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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四、

      梦回

      冷雨余秋意,残宵剩愁肠。

      纪二少爷又一次在黑夜中睁开眼。

      跟以往不同,今夜那人没有入梦。

      纪二少爷无端焦躁,翻来覆去。拥着残夜愈凉,静听那莲漏之声将断将残,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他常梦见那哑子。单单弱弱的身子,傻笑的样子纯净如冬阳化雪。

      可是哑子总是越走越远,身影模糊,然后消失。

      于是纪二少爷那莫大的恨意与恐惧逼他瞪着眼睛从梦中惊醒。

      那一夜红烛吐焰,双喜轩窗,佳人羞傍,锦被生香。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已然全占。只是纪二少爷的心,在那一夜便荒芜了。

      而他这次还没梦见那人便醒了。总觉得有些蹊跷,隐隐不安。

      第二天特别包了两身厚实的新衣,硬着头皮到他婚后再没去过的那个人家里去。

      秋阴浓重,天色灰白。雨后凉气侵肌,地上湿意未散。落叶铺陈堆积,湿嗒嗒,仿佛眼泪淹渍,太过悲伤。

      秋寒时节,也不知道那人衣裳够不够穿,会不会冻着。自己这么久都没再去找他,没有人说话给他听,没有人给他打着拍子唱歌,他一定很寂寞吧。

      这么久了,也许自己早该释怀。他实在很心疼,那人寂寞萧索的神情。

      离那小哑巴的小屋不远处,只听得三五个人眉飞色舞地讨论着,神神叨叨的样子。

      “听说了吗?!那金家的小伙子昨儿掉下山崖摔死啦!”

      “哎呀!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张昨儿上山采药,就见他一个人向那崖边走,痴痴的,好像要摘那一株断情草。你也知道,那崖边生得草木茂盛,不注意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个断崖!”

      “哟!断情草?真有这个东西?”

      “嗨……不过是传说而已。那草生在崖边,反正又摘不着,大概就随便附会了这种说法。谁想他居然信了呢!”

      “还真一下不敢相信……好好一个人,就这么没了,唉……”

      “啧啧,可不是么。老张看见时已经来不及冲过去拖他回来了,便大叫着让他别再往前去,前面是断崖。可还是掉下去了……没办法,他是个聋子啊!……”

      ……

      ……

      那些人叽叽喳喳,很快地换了话题,转到其他家长里短,谈笑风生去了。他们俨然忘记了那个人,一下子,忘了那个小哑巴,或小聋子。好似那人不曾出现过。他们在自己的生命中剔除他了。

      纪二少爷一动也不能。从头至尾,他恍惚只听到了三个词。

      死。断情草。聋子。……

      ……

      那一夜雨下得很大。纪二少爷是昏着被抬回纪府的。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

      御城河边的歌楼,雨幕中,艳妆的歌女犹在拨弄琵琶。低吟浅唱,伴着雨脚密密麻麻,似平生几多痴缠。歌声迂回哀婉,勾勒出秋雨黄叶,唱恸相思心肠。

      那人不是什么名花,一棵路边不起眼的狗尾巴草。平凡地,普通地,碌碌无为地,与世无争地湮没在芸芸众生中。却是他纪二少爷的整个世界。

      他的世界已经坍塌。

      ……

      太久太久以后,故去的一切都该被时间蒙尘。记忆泛了黄。又如铁锁上的锈迹斑斑,刷不尽的锈,开不脱的锁。将那人的一切关进了回忆,作痛的心始终未曾平复。

      纪二少爷终于有勇气去到那人故居时,已是第二年的开春了。

      檐雀罗叱,游丝不定,青苔濡润,窗纸迎风,木门吱呀,桌床尘满。

      那时,谁对桌而坐,日日听他吐露心芽?

      那时,谁坐在床头,含笑听他击节而歌:“只要他相思交付,芙蓉帐下,海誓山盟”?

