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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   神的确是有大能,他能让决心同他抗衡的人提前见证地狱,而又能让他的选民在一墙之隔以外高枕无忧。摩西站在他自己亲手竖起的障壁背后、望着沐浴在火雨和哀声中的底比斯时,这样想道。他头顶的天空依旧是人们记忆中晴朗而澄澈的夜,只是不知道在如今这些紧闭的门窗背后,是不是真的还有人能安眠。
      “我没听到法老说任何一个字,也没收到传召我的消息。”他开口时的声音混杂着痛苦和恼恨,“他为什么要这么固执?难道他看不见眼前发生的一切吗?埃‖及怎么可能受得了这些接二连三的灾‖祸,即使这样也不改变主意吗?甚至都不肯再见我……”
      他在斗篷下攥紧了拳头,像下定了决心一般转身说:“好吧,既然他不见我,那我就再去见他。只有他能让这一切苦难停止,我要再一次尝试说服他。”
      那个红头发的异邦人消失了一些时日,此刻又不知怎么的出现在了这里。他望着摩西,无动于衷地指出:“你该清楚,两全其美的事是没有的。”
      摩西发出了一声充满讽刺的笑声,开口的声音却又浸满了苦涩。“我岂是那么看不清时局的人吗?我只是觉得这一切需要尽早结束。埃‖及的人们不应因为法老一个人的固执而受到惩罚。”他看了看燃烧的底比斯城,拉美西斯同他的对抗毁灭不了他们任何一方,倒是白白有许多人成了牺牲品,这是他即使到现在也不忍心看到的。毕竟这是他长大的城市,这些也曾经都是他的人民。
      异邦人又说:“即使是你,如果触怒了神,也不可能逃脱惩罚。”
      “如果神认为我有错。”
      对方看到他真的没有动摇的意思,便也不再坚持阻拦他,伸出手带他穿过了那道隔绝灾‖祸的屏障,走进了漫天的火焰和哀号中。

      异邦人带他一直走上了神殿的阶梯,直到摩西站在了石砌的屋顶下、不再有被冰雹和落火攻击的危险,他才放摩西自己去了。摩西往神殿里走去,平日里肃穆干净的大殿中此时挤满了人,都是来避难的民众,他们单薄的屋顶和墙壁无法保护他们免遭袭‖击,但神殿结实的屋顶可以。摩西看见四周有士兵在维持秩序,也有仆人们穿梭在人群中间,虽然闹哄哄的,但并没有骚‖乱。下一刻他看见了拉美西斯,他身边围着几个人,一位官员模样的人神色肃然地听他的吩咐,随后立刻调头去了他手指的方向。
      “好了,还有——”拉美西斯一转身,看见呆站在原地的摩西时声音立刻变了,“你怎么会在这儿?”
      “拉美西斯,我……”摩西下意识地朝前迈了一步,结果“锵”地一声被两把兵器挡在他伸出的手前头。拉美西斯皱了一下眉头,让身边的人暂时先退下,可他本人对摩西的态度也没软化多少:“所以呢?你来干什么?”
      摩西冷静下来,拿出了公事公办的态度:“我来劝你改变主意,哥哥。你已经看到了,这些已经足够, ”他意有所指地比划了一下,“埃‖及已经付出了太大的代价,你我之间的对抗伤害的都是无辜的平民。只要你放我们走,这些就不会再上演……”
      “不,”拉美西斯打断了他,“恰恰相反,正因为埃‖及已经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代价,我才不能就此罢休。”
      摩西没想到他会这么淡定,心不禁往下沉了一沉。“你可不是会置人民于不顾的君主。”
      法老笑了。“是啊,所以我要把遭受的损失,从你和你的同族身上讨回来。”
      摩西深吸了一口气,移开了视线,说:“拉美西斯,你在跟我赌气——你还不明白吗?这不是什么热血上头的义举,我从中也感受不到愉快。我这样做仅仅因为我有责任。”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抖,“即使到了现在,我也希望神选中的是另一个人,而不是让我同你为敌。”
      而法老却说:“我完全明白。摩西,我们两个在这件事上恐怕是一样的。”他来到摩西身边,后者看到神殿外的火倒映在拉美西斯的眼里,有一瞬间璀璨得仿佛一轮太阳。他有些愣怔地听着拉美西斯说:“你有你必须履行的义务,而我也有我不能退让的原则。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我想我们不再有什么好谈的了。我不认得你的神,也不会答应他的任何要求,你就这么回去告诉你的同族吧!”
      在说话的那一刻,早已不再是埃‖及王子的摩西心中突然涌起一种强烈的感觉,他感到面前的法老正列于神殿里的诸神之间,同他们一样光辉而神圣,一样站在静默里,却如同发出万军之声。那是他曾经依赖和崇拜的兄长,摩西想象过他真正为王的样子,他曾以为自己会满心欢喜地站在拉美西斯的身边,听他发号施令,为他做自己能做到的一切,然后享受一份独属于他的殊荣。然而真的到了这一天的时候,他却不在拉美西斯身边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个念头让他一瞬间说不出话来,最终他艰难地吐出了一句:“……神是不可违抗的。”
      但拉美西斯显得十分坦然,眼角眉梢那种不屑的笑意甚至有几分摩西记忆里的样子:“那就让他来杀我试试吧!”
      他的话似乎给摩西带来了不小的震动,年轻的法老站在神殿的高台上,看到他的弟弟在台阶上险些被绊倒,但被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同伴扶了一把。拉美西斯看着他们走远,脸上的表情渐渐消失,最终回归一片漠然。
      ※

