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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驯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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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差三天就大年夜了;天气冷得让人发指,大雪纷飞。我本来打算宅在屋子里好好过个年,却突然听说,马超的老部下庞德到了,不过两天的路程就到南郑城;如今马岱亲自出城迎接去了。我布置的眼线已经找了各种各样的理由赖在街上看庞德的兵马入城,却也只收集到了片言只字。事情大概就是,关西军大败后庞德因为和马超分散,不得不随杨秋北上安定郡。杨秋让他屯兵安定郡南的阴密小城。后来曹操追至,杨秋投降,而庞德却不愿就此降曹;听说马超投了张鲁,便也跟着南下。我就觉得又坐不住了。马超又赚回来一员大将,千余兵士?天啊!如今他这等实力,张鲁也坐得住,还敢让马岱去接人?可是马超又在干嘛,为什么没亲自去迎庞德?我想得头疼,便想着找些什么借口去马超那里探一探,搞清楚状况。只可惜大年夜在即,又是风雪满天的气候;莫说别的,只怕走出屋门都要叫人侧目。
转眼间年关便这么过了,而我的心情却是越来越沉重。并不是因为说服张鲁和刘璋修好的事务没什么进展;到底有荀谌,我相信这个堪比公孙龙的辩才肯定有他的计划。我只是担心马超——史书上说,成功击溃关西联军的曹操回到邺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诛灭马超满门。
可是如今马超并没有像历史中那样席卷陇上,盘踞雍州,直指长安;如今他仿佛丧家之犬一般,投在根本没有扩张野心的张鲁帐下。这样来说,曹操真没有必要杀他全家吧?特别是如果曹操打算近期征汉中的话,他真不应该再把马超逼到这种地步。可是没有背负血海深仇的马超还会投奔刘备么?每次生出这种想法我都忍不住啐自己:好歹那也是马超的全家,两百多口男女老少!
有没有什么办法,还有没有什么我能做的?只是邺城真得太远了!我纠结着苦思冥想了好几日,什么办法都还没想出来,诏令便已经从邺城传到了南郑。曹操果然还是曹操;马超全家老小被他屠了个干干净净,一人不剩。那天早上,我花了重金安插在南郑邮驿的眼线匆匆赶到府里向我汇报这件事;他还未开口,我看他的脸色就觉心里“咯噔”一下。除了马超,又还能有别的什么大事让人脸色如此?
“可是邺城有什么动静?马孟起将军他们家…?”我忙问道。
那小卒傻愣愣地看了我半天,一脸惊疑地说,“难不成小姐已经听说了?不错,便是邺城发来诏令,说是马家满门皆斩,两百多人一个不剩。”
我挥了挥手示意那小卒可以离开了,不敢开口说话。心下太沉,难受得要命,我怕自己一开口会哭出来。我在府里傻坐了很久,终于还是决定了:我要去马超府上一趟,探探那兄弟俩。我刚起身便看见赵云正推门走进前厅。他面色沉重地看着我,问道,“马将军之事,小姐可曾听闻?”我没答话,只是点了点头。于是赵云又接着说道,“云方才见过荀先生,便议此事。荀先生请云转告小姐,十天半个月之内切莫前去会马将军。”
我愕然道,“荀先生为什么这么说?我正想去找马超。如今他兄弟俩乍闻噩耗,怕是正在气头上,也需要有人安慰,从旁出些主意。”
赵云叹道,“小姐回应和荀先生猜的丝毫不差。荀先生说了,正因为马将军如今定是怒发冲冠,若从旁相劝,只会教他更是忿然。不妨待他怒气过了再前去会晤,说些什么他或许也能听得进去。再者,此等噩耗传出,汉中诸人定要牢牢盯着马将军;贸然会他恐教人识破。”
我只好兀然坐了回去。我还能说什么呢?荀谌所言句句有理;我只能老老实实呆在自己府里,对着墙角独自郁闷。过了三日,马岱却已经先找上门来了。那日我正在给公安写报告,突然听得一个小卒来报道,“门外有一商贩,说是小姐昨日在他们店里买了些衣服,今日都改好了给小姐送来;他说东西贵重,定要亲自交到小姐手中。”
“衣服?我怎么会出去买衣服?”我一时间莫名其妙,好半天才想起来或许是有人打掩饰,忙道,“快请进来。”
我在前厅等了片刻,就看见一个身材挺拔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一身布衣,埋着头,还捧着个大包袱,一时看不见面容。看见我,他猛地扔了手中的包袱,抬起头来。除了马岱又还能是谁?我又是一愣。虽然隐隐猜到或许是马超那边派人来找我,却不想马岱又是亲自来了。庞德这才刚到两天他就来找我?又想干嘛?
