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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五十章 鲸吞天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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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扬只当柴青池是说笑,就算不是,他也不过是准自己走出房门,在受人监视的情况下于万家庄里小走几步,却没想到柴青池让他回房把湿衣服换下来后,没过多久,真的亲自上门来接他。而他不仅出了房门,甚至出了万家庄。
这个时候正是晌午过后,由于飘着毛毛细雨的缘故,杭州城内显得比平时要寂寥一些。两人走在大道上,左右行人稀少,临街的店铺虽然还都开着,但由于生意不好,伙计一个一个看起来全都恹恹的,就连往日街道上到处可见的小贩们好似都躲了起来,稀稀落落的,走好久才能看到一个。
然而,除此之外,并无异常。
两日前西湖上万家的那一场创派大典,以街知巷闻而起,其后柴青池炮轰虎翼军,兵驻杭城,城头降下宋旗,一连番惊天动地的彻变,要说能够轻易抹平消净是断然不可能!萧扬举目向城头望去,雾霭霭的视线中,可见穿着宋廷衣服的站哨卫兵,每隔五步便有一名,大宋的旗帜又被升了起来,沾了雨水,在空中耷拉着脑袋。
柴青池是在粉饰太平。
这两日里,萧扬想了很多次,关于柴青池这个人,以及他可能有的计划。从两日前的那一幕到此前在万家庄的这些时日,一样一样地盘算过来,便发现一些颇具深意的讯息。
宋廷自四十多年前太祖赵匡胤黄袍加身,立下国基至今,已有三朝天子。在这短短几十年中,南收南唐、吴越,西灭后蜀,北亡北汉……自五代十国的纷乱之中,再一统天下,这其中倒下的政权便有数个,而恭帝柴宗训早在宋太祖驾崩之前几年便已亡故。今日柴家一脉中亦有握着“铁券丹书”安乐生活,甚至在朝中为官者,虽不知柴青池这一脉到底出自哪一支,却至少了解,他今日起兵,其实在族中都未必得人支持,所以他的确急需有人支撑,与人结盟。
而从柴青池的年龄来看,就算柴家早已谋划起兵,柴青池最多也不过是当得七八年的家,在那之前,总得有个统领柴家全盘计划的人,这个人不可能是与柴青池年龄相仿的万青山,剩下的选择,最可能的是万善禄,也有可能是某个隐匿暗处,未曾出现的狡猾的计划者。如果仅以万善禄来看,他而今尚在盛年,若曾先于柴青池主持全局,决计不可能在此时轻易让出位置,那么今日柴青池得以坐在这个位置上,最有可能是万善禄被迫而不得不放弃。至于逼迫他的人,除了柴青池,不作他想。这样来想,在当日创派大典上,万善禄与万青山两人袖手旁观柴青池同时与马千秋、李三思相斗之事便有了解释。
夫语有云:“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得,虽胜有殃。”而柴青池却是三者皆不得。
以天时而言,当今天下大定,四海升平,百姓安乐,便是雄州、澶州、关南十县,经澶渊一役,也可稍作休息;以地利而言,自古夺天下者,少有由南往北者,无非因南方地势平坦,未有天险阻拦,又是自古富庶之地,尚文风而民皆畏诺,更无北地良驹强弓;再以人和而论,柴青池手上兵马不过数千,四围却是团团宋兵,一日举兵造反,便是死期。
如上种种,萧扬只觉得柴青池敢在杭州起兵,不是疯了便是傻了。但是柴青池毕竟没有疯傻,今日种种来看,他最初的计划想必并不是当日起兵,只是事态有了变化,逼得他的计划做了更改。
而这一改的根本原因,竟是由自己而起。
萧扬明白,对柴青池而言,契丹和西夏两国是帮助他牵制宋廷力量的最好帮手,他必然也曾经动过脑筋该如何借助两国的力量,可惜辽国才与大宋签下澶渊之盟,此刻要借势便少了东风,而西夏……萧扬蓦然想起在长安客栈中曾见到的李德明父子,当时只觉得两人出现得突然,虽心觉蹊跷,但也只是出言略加警告,此刻想来,难道李氏父子出现竟是与柴青池起事有关?再一想,这几日他被软禁万家,也未曾见到李氏父子出现,心中略是小定,但并无法完全放下心来。
正想着,却听得柴青池在身边斯文笑道:“我还当萧世子想要出门透透气,怎么人出来了,心却不知在哪里,蹙着眉想什么想得那么用心?”