      火雨和冰雹在肆虐了一夜以后停了下来,但这一天的黎明却没有降临。目之所及全部笼罩在沉重的黑暗里,为数不多的亮光来自神殿和王宫点起的火把、城里燃烧的房屋以及远处那一小片沐浴着光明的房屋。拉美西斯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他看到在那片光明的外围竖立着一圈微微发光的屏障,仿佛某种会流动的物质一样拔地而起,一直抵达高天。温柔的屏障隔绝出一小片温暖幸福的乐土,而以同样的名义给周围带来的却是无尽的苦难。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神明?拉美西斯百思不得其解,也因此更加不愿意把摩西交出去。他看着摩西从小长大,设想的所有关于未来的图景里都有他的一席之地,怎么可能说放就放?指不定那位凶暴的神用了什么胁迫的手段,让他一声不吭地妥协,还不如叫他放弃死后的世界。
      但是,事情的发展终于在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脱离了拉美西斯的掌控。这次的黑暗格外漫长,起初是昏暗的神殿里传出惊叫,接着很快就乱成了一团。人们借着黎明的光纷纷发现了自己身旁死去的亲人,他们没有说任何一句话,就在黑夜即将结束的时候被悄无声息地带走了生命。本来就没怎么休息好的法老被这一闷棍敲得有点儿懵,他召来手下的仆从让他们清点死者的人数、做好记录、安顿那些家属并且把他们送回还能住的家里去,却被告知仆人和士兵中间也出现了离奇的死亡,导致人手有些不够。还没等他补上这个缺,匆匆赶来的纳菲尔塔莉又告诉他第三个坏消息,连他的有些官员也没能幸免。
      “这是怎么回事?”拉美西斯飞快的脚步透露出了他的急躁,纳菲尔塔莉不得不小跑几步才能跟上他:“长子,就目前来看所有死去的人都是他们父母的第一个儿子。所以我有些担心我的兄弟——”
      “他们是怎么死的?”
      “没有伤口,也没有生病的迹象,我推测或许是某种诅咒……”
      “诅咒?怎么可——”
      “……摩西。”纳菲尔塔莉停下了脚步。这个名字落到拉美西斯的耳朵里,让他也停了下来。
      纳菲尔塔莉的声音染上了一丝愤怒:“摩西说的那位神,他不是已经为我们带来了蝗虫、瘟疫、青蛙和整整三日的黑夜吗?难道你觉得他做不出来这样的事?!”她上前几步,抓‖住了拉美西斯的双臂,像是央求一般地开口:“拉美西斯,你看看周围的一切吧,还有什么是没有被毁掉的?人们的恐惧已经到了极点,我按你的吩咐管理那些到王宫里避难的民众,但我和他们在一起捱过这三天四夜已经是极限了。那种恐惧和紧张无孔不入,简直令人窒息!我们真的受不了更多了!”
      拉美西斯看着她,她还尽可能地维持着王‖后的仪容,可是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仍然能看到尚在愈合的疤痕,那是之前的灾‖祸留下的痕迹。她的脸上写满了憔悴,眼睛下面的两块皮肤明显发暗,想必在之前那片致命的黑暗中没怎么休息。也许是因为自己的家人生死未卜,她看上去紧张又焦虑——自从底比斯陷入灾‖祸以来,她跟拉美西斯一样投身在一个接一个危机的解决中,鲜少有时间照顾到其他。拉美西斯叹了口气,安抚地拍了拍她,让她先不必管这边的事情,回去休息一下或者去见自己的家人。但纳菲尔塔莉摇了摇头,声音像浸了水一样有些迟滞:“谢谢你,但我更想说的不是这些。拉美西斯,你停手吧。”
      拉美西斯似乎不想听她接下来的话,从她身边擦了过去,但她的话语依然如同宣判一般传到他耳朵里:“你让他走吧,就当我们没有过这个兄弟。”
      “纳菲……”
      “等等,”她的声音突然有些飘忽,“我突然意识到……拉美西斯,你实际上也相当于你父母的长子吧……”她顿了顿,没给拉美西斯接话的机会:“……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法老如果没有了王国,还能叫法老吗?”
      此时天已经大亮了,白昼的阳光从神殿外照进来,让石柱在他们中间投下一道浓重的阴影。他们背对着彼此,纳菲尔塔莉也就不知道拉美西斯此刻是什么表情。她只是在说完这句话之后,时隔多年又一次产生了那种连眼泪都流不出来的感受。拉美西斯离开了,她听见了他的脚步声。纳菲尔塔莉孤零零地站在明亮的屋檐下,神殿冰冷巍峨的墙壁和屋顶中间回荡着哀恸的哭声,她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它们似乎永远也不会结束。
      ※