我还在暗自揣测,马岱突然就突然跪了下来,深深一拜,头都快撞地了。我吓了一大跳,忙伸手拉他,说,“你干吗呢你?好端端的别乱跪;有什么事直说。”
马岱很坚定地跪在那里,我根本拉不动他。只听他说,“岱有一事相求,望小姐万万答应。”
“有什么事你不能站起来好好说么?”我忍不住跺脚道。天知道,我最怕被人跪!
马岱还是不肯站起来,只是又说道,“请小姐答应。”
“有什么事你说好了,”我无可奈何地答道,“只要是我力所能及,只要不会危害到我的亲朋好友,只要不直接影响我来汉中的目的,我自然会答应你。”
“岱想请小姐暂且收留几人,”马岱轻声道。
“收留人?”这又是干什么?我莫名其妙地瞪着他,问,“你想要我收留谁?”
“岱的大嫂和侄子。”
我被吓得一口气岔了方向,咳得停不下来。好不容易理顺了呼吸,我一把抓住马岱的肩膀,惊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哪里来的大嫂和侄子,怎么可能在汉中?!”我深吸了一口气,也不等马岱回话,便又拉他道,“行了行了你别跪了;跟我到我的房间来,我们慢慢说。你给我把事情解释清楚了!”
我连扯带拽地拉他到自己屋内坐下,然后将门关死,这才压着声音吼他道,“你哪来的大嫂?!说清楚些!”
马岱低着头,闷声道,“大哥在陇上多年,曾纳董氏妇人为妾。她一直留在三辅,和娘家人住在一处。年前她父亲病逝,又听说潼关一战关西军惨败,曹军追逐西进,便不敢留在三辅,带着她的弟弟和方才几个月大的孩子一路南逃。她听说大哥在南郑城中,便一路寻至此,前日方到。”
我愣了好半天,这才几乎自言自语地问道,“董?她还有个弟弟?”啊不错,马超有个妻弟名种,一直留在三辅,之后也退到了汉中。那人还曾给马超祝寿,结果马超吐血说,家人都死完了,有什么好庆祝的。可是妻子和儿子?我一时间还真想不起来。愣了好半天,我终于说道,“马将军的妻儿来南郑,这岂不正是求之不得的喜事?你干嘛把自家嫂子和侄子往门外推,要我这个毫不相干的外人收留他们?”
马岱苦笑,说,“令明兄带人马到后,大哥见势力复涨,更是迫不及待;他听不得旁人言语,一味向张公讨兵马钱粮,说是欲为张公伐雍凉。哪怕张公不允,不予吾等兵马,叛出汉中也是迟早的事情;亦或是招人猜疑,在南郑再无立锥之地,不得不走。待真到那时,大嫂和年幼的侄子焉能有命?”
他这话刚出口,我就想起来了。不错,史书中说,马超叛出汉中归刘备的时候留了一个姓董的妾和一个儿子在汉中。后来张鲁投降曹操后,这母子两都归了曹操。曹操将董氏赠给阎圃,将马超的儿子送给张鲁。为了取信曹操,张鲁亲手杀了这个无辜的孩子。我顿时觉得不寒而栗,连脖子上的汗毛都站了起来。马超啊马超,你可真不是个东西!做人做到这个份上,活该你孤家寡人,最后身边只剩个堂弟!
