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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曾记旧时游上苑 ...


  •   一九五三年的春天,一个从上海迁到巴黎的旧日同僚,办了一场抗战时期书画展,邀明楼看展。

      那一天,木兰穿了一件黑色的小礼服裙,八公分的高跟鞋,如同盛装参加舞会。她步履轻快,站在展览馆最高的台阶上回望,“老板走得这么慢,难道是,近乡情怯?”
      她嫣然一笑,奚落人的样子好不娇媚。从华北平原辗转到巴黎盆地,这几年木兰成熟了许多,眉梢眼角的风情流转常常让明楼着迷。每逢此时,明楼就会不无得意的想,自己眼光的确好,轻轻松松就将一块璞玉打磨成器,绽出奢华夺目的光芒。

      “大哥,你现在这个样子,就像是个色迷迷的纨绔。”一个不怀好意的声音从耳边响起。
      明楼挥手便拍了过去,“放肆!”
      阿诚一歪头,躲过大哥迎面一掌,一边往台阶上跑,一边笑嘻嘻地回嘴,“息怒息怒,大哥继续。”

      主办人杨先生见是明楼到了,便殷勤迎了上来。因这次书画展主要是东方人的作品,展厅里的人并不多。几个人停在徐悲鸿先生的《会师东京》前,此画作于19433年,正是抗日战争开始转入反攻阶段,画面战云密布,狮群足踏富士山,怒目东京,有排山倒海、雷霆万钧之势。
      阿诚着实喜欢,看那画中雄狮怒吼,雌狮怒目回眸,即写实,又含义深远。杨先生的侄女杨慕菲小姐,正在巴黎研习油画,对于构图层次、色度明暗,也有一番独到见解。
      见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相谈甚欢,明楼笑笑,悄然后退两步踱到另一间展室。
      此厅中皆是抗战将领的书法作品,迎面一副“春城无处不飞花”,便是卫立煌将军墨宝。这位将军,历经北伐抗战,是委员长身边的“虎将”,明楼曾在南京总统府远远见过,听闻这几年一直同夫人住在香港。
      转到这幅字背后,却见木兰站在一副小令前,默默出神。

      一剪梅。
      落尽梨花隔院闻,楼上啼痕,马上黄昏。青衫薄薄袖笼巾,枕畔香温,灯畔红亲。
      倾尽醇醪消尽魂,当面宜嗔,背面工颦。可怜风月等闲身,五色湘裙,一色巫云。

      落款张钟麟,原来是张灵甫将军之作,明楼了然。
      此人他并未见过,只知是委员长心爱之将。当年的淞沪会战,武汉会战,长沙会战,他皆亲历。这人出了名的打仗不要命,在高安作战,右腿膝盖被机枪扫中,还落下终身残疾。

      “张将军是北大历史系的学生,后因家贫无奈退学,没想到却终究习得魏碑精髓,从容娴雅,刚柔相济,形神兼备,”木兰的声音幽幽响起,赞赏中带了几分萧瑟,“马上将军,竟然洗尽杀伐之气,作此风流旖旎之态,若是不知其人抗日英雄风骨,我倒真以为是温飞卿转世了呢。”

      没想到木兰对这位张灵甫将军还有些了解,明楼讶然,“夫人见识广博,这位将军倒是书名为将名所掩了。”

      木兰一怔,差一点说走了嘴,当初大学时的书法老师是西安人,对于右任推崇备至,曾提到张灵甫在西安碑林习字时,曾师承于右任,风骨深得其妙处。不过,此事可不足为夫君道也。于是,她缠上明楼胳膊,娇声嗔道:“此人还有一名,你可知道?”
      明楼点点她的小鼻子,“又有什么花样?”
      “听说他还是黄埔第一帅哥。”然后神神秘秘上下打量他几眼,又道,“我刚才一直在想,他这文韬武略,文墨风流,相比明长官,又当如何?”

      明楼被她笑吟吟的小眼神看得有些心痒,伸手揽了她的肩膀,凑到她耳边,“为夫佳人在怀,自不必作此剪梅折柳之事以托相思。我倒记得柳耆卿有首蝶恋花,说的正是旋暖熏炉温斗帐,玉树琼枝,迤逦相偎傍,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

      “讨厌!明长官最坏,真真斯文流氓。”没等他说完,木兰便低声笑着打断了他,左右看看,还好没人注意。

      “怎么,这就怕了?”明长官倒是不依不饶,“看你下一回还敢不敢拿别人与为夫相比?”
      木兰俏脸微红,白了明楼一眼,正要抢白他两句,却见杨先生款步走了过来。

      “明楼老弟,这次举家迁到巴黎,有生之年怕是不会再回去了。我还带过来一些旧照片,不对外人开放,就想有空跟老朋友一起看看,叙叙旧。”

      “是上海的老照片吗?”没等明楼答话,木兰忍不住问道。

      “没错!”杨先生点点头,“听口音明夫人是北方人吧,可曾到过上海?”