      希伯来人最后还是离开了底比斯城。他们出发的时候是天还没完全亮的凌晨,没有人阻拦他们离开,因为负责卫戍的士兵都接收到了法老的命令。但拉美西斯并不准备就此放他们走,相反,他已经打定主意在沙漠里击败他们。从都城到迦南的一路漫长而危险,中间还横亘着一道芦苇海,事到如今拉美西斯已经不打算让他们活着渡过海去。血‖债必须由血来偿,这道理万古不变。
      他派出军队试探和追击,但没有一次成功妨碍到他们的行程,战报告诉他希伯来人中间有一名奇特的战士,他似乎能做常人所不能的事情,一次次地保护带着众多辎重和老弱妇孺的希伯来人安然无恙。这听起来荒诞不经,但拉美西斯并不十分意外。事实上,事情发展到现在,再听到什么他都不会觉得意外。他已经基本上相信了摩西背后确实有一位神,他比他所知道的其他神灵都更严厉、残酷、不择手段,跟他硬碰硬几乎没有胜算。但他的意志没有丝毫动摇。
      “继续追,”他从王座上走下来,话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冷冰冰的,“我要亲自逼他们进芦苇海。”

      拉美西斯的日程算得很准,在希伯来人被他的军队驱赶到芦苇海岸边的时候正好是涨潮的时间,海面十分宽阔,难以逾越。民众在飞扬的尘土中间四散奔逃,摩西刚在亚伦耳边喊完让他赶快把慌乱的人们重新聚拢起来,就听见另一侧传来声音:“你只管带着他们渡海,不要回头,我到对岸见你。”
      摩西见那红发的异邦人说话时目不转睛地望着埃‖及的军阵,似乎在思索什么,便下意识伸手拦住了他:“你要干什么——”说话的时候他飞快回头看了一眼,在亚伦的带领下,年轻的男人们自发围在外面形成一层保护圈,掩护女人和孩子们朝海边撤去,而他们身后不远就是朝这边追来的埃‖及士兵。摩西看到身旁的异邦人举起了手。
      “等等——!”

      拉美西斯站在追击的战车上,被过于明亮的光芒刺伤了眼睛。他下意识地抬起手去挡,从指缝中依稀看到云层中伸出明亮而炽‖热的光柱,宛如缠绕着火焰的利剑,带着仿佛一千个太阳般的光芒和温度射向了他的军阵。他立刻命令后撤,但已经追出去的先头部队来不及躲避了。战马被强烈的光芒和瞬间升高的温度刺‖激得狂躁不安,连富有经验的御者都束手无策,拉美西斯不得不扶住战车的边缘才免于跌落下去。但预想中的灼烧和毁灭并未来临,他听见周围传来一阵骚‖乱,等战车稳住以后再抬起头,法老才看清楚眼前的景象:
      被那光柱触及的东西,无论是人、骆驼还是盔甲,都被烧得一干二净,成为一抔焦土;然而在光柱和更多的埃‖及军队之间却升起了一道障壁,那种拉美西斯在漫长的黑夜里所见的、隔绝出唯一一片光明的障壁。最锋利的剑也无法穿过它,它竖在拉美西斯和他的军队面前,如同尼罗河的水,安静、温柔,一直流向高天。
      拉美西斯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景象,他看到在障壁背后,远处的红海岸边,摩西被围在人群中央,他似乎同别人发生了争执。但距离太远而隔在他们之间的人又太多,拉美西斯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看到争吵了几句之后摩西分开人们,将他的杖伸进海里。海水应他的话而分开,先是如同被风吹皱的河面,接着就像是书卷被飞快地翻开,最终海面掀起巨浪,水下露出一条陆路,希伯来人扶老携幼地走进去,水在他们左右做了墙垣。
      当海面立起来的时候,拉美西斯周围的士兵们控制不住地发出一阵惊呼声,明亮的阳光洒在海面上,把它照得金光粼粼,如同披上一层灿烂的甲胄。连拉美西斯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他迄今为止见过的最雄伟的奇迹,胜过火雨、长夜或乌云般的蝗群,而它在他眼皮底下,出自他的弟弟摩西,为了另一群陌生的人。他忽然觉得自己跟摩西之间的距离远远不止从这里到海岸边的一小段路,而是长到即使他再怎么伸手也触及不到对方斗篷的边缘。
      ——你让他走吧,他脑海中响起了纳菲尔塔莉疲惫的声音,就当我们没有过这个兄弟。
      ——你知道的,你其实从来没拥有过他。