马岱轻声道,“岱知几番受小姐大恩,无以为报,只望小姐能可怜这双母子,暂且收留他们。跟在大哥身边,他们怕是难逃其害。空言谢已是无用,岱只能再言,但凭小姐有任何吩咐,绝不敢推辞。”
他又是起身,我忙猛拉他的袖子,拉得他复又坐下。“你别跪我!”我说,“我最看不得别人跪我;你一跪我都没办法想事情。你就乖乖地坐那!”
我揉了揉额头,让自己尽量静下心来。沉思片刻,我又猛然想到一点,惊道,“仲山,你大哥他是不是还不知道他的妻儿已入南郑城中?”
马岱沉重地点了点头。
“你大哥究竟要干什么,你甚至要把他的妻儿藏起来?!”我更觉胆战心惊。马岱一时间没有说话,低着头,安静极了。“仲山?”我忍不住叫了他一声。
他这才抬起头来,神色惨然。“岱有一事想问小姐,”他哑着声音说道,“在小姐看来,马氏一族覆灭,此祸事几分出于曹贼,几分出于大哥和岱?”
我哑口无言地看着马岱。
若是任何一个人问我这问题,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至少有一半是马超的问题!”
他全家都在邺城,也都在曹操治下当了官;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这边才刚刚接手老父的部队没多久,那边就开始联络杀母仇人韩遂造反。曹操灭他全家固然很丧心病狂,但他自己丝毫不顾家人的行为也一样无比的恶劣!可是,这话我对谁说都行,就是不能对马岱说。如今马家就只剩他们兄弟两人,我怎么能再让他们貌合神离?
我拉过马岱的手,紧紧握住,一字一顿地说道,“仲山,昔日陈公台说曹公,曰,‘将以孝治天下者,不害人之亲,老母存否,在明公也;将施仁政于天下者不绝人之祀,妻子之存否,亦在明公也。’曹贼不孝不仁,以一己之怨屠百数无辜之人,罪岂不在他?”
“这可是小姐真心所想?”马岱低着头问。
“你要听肺腑之言,那我就说与你听,”我仍是拉着他的手,诚恳地说道,“是,你大哥他做得有欠考虑,他没有把家人的身家性命看成重中之重。可是杀人的终究是曹操!仲山,你大哥如今举目无亲;除了被你藏起来的妻儿,他就只有你了;兄弟俩怎能不同心向外?更何况对于你来说,他也是唯一的亲人了吧?我想如今他也应该意识到家人的金贵。关于你大嫂和侄儿的事,你还是告诉你大哥。一来好让他稍稍高兴一些,二来也好让他有个牵绊,不至于什么也不顾地往陇上冲。你把你大嫂和侄子托付给外人,甚至不让你大哥知道;这才是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大哥的脾性,岱很清楚,”马岱轻声说道,“岱父母去得早,是跟在大哥身后长大的,跟着大哥识字读书,奔走沙场。大哥于岱乃再生父母,岱怎能怪他?联军东征之事岱也劝过,劝不动;如今出陇上也一样劝不动。劝不动也罢;大哥去哪,岱总是跟着。只是大嫂的这个孩子是马家最后一点骨血,岱不敢拿他的性命赌自己能说动大哥。所以请小姐无论如何暂且收留他们母子二人…”他说不下去了;眼眶已经开始发红。
虽然我很心疼他,可他求我的这件事毕竟还是太夸张了一点。“可是我或许在汉中只待上一年半载,等我的事情解决了,我终归是要走的,”我说。
马岱犹豫了许久,最后咬牙说,“待时再做计议也不晚。或许…或许岱能说动大哥便在汉中安定;亦或者我兄弟俩终能重据陇上,再让大哥大嫂团聚。再不过…最多不过让大嫂改名换姓定居南郑,再莫要和大哥扯上任何关系,或许能保她性命。”
“好,我答应你,”我说,“不过仲山,你带我去见你大哥,现在。”
“小姐?!”马岱愕然看着我。
我拍拍他的手,径自站起身来,说道,“放心,我不会暴露你大嫂的。我只是想或许我能帮你说服他。再说了,马大将军他还欠我一件事,我也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他若是出陇上,我找谁帮忙去?所以我得提醒他一句,省得他有意赖账。”
