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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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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梦回
纪公子家住城东。金小子家住城西。城东的纪公子爱往城西跑,往那简陋的小屋一坐,兴冲冲一张口向那人道来,有时一聊竟至掌灯才回城东的屋里。
纪公子的声音其实很沉郁优雅,平日里随意吟诵,叫伺候的小小丫头偷偷贴着墙根,捂嘴听得如痴如醉。这样好嗓音,却找了个闷葫芦主人,平日里八棍子打不出一句话来,偏偏对着那人,把烛西窗,诉尽衷肠。再好的声音再动听的话,都让那哑巴金小子听了去,便宜了他。纪公子这么想着,嘴角钩起的笑也藏不住。
那小哑巴待自己极好,每次去他那里,总是高高兴兴地做了平常最好的菜招待,还帮自己做了个荞麦枕头,又总是安安静静地听着他说。
这天摇着精心题画了的纸扇,拎一小瓶清酒,悠悠然穿街过巷,要到城西去。
路过那烟花巷陌,一阵阵莺声燕语,笑声如浪。楼头彩绢招摇,有花娘媚笑着喊:“那边的俊公子,奴家新进添了几身花衣裳,过来替奴家换上可好?”纪公子依旧冷着俊脸,连眼睛都懒得偏斜,径直走远。直恨得那些浓妆浅黛,咬破丝绢。
纪公子不爱这花红柳绿,却听到有家楼上歌姬的歌声低婉:
“念凝眸添得思量,悄思索红纱罗帐人成双。慌张,四下里痴心暗藏……”
这曲唱进纪公子心里,不经意就记熟了。
那人檐下麻雀筑了巢,正叽喳吵闹着。推门进去,却见那人急忙将衣襟合上,颤抖着双手系衣绳。身后木桶烟袅袅,约是刚洗过澡。
纪公子看呆了。那人不是什么花容月貌,清秀的脸上一抹晕开的红色,白净的皮肤也蒸得微红,若三月之桃。目光从颈侧弧线滑下,伸进那半遮半露的胸脯,蓦地心中一热。那人羞赧地抬头望他,两只蒙了水雾的眼中间还有晶光闪闪。眼睛像扑飞的蝶,眨了两眨。
念凝眸添得思量……
喉咙突然有些干渴,全身都很焦躁,只想把那人搂进怀中。
悄思索红纱罗帐人成双……
什么!自己这是怎么了!这种断袖的心思,自己怎么会……断袖?这两个字,真真可笑!
纪公子仓皇扭头冲出那人的屋子,一刻也不敢多呆。那人不明所已,愣愣看着他跑远了。
慌张,四下里痴心暗藏……
纪公子一连几天都没再到金姓小子家去。他几乎用了所有的时间读书,习武。把自己逼得一丝空闲也不留。可是心浮气躁,根本学不进去。
想他,很想他,心里的声音叫嚣着,纪公子一阵阵烦躁,只得沿街散心。
“管他迥野村夫,管他排场花丑,管他目呆耳聋。只要他相思交付,芙蓉帐下,海誓山盟……”
当真是靡靡之音。歌楼下,纪公子愣神听。管他是什么……
“只要他相思交付,芙蓉帐下,海誓山盟……”
平日里冷傲的形象再顾不得,小跑着到那人家里。将那人的头按入自己的胸怀,挣扎也不放手。那人约是看他喘息未定,神情执拗却又脆弱,便吓得呆呆不再动,郁郁地回抱了他。
从此,纪公子眼里心里,只有这一个小哑巴。
他还是不停地说给他听,中间偶尔夹杂些故意挑逗的情话。那人却仍总是一幅波澜不惊,一丝表情不变。纪公子总被这无言的漠视凉了又凉,却还是不放弃。
他甚至给那人唱歌。修长的手指叩着裂了缝的桌子,打着节拍,啭着歌喉,一往情深:“只要他相思交付,芙蓉帐下,海誓山盟……”他的歌声很好听,飘在小小的屋子里。他在这头唱,他在那头听。
春天复冬天,叶落了又新。就这么,流光轻逝,更年换岁。
“我中了武状元!”喜气洋洋,脖子上的红绸花映着俊脸的荣光。外面车马仪仗,屋内那人傻傻地笑着,挠挠头。
……
“让我回纪家?哼。非到我得了状元,才记得让我认祖归宗?做他的春秋大梦!”纪公子一脸愤然,秀美扭到了一块儿。那人小心翼翼地过来,伸出手替他抚平眉头。“怎么……你……觉得我回去好吗?”他这么问,依赖地看着那人。那人温柔地笑了。
……
“我已经答应回纪府了。全看你赞成的份上。否则我逍遥半世,那里轮到他们想叫回就叫回的。”
再来的时候,已是官商世家的二少爷。
纪二少爷带着金哑巴到府门前走了一遭。“我现在住这儿。我打算辞了宫里的任命,继承纪家的生意。随心所欲些对我比较合适。”他深深凝视这个在落魄时收留自己的哑子:“……你要是愿意,我可以把你接过来,一起住……”
小哑巴看着朱漆铆钉,石狮左右镇守的大门,揉揉眼睛,讪讪地呆笑着。
纪二少爷以为,这么久的时间,小哑巴已经被自己打动了。
这天喝了点酒,醉醺醺来到那人的小屋。小哑巴正淘着米,背影纤细孤单。
纪二少爷又哼着:“只要他相思交付,芙蓉帐下,海誓山盟……”接着眯着眼睛道:“……你我现在就‘芙蓉帐下,海誓山盟’可好?”见那人一如往常淡淡地微笑,只当他是默许了。立马拦腰抱起,往床上拖去。
谁知那人却瞪大眼睛挣扎起来。“乖,别怕。很快就好。”将他压在身下,哑巴竟奋力死命反抗着。纪二少爷压制住,不耐地扒那人的衣物,后来竟用撕的。
“啪!”