      摩西竖起的障壁同样也阻挡埃‖及人前进,所以拉美西斯只能停在原地等他朝自己走过来。他身后,希伯来人正从海水之间的入口处鱼贯而入,亚伦指挥着他们不要拥挤,红头发的异邦人站在人群之外,若有所思的视线落在摩西背上。
      而摩西,他的弟弟,对这一切置若罔闻,来到了他的面前。拉美西斯明明几天前刚神气活现地跟他说过话,但此时再开口,却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像木匠的学徒在锯干枯的老木头:“你的同族安全了,他们已经离开了埃‖及……”他感觉自己身为法老的气势和威严此刻全都帮不上忙,他想说我不会派兵追击,等他们全部离开后你就让海水合拢、屏障放下来,上我的战车,跟我回底比斯去。可是摩西只是摇了摇头,他的这么多话就全都堵在喉咙口说不出来了。
      是啊,连他自己都觉得,“跟我回底比斯”听起来像个遥远的美梦。
      摩西没有出声,只是走到他的战车前停了下来,解下了腰间的什么东西。拉美西斯认出那是一把短刀,在摩西十几岁的时候他送给他的,他没想到现在还在他身上。随即他又意识到,摩西出走以后一直没有回王宫停留过,那么恐怕是从他第一次离开底比斯时就带在身上了。那是他身上唯一仅剩的一件来自埃‖及王宫的东西。曾经的王次子轻轻吻了一下那镶嵌着珠宝的刀鞘,然后把它放在了法老战车前的沙地上。
      别这样,拉美西斯感觉呼吸有点滞塞,这是干什么,你是想让我一直记得你,还是想干脆什么都不欠我——
      “摩西,别……”
      “——再见,哥哥。”
      不行,这不行。世上怎么可能有法老做不到的事呢?可他现在就眼看着自己最爱的弟弟一步一步走远,黑色的斗篷上挂满了尘埃。
      “摩西……!”
      ※

      渡过红海后的第一个夜晚洋溢着喜悦和安稳的气息。摩西坐在帐篷外的沙地上,感觉里面传出的亚伦的呼噜声都舒坦了不少。他抱着杖坐在外头,夜晚的沙漠地带很冷,他裹紧了斗篷,视线投向空无一物的地面,听着夜晚沙漠里传出的各式各样古怪的声音。
      “埃‖及已经在我们身后了,”他低声说,“接下来我会带着他们一刻不停地奔向迦南,击败那里的部族,占领那片土地。我的使命就快要完成了,这可……真令人高兴。”
      “没那么简单。”异邦人在他身旁坐下,悠悠地说,“你们还没有出埃‖及,要走的路还很远。”
      摩西对此似乎感到困惑,但对方没有更多的解释,只是微微倾过身来,用手盖住了他的眼睛。“不要困惑。前路很长,而你的时候远远未到。百姓心性不定,你必须比他们更坚定。你要信靠你的神,你要相信,你在他眼前始终蒙恩。”
      他的话让摩西回忆起当初见到那丛火中荆棘的时候,那种如出一辙的温暖和包容感,仿佛被某种超出他自身的东西拥抱和裹挟,受到它的泽被,成为它的一部分。他感觉自己身体里某些碎得七零八落的部分,慢慢又被拼起来了。当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似乎看见面前的人对他笑了一下,又好像是他的错觉。他看见异邦人站起身,越走越远,走到被屏障保护的营地边缘时有金色的六翼在他背后展开,送他消失在云端。