      这话问得木兰有些为难,她只好摇摇头,民国时期的上海,的确不曾去过。

      “那就请明夫人一起来参观,我有个朋友是报社记者,他去香港之前还把报社存的照片全都寄存在了我这儿。”

      穿过展厅明亮的走廊,三个人走到一扇白色门前,杨先生打开门锁,邀他二人一同进入。这是一间稍小的展室,挂着大大小小的黑白照片,有整齐排列在外滩边上的壳牌石油油罐车队,有即将封顶的外滩银行大厦,有被炸毁的上海火车站,有聚集在上海外滩准备逃离的人群,还有医院前抬着伤员的童子军……
      木兰的情绪不觉有些低沉,眼神也不自觉的看向地面。杨先生似乎察觉到什么,开口道:“这不过是淞沪会战后的一些街景,明夫人看看这几张,这可是明公馆,明楼的家。”

      木兰随着他的声音望去,那是一栋浅色的二层西式建筑,简约的立柱回廊,门口一座圆形花坛,倒是与自家巴黎郊外的别墅有几分相像。明楼的目光从她头顶上瞟了过去,他早已知道明台将房子交了公,随作战部队去了朝鲜,如今已经做了什么部门的办公楼。只是今日一见,不免心中还有些酸涩。
      他卧室里的那几丛水仙,想必早早就枯萎了;书房里那些拉丁文的原版书籍,是否会散落在早春的风里;还有阿诚画给他的那幅家园……

      正思索着,木兰却已经走到房间一处角落。他跟过去,却一下子呆住了……
      那处挂的照片,一下子将他拉回曾经上海最黑暗的日子。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四川北路海军俱乐部,长海路市政办公厅大楼……
      “木兰……”他陡然叫着她的名字,本能的想跟她说离开这里,恍惚间才发现她正对着一组照片,眼光茫然。
      他自己照过的照片很少,但那一排照片上每一张的中心都是他。他记得那是“共建大东亚新秩序”的新闻发布会,就在那一天,明台差一点开枪打中了自己,阿诚伤了肩膀,南田洋子丢了性命。一张张的照片,重温他最不愿意提起的那段回忆,侃侃而谈的明长官,一旁警觉四望的阿诚,还有,还有楚楚可怜,眼神几乎黏在他身上的汪曼春……

      从展览回来的一路上,木兰一直沉默。明楼半闭着眼,悄悄观察着她。这一两年来,小姑娘性子内敛了很多,让人有些捉摸不透,有时候就会忽然闷闷的,一句话也不说。这一回,他倒是晓得她的确有不开心的缘由,但是,但是这开解的话,他却也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晚饭木兰什么也没吃,只说胃不舒服。阿诚对着大哥,瞟过询问的目光。明楼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比出一个口型“多嘴”。然后就起身上了楼,心里盘算着怎么能哄得夫人开心才好。

      二楼的卧室里一片昏暗,阳台的门开着,太阳正从地平线上隐去最后一丝光彩,初春凛冽的空气扑面而来。
      “不舒服还坐在这儿吹风?”明楼用大衣裹住蜷缩在摇椅里的小姑娘,语气里含了责备。

      人家扭过头,不理他。
      明楼有点尴尬,但是想了想觉得还是要进一步努力一下。他转到另一侧,俯身继续问她,“看了你一个下午脸色,总要告诉我为了什么吧?”

      人家却仰头望向星空,依旧一言不发。

      顿了顿,明楼干脆挤进摇椅里抱住她,“你瞧,就在月球的正上方,可以看到一颗明亮的星体,那是距地250光年的处女座恒星。一会儿等天完全黑下来,还可以看到到仙后座、天鹅座、人马座和天蝎座中的星体,不过我们这里没有望远镜,可能有些难度。”

      “你知道吗,天空中我们看到的每一个光点,可能都包含着数千颗恒星,那看似几米长的距离,其实都是千亿公里的天堑。是光束穿过广袤的宇宙,使我们见证了最遥不可及的星系。其实,这些古老的光束,都是遥远过去的信使,它们的光花了很长很长时间才到达地球。在此期间,它们已经消失或爆炸瓦解。”
      “木兰,你看着我,”他忽然捧起她的脸,“你与我都只是轻轻的星尘,我们的一生,不过宇宙恒星的一个闪念,所以,何必执著于那些已经跟随历史消亡的人物?当你感受到它的时候,其实它早已不复存在。”
      她听懂了他的话,慢慢把脸靠在他的肩膀上,然后,低低的声音问他:“明楼,她很美,你爱过她吗?”

