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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鼠猫]尉迟杯 ...

  •   夏,总是闷热。近水,更是带了几分暖潮的湿气,腻在衣上、身上,更觉烦闷。
      静谧的黄昏时分,无风。堤畔垂柳连带其上的鸣蝉也没了精神,几处密密层层的灌木杂树因热气氤氲出一片水雾,远远的,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城外甚至可以说是冷清,与城里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七夕佳节,人们大多进城,彻夜而欢。
      茂儿也想进城去看看,毕竟是女儿家的节日,可是鸨儿不准,说是比不得那些固定的青楼,茂儿懂事,知她说的实情,为维持生计,只得同姊妹留在舫中,百无聊赖的拨弄怀中琵琶,盼着有恩客早些到来。
      道旁慢慢走来一青衣客,牵着通体霜白的好马,神色淡漠,似乎完全没听到身后不远处城里的热闹。茂儿看着他停在自家毫不气眼的画舫前,在堤柳系了马径直走上船来,自有那鸨儿早早堆笑迎上。来者瞥了一眼被引到茂儿这舱,席地坐下,低头吃茶。茂儿从琵琶后偷偷打量这人,不由倒抽口凉气——好一个漂亮的人物!面容俊美惊艳张扬夺目,却满满是男儿特有的英气肃穆沉稳森然,怕是女子也难得比得过这张脸的绝美,更是在气势上绝对压倒了千娇百媚。
      青衣客的腰板始终挺得很直,不似紧张倒似一种习惯的警惕,或是性子本身的傲骨天成。茂儿见他放下了茶碗解下腰间那柄玄青长剑放在手边,立时乖巧的将唱本向前推了推,不敢直接递与他:“爷想听什么曲子?”
      “你看着随便唱些什么都行。”那人漫不经心的说着,举起茶杯又放下,“拿酒来,女贞陈绍。”
      茂儿自己翻了一页,是首《千秋岁》。酒也很快拿上来。那人熟练的拍开泥封,一室酒香四溢。见他杯不停盏自顾喝着,茂儿有些失望,但还是认真唱着。
      “数声鶗鴂,又报芳菲歇。惜春更把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永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凝残月。”
      曲罢歌歇,那人却早已渐渐停了斟酒,低声道:“天不老,情难绝……哈哈,姑娘,唱得不错。可会《离魂》?”
      茂儿有些意外,欣喜之余小心的点点头。那人遂命人取了笔墨,略一沉吟提管挥毫笔走龙蛇,不多时便搁下笔将写好的纸递与她,道:“这是一友人填的词,虽白烂了些,你姑且一唱。”
      茂儿速速扫了一遍,巧拨弦索启唇而歌——
      “青云志不坠,何言悲,亦无悔。
      收剑整银盔,苍竹虚心劲笔绘。
      朱颜自画眉,空描翠,拈花蕊。
      薄酿淡品味,女儿红一杯。
      笑世人难遂,倚青锋,轻折桂。
      风露立中霄,不为红粉眼波媚。
      江南水乡美,遇俊杰,正一对。
      仗义江湖游,抱剑且相偎……”
      又一坛陈绍被拍开。
      “……男儿当成名,好酒需醉。
      胡笳悲,提携玉龙不破楼兰终不回。
      怎堪听伊人渐独憔悴,青天同守河清海宴问心无愧……”
      酒到唇边即杯干,兴味索然不停盏。
      “……汴梁城门内,清夜寒,路人归。
      红烛独泣泪,风淡云轻疏星缀。
      旖梦入流水,梁园月,映雪辉。
      东京酒一壶,共醉明月人不寐……”
      他想起那个写词给他们的符姓女子,促狭的笑着,煞有介事的说书般摇头晃脑念着自称最满意的开头,然后就看到那人笑得君子谦谦温润如玉的暗下踹了自己一脚,痛得自己不敢怒也不敢言。
      他想起那人同自己访柳巷喝花酒,东京最大的青楼,他开玩笑的左拥右抱,那人不着痕迹的微笑着推开腻在自己身上的女子,两人戏谑的联句,倾尽属于男儿的豪情血性,然后就看到被最疼那人以偏袒护短闻名的某人并另一个外表笑得至善纯良的告密者逮住后那人一脸无辜的迅速认错,于是单余自己被罚时他满目的狡黠与灿烂。
      他想起两人并肩而战时那人交给自己的信任的背影;想起自己杀气骤现时那人抓紧自己手臂的温暖;想起得知自己被诬陷时那人毫不犹豫的下跪求情以命相保;想起冲霄楼下那人一改仁厚悲悯玩命的深入敌阵孤身厮杀宛如浴血修罗……
      玉、玉堂……是来……接展某……往生……的……么……
      猫儿不许闭上眼睛!五爷没事!你也不许有事!