      那个晚上的记忆如同一场幻梦,直到摩西拿着法版从西奈的山上下来时,他才再一次回想起那天异邦人的话,并且感到彻骨的冷意。他看见人们围着金牛犊又唱又跳,还谈论起了埃‖及的往事,这景象让他气得发抖,不仅因为人们的健忘,更因为他发现埃‖及的阴影是那么的持久而绵延不绝,即使在他身上也一样——他走到哪里,埃‖及就跟到哪里,而如今眼前的人们不过是比他更敢于直面自己的内心。他挥起杖打碎了神像,在人们的噤若寒蝉里以前所未有的严厉告诫他们说:
      “埃‖及已经被阻隔在红海后面了,再也不可能回去,你们最好忘掉在那里的一切——欢乐的时光、狂欢的宴席、亲密的朋友、念念不忘的爱人——他们植根于你们的脑海里,你们必须杀死它。因为,我们的前方只有应许之地,除了彼此别无他人可以依靠,除了那里别无他处可去。”
      但是,他一边说着一边绝望地明白这根本不可能,有关埃‖及的一切都在每一个夜晚侵入他的梦里,神可以让他一字不差地记下律法,但在神无法控制的梦境和欲‖望里,埃‖及如律法一样清晰。他每个夜晚都回到记忆里的王宫、花园、露台、庭院,它们弥漫着芬芳而舒适的家的气息,可又在每个清晨醒来时明白再也不可能回去。这都是他自己选择的,他把拉美西斯阻拦在了红海背后,他走的时候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他为此而把自己一个分成两半,中间隔了一个红海和越来越久远的岁月。
      之后,果真如异邦人消失前所说,在旷野中的漫漫几十年里,有关埃‖及的记忆始终还同他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周围的人纷纷老去死亡,而他的时间永远停留在了他当年见到那丛着火的荆棘那一刻。他起初感到害怕,但后来又觉得这仿佛是一种恩赐——他永远有着和拉美西斯在一起时的那副面孔,偶尔能给他一种同从前还有某种实质性联系的错觉。后来他又见过几次那名红发的天使,他问他关于埃‖及和拉美西斯的消息,后者只告诉他法老一切都好,却不说具体的消息。于是摩西只能主观臆测,他可能休养生息,把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跟纳菲白头到老,生了好几个孩子。
      拉美西斯也问过他南征北战回来的将领们,是否听到过摩西的消息,但每一次回答都是没有,于是渐渐地他也就不再问了。到了他的晚年,在搂着他第八位妻子的时候,在优美的乐舞和欢畅的筵席中间,他的思绪偶尔会飘回到早年时光的碎片里,心里推测摩西已经到了传说中的应许之地,可能他娶了那个米甸祭司的女儿,已经成为了德高望重的长辈。说来也奇怪,他老了,但想象不出摩西也老了的样子。他甚至觉得摩西是不会老的,他永远只有两幅面孔,要么是信赖他仰慕他的少年,要么是隐忍而沉默的青年,就这么永远地活在他的过去里。
      但是这些归根结底,都只是推测罢了。他们在当年红海边上分别之后,再也没听到过任何彼此的消息。
      ※

      “神已经应允了我的请求,我不会进入迦南地,遗体也要葬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这样,后世不会有人祭拜我,姑且作为我过失的惩罚。”摩西对约书亚说出这话的时候十分轻松,“我把这个任务交给你,约书亚,因为我信赖你像信赖自己的儿子。”
      约书亚似乎不忍心听到这些:“怎么能这样说……”
      摩西却反而笑了。
      约书亚是一个蒙神恩宠的无瑕的年轻人,他有晨星一样明亮的眼睛,也有精金一样的高洁的心。但摩西知道自己不是,他身上始终有着埃‖及的影子,拉美西斯的幻影如同当年火中的荆棘,被焚烧了许多年也不见毁伤。几十年的时光让他知道,自己终究只是个有缺陷的凡人。或许在神眼里,从他当年请求放过拉美西斯的时候起,他就已经不再是有资格进入迦南的无咎的选民,本就应该同那些心性不定的百姓一样死在旷野里;他无意揣测神意,只是如果真的如此,他也不会感觉格外沮丧。
      甚至他还为此感到一丝庆幸——如果他真的进入迦南,隔在他和拉美西斯、和埃‖及之间的就不仅有一片红海,还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铁壁。红海毕竟还能分开,而那道天国的城墙从来不留任何余地。
      “不要难过,我的孩子,”他说,“我把荣耀留给你,坚不可摧的城墙将因你的号角而坍塌,日月将为了你的胜利而悬挂,你的后代将兴旺如天上繁星,就是这亚伯兰当年见过的繁星。”
      “而我的时候近了,让我送你最后一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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