      明楼不禁哑然失笑,小姑娘果真钻了牛角尖。
      “你说的对,从客观的角度来看,她的确很美……”

      “明楼,”木兰忽然打断了他,“你还记得那一年我过生日,在太和殿的广场上,你为我吟诵罗密欧的诗句吗?当时我觉得,那是有生以来最美妙的一个生日。可当我们离开北平的那个夜里,阿诚哥给我讲起你和汪,那位汪小姐的过往。我忽然想起,为家族所不容的爱情,仿佛恰好是你与她的故事。”
      “虽然只有照片,但我也能看得出,她聪明,美丽,优雅,一派大家闺秀风范。即便是在梦里,我隔着玻璃窗见她看着你的目光柔情似水,转眼间却拿起铁钳夹断你的手指,可我竟然还觉得,她即使蛇蝎心肠却也是美艳不可方物,我想,我可能真的是疯了……”
      “还有,还有在北平协和医院里,你昏迷的时候不光念了她的名字,还有一句,我一直没有跟你提过,”木兰的神情有些恍惚,似乎陷在迷惘中不能自拔,“In the book of the destiny, we together between a row of characters.”
      “明楼,我想过千百遍,想问问你,你的心里,是不是始终还记着她么?午夜梦回,你看到的人也是她么?”

      明楼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有些作茧自缚的悔悟。今天是发了什么神经,去看这个无聊的书画展,平白招惹得小姑娘一番伤心难过,那一向灵动的小眼神此刻哀怨得像是被人遗弃的流浪猫,真不知道她记性怎么这么好,过了这么久的陈年往事也还都能翻出来讲的头头是道。

      他沉吟几秒,随即敛了笑容道:“照你这么一说,看来我对那汪家小姐,倒是从未忘情。”

      对面的人瞬间红了眼眶,泪光翻涌,眼看便要掉落下来。
      明楼抵不住她满心满脸的委屈,立时便想将她抱进怀里,但他终究还是狠了狠心,想着憋了这么久的情绪,还是一次说明白的为好。

      “木兰在认识我之前,有过喜欢的人吗?”他突然开口。
      小姑娘本能的摇了摇头。
      “那梁教授呢?竹林私语,巧笑娉婷,这个怎么说?” 他故意挑起她更加强烈的情绪。
      “你这是,倒打一耙!”小姑娘果然怒了。
      他望着她脸上表情变换,既不生气,也不反驳。然后转开头,语音深沉,“当初拿了汪小姐做局骗你,本是不得已而为之。没想到你却如此当真,既然阿诚跟你讲了往事种种,他可跟你说了,这位汪小姐,死在谁的手上?”

      面粉厂,这个词如雷贯耳,木兰不觉点了点头。
      瞧着小姑娘乖觉了几分,明楼决定趁热打铁,“那位汪小姐,自小失了父母,在她叔叔家里寄人篱下,我不得不说,与她算是同病相怜。我从小都是被规矩比着长大的,而她却美丽而张扬,对礼法伦常从不在意,就像一只斑斓的知更鸟,在上海滩纷乱的天空上无拘无束的翱翔。我曾经的确以为自己爱上了她,整天想着如何瞒过大姐,与她相会。幻想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可以有个不一样的结局。但是我错了,当年我踏上法国征程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错了。我看到我们古老文明所经受的深重苦难,我看到自己的理想和责任在心中生根,我开始懂得爱情的挫折不该主宰我人生的航船。也就在此时,我懂得了爱情亦有其是非观。”

      “我想你同样懂得,爱情一向与人生观,价值观交织重叠,是种很不客观的感情,只能依托人的主观意志存在。所以,当我再一次回到上海,回到1939年被日军占领的上海。我看到,当年干净善良的姑娘摇身一变,成了七十六号中魔窟中最暴虐残忍的情报处长。她满面微笑,却步步为营,她情深款款,却又逢迎试探。她依旧很美,比少女时代更添几分英挺妩媚之姿,但就是这个美貌女子,她蒙了心智投靠占我家园的侵略者,卖国求荣滥杀无辜,她还绑架侮辱我的姐姐,对我的弟弟动用酷刑,此番种种,如果我还能爱她的话……那么木兰,你还会爱上这样的我吗?”

      小姑娘一直凝视着他的眼睛,此刻听他这么问,倒有些难为情的样子。
      明楼松了一口气,拍了拍小姑娘的脸,咬着她的耳垂说,“别这么不自信,今生今世,我的爱,只会给你一人。”

      木兰笑了,抿着嘴唇靠进他怀中。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调皮的伸出两根手指,“明长官,恐怕小女子不能专美。从今以后,你可要爱两个人才行。”

      “你,这是……”明楼一愣,脱口正要问她,却一下子恍然,“这么说,我们有宝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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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晚上太匆忙,关于明长官的观点,写得太简薄了。今天重新改过,加了很多。
      因为前些日子看了些有关楼春的文,有人说明楼是渣男,实在不服气。汪小姐明明始终爱的都是自己,哪里算得上就是对明长官倾尽所有了,不服气,不明白。
      所以写了这篇番外,就是想让明长官把他对汪小姐的看法,宣之于口。明长官离开上海去法国的时候,汪小姐已经算是成年自然人,理应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任,根本不存在谁逼了她,谁害了她,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曾记旧时游上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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