      那时,谁绞着衣袖,承着他的怒气,惶惑地听他的恨意的嘲讽与刻毒?……

      ……

      那人是聋子。那人,从不曾听到过之中任何一句。

      而自己竟丝毫不知,犹自说着。平生最多的话,说给一个无法听见的人。

      那聋子,从未听见过自己的爱恨。

      到底是谁太傻。各含心事,一个真说,一个假听。竟相处三年不察。

      世事云烟,物是人非。屋子空旧,只不见当年单薄的呆憨笑着的影子。

      不可一世的纪二少爷,蜷在屋子的角落里,贪婪地找寻那人的气息,一下一下,扯痛心魂。

      “你又不解情,你找什么断情草呢?”

      纪二少爷觉得好笑。眼泪要笑出来。

      突然瞥见床底有个纸团,脏脏地裹了灰尘,裂了几道。

      纪二少爷麻木地捞出纸团,慢慢摊开。

      皱巴巴的纸上,歪歪扭扭地爬满一纸有些洇开的黑字。

      纪二少爷顿时泪下如雨。将那张纸收进怀里拥着,紧紧地,紧紧地,好似那是他自己的心。

      那张纸上,那个人用拙劣的笔法写满的,只有许许多多的——“纪”。

      ……

      这天晚上,那人入了梦来。

      笑容纯净如初见,傻傻地走过来,伸出手轻轻抚上纪二少爷的眉头,就像从前那样。

      纪二少爷突然记起,那人只知他姓纪,却一定从不知道他的名字。于是很慌张地说:

      “纪翔。”

      “我叫纪翔。”

      “我的名字是纪翔。”……

      急切地,一遍遍,一遍遍地告诉他。

      只是纪二少爷忘了,他是聋子,他听不见的。

      平生

      冬天过后,纪翔离开翱翔天际,加入杜芸芊的“纯真年代”。

      这个突然的消息震惊了所有人。纪翔一旦决定的事情谁都没办法更改。更何况,他还一副百死不悔的表情。

      皓薰不想承认自己的心情。他自认是粗神经的乐天派。纪翔这一走,他却恍惚间有了一点被背叛的感觉。

      明明一起说笑,明明一起共事,那日的樱花,那日的烟火,那日酒吧里的情动,那日一句意味不明的“欣赏”,什么都还记得。明明这么要好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他百思不解。

      “莉铃,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莉铃道:“小老板,这话你该问他。”

      “他从来不说啊。”

      莉铃无可奈何:“小老板,你不问,他怎么答。还是你根本怕知道?”

      一句话,便生生把皓薰说得一愣,哑口无言。

      依莉新接的电影开拍,男主角是纪翔。自己说是来探依莉的班,不知不觉地,就向那冷言冷面的人凑过去。那人离开翱翔天际后,当真是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自己。

      这时纪翔正得空闲,歪在沙发上抓紧时间小睡。皓薰把视线投过去时,杜芸芊正轻轻将一张小薄毯覆在纪翔身上,眼神温柔缱绻。换作粗枝大叶的自己,一定不会注意到并替他盖被的吧。皓薰自嘲地笑笑,只觉得刚才的画面美得让自己晕晃晃。

      他不由得悄声说:“芸芊,我有点话跟你说,借我点时间好不?”

      杜芸芊迟疑地点头微笑,随着皓薰走到远些的地方。

      “纪翔他虽然表面看不出,其实他很怕寂寞的……我知道他很怕……所以,请你多留个心,陪陪他,和他说说话。那样……他多少会温暖一点吧……”皓薰说完这话,自己也觉得别扭。

      杜芸芊眨眨眼:“金大哥,你对纪翔真好。”

      皓薰心里更不是滋味,自己对纪翔的好,芸芊都看得出来。那他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

      纪翔这时候也醒了,脸色漠然走过来,一见到自己,一张脸马上绷起来。

      “纪翔……”

      “哦,来探萧依莉的班么?”纪翔打断他,朝前面抬抬下颌:“那边,你走错了。”

      “不是,我来看你……”

