷的闷响。
      我绝不答应。
      ——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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