其实我不该那么冲动的。毕竟荀谌说,今后还用得着马超,应该哄着他。可是我不免又想,这种野马根本就哄不住!他要是真回陇上,我找谁说话去?他若是再行事鲁莽一点,把我也给暴露给张鲁,我岂不真是要冤死?还不如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让他安生;或许还更有效果。说了这么多理由,还有最关键的一条无非就是:那个时候我真得火大。我就真没见过像马超这么莽撞,这么不顾自己和家人死活的战争狂!不骂他一通我心里当真堵得慌。
我和马岱一路潜回马超府上。看见我们两人,马超愣了好半天,然后疑惑地看向自家弟弟。
“是我请仲山带我来此,”我不冷不热地说道,“只因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马大将军。”
马超又看了马岱一眼,微微点了点头,说,“小姐请讲。”
我也看了马岱一眼,说,“马将军,我想就我们两人单独谈谈。”待马岱出了屋,我便问道,“听说马将军有意回陇上?”
马超皱着眉头看我,问,“可是阿岱告知小姐?”
“不是,”我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扯道,“马大将军,我在这城中不少眼线;你整日在张公面前求兵求粮,说什么为张公伐雍凉。你以为这事传不出去?”
马超哼了一声,道,“小姐恁有心了。只是当日初遇,我便言道终要重出陇上,何奇之有?”
“没什么奇的,只不过你还欠我一件事,你忘了?”我仍是不冷不热地说道,“你去了陇上,我找谁要这债去?”
马超不耐烦地挥手道,“小姐有何事快快道来,我定不会背誓。”
我摇头说,“时机未到,敢请马将军耐心地陪我在南郑城中等上片刻。”
“笑话,”马超冷笑道,“小姐若是在汉中住上一辈子,难不成叫我在此赔上一辈子?小姐便是褒姒再世,我也不是周幽王。”
“呸,你说话放尊重点!”我忍不住怒道。深吸了一口气,我接着说道,“且不说张公是否会由着你来来去去仿佛出入无人之境,且不说你那三千人马能在陇上干些什么,又能维持多久,就假设你能坐拥雍州,然后呢?你拿三千人马的性命一回豪赌,为了什么?”
马超握了握拳头,恨恨地说道,“为了什么?自是为了挥兵东进,杀入邺城;父之仇,弗与共戴天,不死不休!”
他不说这种话倒也罢了;此话一出,我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亏他好意思说得出口!我冷笑道,“现在你知道要报仇了?当初你发兵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起一家人在邺城?当初你发兵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起韩遂的杀母之仇?”马超的脸“刷”得白了,再无一丝血色。我见他如此,倒觉得痛快了两分,又道,“有人问我,马家祸事,几分出于曹孟德,又有几分出于马孟起?马大将军,你自己怎么看?当初你起事的时候,赌上了你全家两百余口,你想过是为了什么没有?如今你再赌上三千将士,你唯一的家人,你可想过你究竟为了什么?家族?天下百姓?社稷,江山,汉室?一样都沾不上边!我送你十八个字:有战术空战略,有野心乏志向…”
“住嘴!”马超爆喝一声。他的双眼血红,脖子上的青筋浮现,狰狞仿佛一头受伤的狼。
我仍是继续说道,“有头脑少智商!你以为占了雍州你就能杀入邺城了?你以为长安是空的还是夏侯妙才是死的?你以为你斗得过曹公座下双荀贾程钟这些智谋之士?什么报仇,不过是你为自己没有头绪的野心随便找个借口…”
“我让你住嘴!”他怒吼道,猛地就伸手扣住了我的脖子。
我不想住嘴也不可能了。他掐得那么紧,我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我甚至怀疑,无需等我窒息,他会直接拧断我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