      是么……太……好了……玉堂……!不准跟来……!否则,生生世世展某也不会原谅你……!
      混蛋!猫儿你混蛋!
      冲霄一役,襄阳王造出他惨死楼内铜网箭阵的假象,那人只身血拼数百贼寇放火烧了冲霄楼,自己却伤势过重,倒在赶去的他的怀中。
      他再也不衣白,只着那人常穿的青。燕翎卷了刃,他佩上他最后赠他的巨阙,继续供职开封府,做那人需做的每件工作,变了沉稳内敛,仿佛他便是那人。
      那人不曾离开,离开的,或许是自己。
      只是他不再爱笑,行事更加凌决狠厉,工作起来废寝忘食,拼杀起来只攻不守。最疼那人的那个人冷冷说,你比他玩命。
      自己是怎么回答来着……
      是不要命。
      那人去了有几年了,自己心心念念都是他。那人曾经的未婚妻每每哭得死去活来,自己却一滴泪也不能落下。
      “猫儿……”他叹息般低低喊出声来。
      曲子欢快,茂儿早早便唱完,却见面前客人陷入沉思。眼见得玉兔东升淡笼沙,终于听这客人出声,以为在唤自己,忙应道:“爷有什么吩咐?”那人却是方才回神一般,兀自抽出腰间乌金折扇展开轻摇不语。那扇一面以行草洋洋洒洒题了李太白的《将进酒》,一面却是隶书的四个大字——傲笑江湖。
      茂儿细细看去,下面分明一行小楷——风流天下我一人;旁边是朱印篆章,许是那人的名。
      风流天下……以前也似乎听人说起过是江湖上一有名义士的自封,旁的人也这么说他,风流天下惟一人。
      莫不是眼前这人便是那传言狂傲不羁的侠义之人么?
      ……看着不像,感觉……要深沉许多……
      “风流天下……爷定是红颜知己遍天下的人吧……”也不知怎的,茂儿听见自己有些酸酸的说着,末了发觉失言,又偷偷望那人反应,却见他痴了一般失神自语道:“风流天下么……哼,爷爷是风流,又不是下流……有道是是真名士自风流,指的是风骨是气韵。不是我自夸,凭五爷这品貌这才学,难道还担不起风流二字?……你懂?哼,反正我也只要你懂便好,天下人怎么误会爷爷不在乎……”
      轻生一剑知,风流天下闻。玉堂,展某理会的。
      他紧紧抱住长剑,神色悲恸,好一会儿才吩咐,声色低哑:“劳烦姑娘与后面说一声,理一处素净的出来,爷且借住一晚。”
      茂儿诺诺的应下,唤来鸨儿千恩万谢收了小金锞的打赏,便解了一支小舟驶到附近石桥洞下阴凉处栓好,打整干净清爽了,熏上混了檀木屑的艾香驱蚊,末了请那青衣客过去。而他也早早向南睡下。梦里,恍若隔世——
      灯影桨声。这里是江南,水美人秀的江南。
      江南总是烟波浩淼,却向来不嫌湿闷,凉风一过,端的是清爽舒服。是处景美入画,如精致的工笔,又如写意的泼墨。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江南,是他的故乡,也是他故乡。
      也许正是这方灵秀的水土才能养出这般灵秀的人。
      是巧合,或是注定。这是他的水乡,是他们的水乡。
      他们均是年幼而孤,却偏偏凭一身好武艺好品行少年成名。世人只道他们声名远播,鲜少知他们离乡背井的寂寞。他们很早便学会笑容的伪装。笑,不一定是性情所至,遇上之前,更多,成了一种习惯。
      只是,他笑得阴狠深沉冷傲霸气,他笑得温厚谦和淡定疏离。
      他们声名并举。他们对彼此早有耳闻,神往歆羡。他们的生命却不曾在那时有过交集。即使是那次他们后来遗忘了很久的酒肆楼头的惊鸿一瞥,他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他,甚至苗家集夜对分金,却也不曾知晓对方就是一直神往歆羡的那个人。
      再相见,是孽的伊始,缘的开端。
      是巧合,或是注定。他听闻他入了公门,封号御猫。他却正是名满江湖的锦毛鼠。
      他也辨不清究竟是为了什么,真是名号之争,还是不愿自己难得欣赏的人投身庙堂泥淖湮没晦暗宦海。或者,什么都不过是个理由是个借口,他只是想见他,他只是想见见他而已。
      命运一经交集便再没了巧合。
      注定,他们相遇。
      注定,他们相斗。
      注定,他们相知。
      注定,他们相和。
      注定,他们相亲。
      注定,他们相守。
      注定,这段惊世骇俗的情不会得到亲友祝福。
      注定,他陪他退婚时遭受的怨恨与诅咒。
      注定,江湖民间的讥嘲唾骂,朝堂同僚的贬低排挤。
      注定,他被单独派去襄阳,他被勒令留守京师。
      注定,他会殒命冲霄楼。
      那是他的死劫,亦是他的死劫。
      是天命,是他逆天而行。于是生生为他化去死劫,以命相抵。
      他常说,我命由我不由天。
      他曾说,人生由命非由他。
      有人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相忘……如何能够相忘……!今生今世,来生来世,三生三世,永生永世,也决不相忘!