一声脆响,纪二少爷的脸上五道指印清清楚楚,被打个愣神。身下的人推开他,缩进床角瞪着。
纪二少爷像被人捅了一刀,疼痛刺心。他觉得骨血冰凉。
原来,原来小哑巴到现在还没有爱上他。无论他怎么做,无论他有多喜欢他,那人都没有爱上他。
好恨!纪二少爷用千年寒冰样的眼神回敬他,张口说:“你不过是个哑子,我会喜欢你这样的人?不过玩玩,别做梦了!”
这话太恶毒,毒了他也毒了自己。
一摔门,走得颇潇洒。
这以后纪二少爷还是常来找他,只是态度不复温柔。纪二少爷不笑了,他来讽刺他,挖苦他,他想让他难受和后悔,却难耐情动。搂一搂,亲一亲,摸一摸。而一到此时,那人便会咬牙挣扎着,坚决不从。然后几天不理他纪二少爷。
气消了后,对着纪二少爷的刻薄,哑巴只是苦苦地,怕怕地笑着。
纪二少爷恨他,恨他不给自己的感情任何回应。他们现在可笑的关系,像极了一个迫,一个躲。
够了,已经够了。只不过是一个,一个铁石心肠的哑巴。明明自己柔情蜜意尽付,到头来枉费唇舌。真是枉费唇舌。
三个月后,纪老爷说,杜相国府上有女,首屈一指的美人,个性温柔淑良。
纪二少爷说,这门亲事,应了。
平生
那个可爱的杜芸芊要办一家经纪公司。自己这段时间也帮衬着招买艺人。依莉的身体突然又不太好,害得自己慌了心神,三天两头往医院跑。
金皓薰就是这样,只要大家交情好,大大小小,能帮的总热心帮。其实也许因为如此,对所有朋友都一视同仁地热情,虽说人缘广了,却总难分个熟薄熟厚,熟轻熟重。换句话来说,也许就是,他并不跟谁特别亲近。
八月三十一日有一场盛大的烟花会。这个消息竟是从纪翔那里听来。总觉得纪翔站在一个离自己很特殊的位置。目光很热切,却站得很远。
那天晚上便不自觉地到了公园,因为那个人说有烟花会。
走了两步才意识到这个行为有多可笑,纪翔这周都在东京录唱片,还没有回来。唉,一个人的烟花,看着会更加寂寞吧。
正想着,前面一个高个子美男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咦,这不是纪翔!?
“你来了?”他问。
“你,你不是在东京?!”
“我刚下飞机便直接过来了。我该有说过今天一定要来看烟火的。”纪翔面无表情,眼里却一丝喜色闪过,“过来这边,这边的视角会比较好。”说着牵着皓薰的手,往喷泉边走去。
两个男人手牵手真是奇怪至极,被包裹在纪翔手中的手却很温暖。
烟花腾空,绽出华丽的色彩,又有些像落星无数。一朵一朵,接连不绝。璀璨着进入人的眼里心中。又一朵烟花盛放,皓薰偏头看见纪翔被照亮的温柔的面庞,流动着让人惊艳的华光溢彩。一下子不由得看痴了。
“皓薰”,他看着烟火,嘴上叫着他:“你对所有人都那么好,难道不会辛苦么?”
“啊?”皓薰才回过神,忙道:“这是我这优秀经纪人的责任,哈哈!”
“难道……没有特别的人么?”