      “嗯。看她,顺便看我。了解了。谢谢你啊老好人。芸芊,走吧,那边要开机了。”纪翔半带嘲讽地敷衍后,径直带着芸芊去了。

      皓薰挠挠头,心里种的是苦瓜,最近,瓜是一个比一个苦。他自己也觉得这个比喻很好笑。

      ……

      依然每天是热血废柴的样子,其实自己也清楚,提起那个人,心里隐隐作痛。太不像了,自己和以前不一样了。这种不安的认知一直以来催促他逃避,叫他不敢面对。他总不自觉地趁着探班去看纪翔,纪翔却是厌恶的样子,冷言冷语,爱理不理。皓薰揣测他们二人之间一定有很大的误解。但纪翔不肯说,他又哪里猜得到。

      纪翔和杜芸芊的绯闻传得满城风雨的时候,皓薰轻轻扫了那些报纸一眼就不再看了。想起她给他盖被的瞬间,那两人真的在一起的话,会很幸福吧。那一句“我一直……很欣赏你”真的只是字面上的意思。可以欣赏的人有无数个,自己只是其中之一。但是可以喜欢的人……想来这句话原来被自己误读了,他说的清清楚楚,是“欣赏”。

      这段时间贺总因为摩登时代的事情常粘着皓薰,牛皮糖一样,甩都甩不掉。贺总对年轻男人的特殊爱好也不得不时时忍受提防着,只怕稍不注意就被吃了豆腐去。

      这天好不容易甩掉了贺总,依莉竟主动邀他到一家高级餐厅吃饭。

      无巧不成书。在餐厅里迎面走来一对男女,真正的郎才女貌。正是纪翔和杜芸芊。

      四目相交,各自的眼中映出对方一瞬的震颤,却不得不鼓足勇气上前打招呼。

      “嗨,真巧。”

      “想不到在这里遇上你们。”

      说着的,是几句干涩的客套话,这让两人似乎更加疏离。

      寒暄过后,依莉亲昵地笑着对皓薰说:“金大哥,你们先聊。我身子受不得累,先坐到那边等你。”她对纪翔、芸芊点头示意了一下,便先到休息室等候。

      皓薰突然觉得孤立无援,嘴一张开,又不由得多话:“纪翔……我觉得很高兴,你平时独来独往惯了,除了怡青也没看你亲近过谁,如今看到你和芸芊挺要好的,我也安心多了。”

      纪翔好看的眉登时拧到了一块儿,“你就这么喜欢把我推给别人!?”

      “话不是这样说!……”

      不等皓薰辩解,纪翔又想到了什么,含怒冷笑:“麻烦你有点自觉,不要软趴趴见谁都一副老好人的样子。贺总是什么人你难道不知道,你现在成天和他厮混在一起是个什么意思?!”

      “纪翔……”皓薰有些兴奋,虽然纪翔说得凶,但他好像是在关心自己,“我和贺总没什么要紧的。谢谢你……”他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得两眼放光。

      纪翔的脸却瞬间阴冷下去:“我只是觉得,萧依莉要比贺总好得多。她美丽,聪慧,又是财团千金,你够聪明就该珍惜。不要让我的退出毫无意义!”

      “你说……什么?”皓薰惊愕而困惑地望着他,自己确定一定听到了震惊的东西,“你刚才说……”

      “够了!:纪翔突然来了脾气,“我讨厌你这样总是装无辜,明知故问,假装什么都不懂。你就装吧!你若喜欢,就随贺总去好了!”

      “纪翔,冷静点!”芸芊连忙劝道。

      皓薰也急了说:“你别胡说!我和贺总清清白白!我……”

      “哦!你不喜欢贺总。你想说,你喜欢萧依莉对吗?好笑,无论是萧依莉还是贺总,你也只是喜欢他们的钱而已吧?不错呢,谈一次恋爱可以少奋斗二十年。你何其聪明!哈,恭喜你,因为你要发财了。”

      “纪翔,你疯了!怎么说得那么过分……”芸芊简直要急哭了。

      不相信,不相信,刚才那话不是纪翔说的。一定不是。他怎么可能说这种话呢。一定是自己听错了。一定是。

      皓薰深深注视他,低低地说:“以前……你曾经邀请我一起去看烟火,你还记得吗?那个时候我还以为,你其实对我……”

      “忘记了吧!”纪翔口不择言变本加厉:“……只要是个人,有钱你就喜欢对吧?我也想找个富人轻轻松松过下半辈子呢。如果有杜小姐这样的家世,我应该就可以毫无条件的接受吧!”