      “我们……一起太少……”
      他坐起身来,拥衾而泣。
      “猫儿……五爷听你话,好好活着……可没个念想,只是具行尸走肉……你好狠心。”
      “猫儿,我曾经以为白玉堂是条汉子,天大的打击也不垮,失去什么都能活。原来……我错了。”
      “为什么会遇上你……?!没遇上,五爷几辈子也不能说出恁般丧气话!没遇上你之前,爷不也活得好好的!”
      “猫儿……若是五爷真没遇上你可怎么办……”
      没有遇上展昭,白玉堂不是完整的白玉堂。
      艾香烧得差不多了。许是酒劲过了些,风一吹竟觉得冷了。他拉过脚边重衾拥上,靠坐窗边无话。
      夜未央,竟显得漫长。听着下面水声喑哑,他恍惚听到曾经的戏言,字字真切。
      找个时间辞了官,也不回江湖了,我们归隐可好,也不必头疼以何为生,一起回白家港打渔便是。
      哦……是展某孤陋寡闻了,竟不知堂堂白五员外原来还会打渔……
      不怕你取笑,爷自然只指挥过手下人做过这活儿。不过为了猫儿果腹,爷怎么也得把这门手艺学好不是~
      玉堂,展某可不是以鱼果腹,是以耗子才对。
      怎么,还想吃了五爷?可五爷却是只吃猫鼠啊……
      “猫儿……爷爷饿了好久……你怎么忍得下心……”
      女为悦己者容,白五爷可真真伤了女儿家费大番功夫的痴心了。
      都这样爷爷得娶多少女子过门!反正五爷我今生断无替女子画眉的时日。爷爷只知,士为知己者死。
      玉堂正是展某知己。
      哼,臭猫你可别忘了,你也是我白玉堂的知己。
      得闻玉堂此言,展某了无遗憾。
      傻猫儿,倘是换了五爷,若非你真于我怀中离去,爷爷绝不放弃寻你生机的可能……你怎就乱了……
      本来约好的,管他生死簿作何写,要报到,一起。
      三生石上连发结,你我相约定百年。若谁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猫儿,你可有等我?可是……等了很久?我也等了很久……
      夜很静,只听得水声潺潺,蝉鸣也弱了许多。
      忽闻岸上爱马低低嘶鸣,撒欢般跺蹄不止。
      “呵……别闹了。”他掀开帘子,闻声怔住。
      冷月无声。树下的白影似罩了层清霜,亲昵的抚慰马儿。云绸粉缎,水色苏绣缀了领边袖口,腰带正中掌大的镂花白玉月下泛紫,他看得真切且眼熟。那是他的衣物,锦绣坊的手艺,订制后三天赶出,带在包袱里尚不及上身。他记不得自己所有衣物,偏这套忘不了。
      三探冲霄,贼寇放出自己死讯,那人独闯王府血洗冲霄之夜,穿了他行囊中留的这套衣。
      他急急走出船舱,足尖一点飘身过去。
      终于等到你来。
      那人回身看他,微笑抬手。
      他释然一笑,伸手。
      猫儿……
      无奈夜长人难寐,且醉莫停杯。夜深忽梦少年事,魂归知是谁。

      完
      =========================可有可无的尾声=========================

      翌日听鸨儿说那青衣客清早去看便不在了,望望堤柳旁空荡荡也没了白马,想是早早便离开上路了吧。想到这茂儿摸上自己微烫的小脸,暗骂自己痴妄高攀。
      那般绝世的男子,不定多少色艺双全的佳人倒贴还看不上眼呢。况且看他昨日失态,想必早有衷情之人了吧……
      “茂儿妹子~用早膳了~”外面姊妹喊着。茂儿应了一声起身出舱去。
      临窗案上唱本被清风翻开,停在《尉迟杯》一页,被水气润了,墨透纸背,隐隐显出凄然。

      隋堤路。渐日晚、密霭生深树。阴阴淡月笼沙,还宿河桥深处。无情画舸,都不管、烟波隔南浦。等行人、醉拥重衾,载将离恨归去。
      因念旧客京华,长偎傍疏林,小槛欢聚。冶叶倡条俱相识,仍惯见、珠歌翠舞。如今向、渔村水驿,夜如岁、焚香独自语。有何人、念我无憀,梦魂凝想鸳侣。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鼠猫]尉迟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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