萧扬对身边这人已是厌恶至极,但心里也承认对方是个强劲对手,游牧民族向来便有强者崇拜心理,他对柴青池便有心理上的厌恶,也有对他年纪轻轻便有问鼎天下志向的几分佩服,因此只是不理不睬。柴青池倒像是脾气极好的,萧扬对他不假辞色,他也并不生气,将萧扬让到屋檐下,收了伞,两人所在正是靠着杭州城东望江门的一处酒楼,酒楼上下三层,占据着极佳的地理位置,柴青池一进去,便有小二上来招呼,把两人让到最上层的一处观景佳座。
既然是望江门附近的酒楼,自然便以观潮为最佳景点。小二为两人打开窗扇,正映入眼帘的便是浩浩汤汤的一带钱塘水脉。此刻便有小雨,视野并不算得上佳好,但就着雾霭水汽望出去,便更见得海天一线的波澜壮阔。望江门附近建得几处映江楼、瞰江亭等观潮阁楼,都不如这酒楼高挑,此刻看去,便是半隐半现在湿气之中,倒有几分海市蜃楼的味道。
萧扬心知柴青池带他出来绝不真是赏景游乐这么简单,便始终存了份心,小心戒备着他入正题时的骤然一击,一路走来多是心不在焉,此刻为这辽阔天景所慑,竟是松懈了一些。其实人生不过百年,他虽生在帝王之家,从小习武练兵读兵书,但于权势天下并无什么野望,就连宠爱他极深的萧太后在私下也曾喟叹,说他虽则聪颖,只可惜于权势一途过份寡淡,为人又不奸刁诡诈,倘或他日遭逢变故,怕是要受人欺负,更着当今辽国陛下他的表兄耶律隆绪多加照应。萧扬听在耳里,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开心,萧太后说得的确没错,但她对他到底是存着长辈看晚辈的爱惜之心,并不知道萧扬平日虽不凶厉,但为人却有自己的一杆秤,在他注意以外,别人如何,若非受命于上,他不会放在心上,但若犯到了他的禁忌,他便会不惜一切代价,连本带利讨要回来。
小二端了酒上来,柴青池执壶为两人斟上一杯,江风习习,吹得酒盅里的水面也微微波荡,恰似人心难平。柴青池举杯对着萧扬敬道:“萧世子,请。”自己仰脖一干而尽。萧扬看了他一眼,并不碰那杯酒,只拿了一边的茶盅啜了一口茶。
柴青池不以为意笑笑,放下酒杯,道:“萧世子,从这‘吞鲸阁’的三楼看出去便是杭州城内最佳的江景所在,你可要好好看看。”
萧扬回他:“看过了,确是不错。”
柴青池却微微摇头,问:“萧世子,你看到了什么?钱塘江?杭州湾?虎翼军?”他用手指轻轻扣着桌面,“萧世子,你如果只看到这些,柴青池可是会失望。”
萧扬略抬起眼皮来看柴青池,反问他:“那么柴公子看到的又是什么,还请指教?”
柴青池霍然起身,向着这方寸窗景之中的天地,英姿勃发:“萧世子,青池看到的乃是黄河长江,是泰山长城,是绵延万里的大好河山,是中原天朝数千年的巍巍雄风。萧世子,你我生活在一个最好的时代,富庶安定,但却充满变化,当今宋朝天子懦弱无用,辽圣宗耶律隆绪安于现状,好男儿志在四方,你难道不想拥有一个更广阔的天下,不只是禁足北地,不止是禁闭这块疆土?萧世子,倘或你肯与我联手,我保证你我所能得到的将是比这片土地更为广阔得多的天下,鲸吞天下,气象万千,这个天下远比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要广博得多得多,你难道不想试一下,试一下自己的能力究竟到何处为止,试一下自己到底能到什么样的高度?人生太短,时光太长,昔日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文治武功,青史留名,你难道就不想超越前人,凌驾于他人之上,也留一个亘古不灭的威名!”
萧扬望着柴青池生机勃发的年轻脸孔,一时之间几乎有些动摇。他这样的青年才俊,年少有为,正是鲜血炽热,权欲鼎盛的最佳时期,在萧扬的心中纵然没有权吞天下,纵马四野的强烈欲望,也是易为这样豪情壮志所动的年岁。富贵云烟,权势天下才是无数男儿最最动心的一样珍宝!
在柴青池的身前,透过那扇窗,萧扬看到的是一个包罗万象的大千世界,是纵跃古今,穿梭往来的光阴宇宙,是边声金戈,戎马倥偬的战场风光,是渔樵唱晚,是书声朗朗,是万门千户,是书册竹编……他在那样的描绘中忽而就有了小小的迷失,毕竟在他二十多年的生命中装载的都是唾手易得的东西,是前人打下的江山,是仆佣奉上的敬畏,在萧扬的生命中,还没有一样是他真真正正花了心血,耗费精力,排除千难万险所得到的,这样心安理得的安稳,他享受了多年,一瞬间,有人却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呈现在眼前,这个世界更大更辽阔,更广袤更苍莽,虽然危险,但却充满挑战,虽然凶恶,但却瑰丽多姿。
萧扬深深吸了口气,柴青池是个称职的游说家,他几乎就要被这样的言语所打动,但可惜还差那么一点点。功名天下,对于男人来说的确具有足够的吸引力,但是萧扬对柴青池已经有了最早的不满,这一点便注定他们两人不能并肩站到一起。
萧扬想:“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和小飞分开呢?”在这一笔账算清楚之前,管他什么青史黄史,天下天上,都不会比教训柴青池一顿更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