      “啪!”

      一个重重的巴掌,纪翔的脸被打得偏向一边。杜芸芊瞪着他,眼泪也掉下来。

      那天最后,还是皓薰去找了冰块给纪翔冷敷,芸芊的那个巴掌打得够狠。艺人的脸非比寻常的重要。皓薰似乎比纪翔自己还要担心。

      他不是不生气,只是知道了那个人的口是心非,习惯了一次次生气后消气。他有足够理智告诉自己纪翔本心不是这样想。但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性,分明在挖苦自己的纪翔,话说得刻毒无比,可是为什么自己会在他眼中看到那样痛苦而悲伤的神情。他为什么那么痛苦,是谁让他痛苦得无法控制。就像自己无法控制奔涌而出的感情。皓薰很想念以前大大咧咧神经大条的自己。以前的自己,可没有这么心痛。

      纪翔不知道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那个人,什么都不肯跟自己说,一张口,却能叫人心灰骨寒。像一击毙命的利刃。若听不到就好了。

      两人的关系,已经乱得无法收拾。

      月亮的清辉隐没在城市的霓虹闪烁中。金皓薰不听的曲子里有德布西的《月光》。

      当年那人说最喜欢《月光》,因为观众听了会睡着。其实那人,真的是很喜欢这首曲子的吧。

      所以金皓薰不能听那首曲子,因为他不能想起他。

      霓虹的柔光被窗格划成一道道一块块铺在办公室的地板上,像碎了一地。

      像碎了一地的,相思?

      皓薰恐怕死都不会同意这个词。这种情感让他觉得害怕,让他总是想逃开。他知道这很懦弱,但是,他在怪那个人没有让自己坚强。那人不表心迹,那人让他想不到充满勇气的借口。像玩一场诡异的捉迷藏,一个蹲在地上数数,不起身去找;一个四处躲,那人不寻来,就坚决躲到底。于是游戏死局。

      最后那人决定,后天与杜芸芊订婚。

      其实自己并不怎么震惊。大家都是成年人了,知道怎么为未来打算,与杜芸芊订婚,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完美得无懈可击的决定。更何况,郎有情,妾有意。这样,一定会幸福吧。嘿嘿,这样自己一定会祝福,会开心,会重新成为那个不知忧欢,大而化之的金皓薰吧?

      萧依莉在这夜找他看一个不长的故事。

      “怎么样?我今天看了一直心情都很郁结呢。”

      皓薰合上最后一页,痴痴地问:“那人听不见,他到底知不知道二少爷爱他呢?”

      依莉说:“那人从不说话,二少爷知不知道那人爱他呢?”

      “你是说,只要那人开口,二少爷便知道他爱他吧。可是那人无法听见,还是不确定二少爷的爱啊,就这么开口么?”

      “如果那人会说话,不管确不确定二少爷的感情,都应该想开口告诉二少爷的吧。两颗心放在一起,必定一颗是要先动的。为什么总要等着别人先说,为什么不能是自己迈出去这一步。不说,别人怎么会知道。”萧依莉认真地注视皓薰的眼睛,一句句,讲得很清晰:“感情这种事也是逆旅,多少人迎面而来,不过一次的相逢。你不说,我不说,好不容易一个人开了口,另一个又听不懂,只能交错而过。这就是一辈子的殊途了。”

      “……”皓薰若有所思。

      “金大哥,”依莉很温柔地叫他,却很坚定地说:“你不聋,他不聋。你不哑,他不哑。比起二少爷和那小子,你们的机会如此之多,为什么要选择错过?真的对对方好,就去告诉他,让他听到你心里的话。”

      皓薰站起身,望向远处的沉醉的霓虹,那是那个人所处的方向。

      呆了很久,他问:“依莉。二少爷那么爱那小子,为什么拿结婚来看玩笑?”

      依莉抿嘴笑得恬淡:“因为二少爷在等他。等他回应自己的感情。他拿自己的未来做赌注,赌这一次的等待。”

      你在等我,我在等你,相互等待的游戏,究竟是谁赢谁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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