皓薰愣了一下说:“没有。”
也不知是天上的烟花熄灭了一朵还是怎地,他觉得纪翔眼里的光瞬间暗淡下去。
然后纪翔说:“其实你也不用对我好。我都是一个人过,不习惯与别人分享自己的生活和心情。我不明白怎么接受别人的好意。你就算对我好,我也不会懂得回应,只能更无所适从。”
“啊?你希望我对你很恶劣?”金皓薰简直哭笑不得,“放心啦,我会给你机会让你慢慢学会接受关怀的啦!”
英俊的男人有些倔犟地放低了声音说:“和别人一样的关怀……我不需要。”最后一个烟花爆响。
“啊?你说什么?”皓薰一如既往无法明白他的话。他总不说清楚,不说清楚,我又怎么会明白。
“没什么。烟花会散了,回去吧。”
大约每天都与纪翔这样的帅哥处得久了,皓薰突然对镜子里的那个家伙不满意了。明明是张清秀的脸,为什么看起来显得呆呆蠢蠢的。真是烦恼。再加上依莉一直以来的建议,杜芸芊的怂恿,萧家造型师的倾情打造,短短几天便换了个人。头发静静服贴着,衣服款式也翻新,显得很斯文俊逸。
他兴冲冲去找纪翔,那人一脸错愕,接着狠浇他冷水,说什么为了吸引女孩子,说什么为了炫耀,好像改变形象是一种罪过。他嘲弄又似乎在生气。皓薰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生气。从头到脚只有失望两个字。他原以为,纪翔会喜欢。
“既然你这么不喜欢,我还是换回原来的样子好了……”
“我不是说过,不管你换成什么样子,对我来说都没有差别吗?不用多此一举了。”
皓薰偷偷想笑,看着纪翔那种不自主打量自己的眼神。想必他还是喜欢自己这个扮相的。皓薰松了口气。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似乎自己的性格的某个部分在慢慢改变,但就是想不出是哪里。这种感觉让他有些不安。
有天跑了趟开罗,在稀奇古怪的店里想挑些东西。然后就被那圣约翰十字架吸引了。金灿灿很华丽贵气的十字架。这一刻,他不记得依莉喜欢的漂亮丝巾,芬芬最爱的巫蛊娃娃。他只记得纪翔脖子上经常都挂着十字架形状的吊坠儿。
圣约翰十字架一定很配那个人,于是想都没想便买下了——反正,纪翔的生日也快到了。
纪翔生日那天,依莉突然又发病,赶紧送去医院。一天都守在那里,心急如焚,哪里有半点闲空。纪翔昨夜与他约定又到公园去,这下子,早忘得一干二净。甚至连句生日快乐都没来得及说,回到家倒头便睡死了。那圣约翰十字架自然没送出去。
这次依莉似乎病得有些严重,就算可以出院了,身子也是极为虚弱,就像肥皂泡泡易碎。于是自己每天接送,怕她有个闪失,简直形影不离。
最气愤的是,越是这么忙的时候,八卦杂志还偏来捣乱,什么金皓薰萧依莉情意浓浓约定终生的绯闻满天飞,居然自己还没时间澄清。若是有个人,可以和自己分担,那该多好……
他突然想到纪翔。似乎许久都没注意过他了。
这天接依莉来到公司,刚下车就发觉远远有目光在追随着,那样灼人的温度,只有那个人。皓薰抬起头,上面的落地窗前高挑的人影马上消失了。
纪翔找他的时候还是去公园,初冬的风沧沧凉凉打在脸上,些许尖利,说话吐出轻微白烟,鼻尖稍稍发红。临着沉沉的湖水,两人沉默了很久。
“我想说,”纪翔打破了沉默,“我们认识了这么久,度过一段……很美好的时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眼睛老是追着你跑,不管做什么事情,心里都只想着你。”
他停顿了一下,幽深的眸子凝视着皓薰,像在寻找勇气一般,才继续说:“我一直都……很欣赏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用的词是“欣赏”。皓薰愣了好半天,才傻傻的问:“什么?你说什么?”
纪翔笑了起来,不是开心的笑,是那种咬牙切齿地笑,带着一抹疯狂与绝望,好像会笑出眼泪来,他边笑边说:“你活活笨死算了。我亲爱的,经,纪,人。”
纪翔说罢便调头就走,背影刻在萧瑟的风里,皓薰觉得他是那么的寂寞又悲伤。他那背影渐渐远去,似乎一走便会不回来。以至于自己差一点就要跑上去伸出双臂搂住他不许走。
皓薰不明白纪翔为什么那么伤心。那句“欣赏”埋葬在如刀冬风里。皓薰不明白它是什么意思。一如他一直都不能清楚纪翔的心思。
“欣赏”是个什么含义?你不说清楚,我怎么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