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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吉布楚贺篇 · 红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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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你和老十三怎么回事儿?都波及到爷了!”十四阿哥胤祯跟个蜜蜂似的,追在吉布楚贺身后,看她照顾宁寿宫暖房里的花花草草,“嗡嗡”个不停。
“什么波及到您十四爷了?”吉布楚贺正一心一意地拿着把小剪刀修剪山茶花枝,暖房里一小片红白相间的茶花,如汉诗中的美人,精致优雅。
夏去秋来,转眼间到了深秋,康熙也下旨更换冬衣了,吉布楚贺和胤祥的关系还是不咸不淡,一个月也见不了几回。
“还不是看你不理他,反倒跟爷亲近!你也不是不知道他那个脾气,谁受得了?!天天跟爷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胤祯真憋了一肚子气,都跟吉布楚贺“爷”起来了。
他一把撸起自己的袖子,露出胳膊上一片青青紫紫:“你看!”
“哟!怎么弄的这是?”吉布楚贺吓了一跳。
胤祯“哼”地一下放下袖子,咬着牙道:“摔跤弄得呗!不过爷也没让他落着好儿!”他又指了指胸前后背:“这儿、这儿,都还有!我这两天都没进安琪的屋!怕她吓着!”
因为十三和十四两个年纪相当,又从小在一块儿上课,到现在更是旗鼓相当的对手了,师傅让他们习武摔跤,他们也常常凑一块对着练。
当然,闹了矛盾的时候也是绝佳的泄愤的机会,下起手来格外认真。
吉布楚贺对此司空见惯了,不过成年男人真打起来比小孩子可怖十倍,想像小时候那样轻描淡写地揭过也很不容易。
暖房里不知何时飞来一只蝴蝶,琥珀般的双翼,也如两片蜜色的花瓣,若非它停在白茶花上,还真教人发现不了。
不一会儿,它又扇了扇翅膀,飞走了。蹁跹美丽,灵动自由。
吉布楚贺在胤祥心中又何尝不是这样一只蝴蝶,蹁跹美丽,灵动自由,总也抓不住。
随着他们日渐成人,少年的心思更加藏不住了,遑论少女出落得愈加明丽动人。本以为那个稀里糊涂、带着醉意的初吻会是个美好的开端,却未想到,他们反而越来越远了。胤祥见她总避着自己,还当是她汉学看多了、入宫久了也死守规矩了,忌着男女大防。
可是这一年来,吉布楚贺对他的冷淡有目共睹,拒绝之意已这般明显,她未说出口,想来也是顾及了彼此的颜面。
青梅竹马的默契让他们再没碰过几次面,每次见了也是在太后的宁寿宫里,隔了一屋子的皇子皇女,宫人妃嫔。
一直到了八公主的芳辰,宜妃请了太后懿旨在宫中设宴,又在倦勤斋搭了台子听戏,两人才有“机会”狭路相逢。
八公主的婚事也先她哥哥胤祥一步定了下来,未来的额驸是草原上深受圣恩的翁牛特部的札萨克多罗杜稜郡王,虽然抚蒙是大清公主的宿命,但八公主的归宿也算比其他姐妹好上许多了。
婚期定在来年夏天,因此,这是八公主在“家中”过的最后一个生辰,康熙和太后都同意办得热闹些,多花点银子也无妨,钱就从他们私库里头支。
宜妃见状也很下了一番心思,还按头九阿哥胤禟一块儿出主意。
胤禟是个懂行的,从河南招来一支编杨家将编的好的戏班子,也是八公主点名要看的。
太后对汉语是一窍不通,更不要提这唱腔,那是一句也听不懂。所以老人家在饭席过后就回去午睡了,她知道吉布楚贺也喜欢这些玩意儿,就没让她跟着一起回去。
戏台子就在宁寿宫后面的倦勤斋,来听戏的基本都是皇子皇女,福晋们和妃嫔,没有外人,大家都坐在对面的阁楼上听戏,倒没什么不放心的。吉布楚贺得了恩典,就与八公主寿仪坐到了一处。
寿星公最黏的必是她两个兄长,胤禟和胤祥。
几个年轻人难免坐到了一起,台上正演到《穆柯寨》,穆桂英与杨宗保不打不相识,寿仪看得心神激荡,显然是被迷住了。
“哎,真是你们这些小儿女喜欢看的玩意儿。”宜妃就很不感冒。
吉布楚贺看着台上一对神仙眷侣渐生情意,又听了宜妃的话,想起她上回听戏的事,不免会心一笑。
那回是在宫外,京城最热闹的广和楼。带她去的人现在就和她隔了一个座儿,也定定地看着台上的热闹,嘴边带着一抹淡淡的笑。
胤祥从小好玩儿,不老实,他除了敏妃薨逝前后沉寂了一阵子,其余时候都想着法子出宫。等他能带吉布楚贺一起出去了,早就把京城里好玩儿的摸了个透。
那阵子广和楼来了一支新戏班,梁山伯与祝英台唱得最好,胤祥拉着吉布楚贺出了宫就直奔广和楼,谎称是哥哥带着妹妹来看戏的。难得独处,他甚至连个随从也没带。
因吉布楚贺确实喊胤祥一个“十三哥”,蒙混过关实在容易,就是免不得被伙计吐槽这家人孩子真多。
还有,他们俩也不曾想过,“哥哥”带“妹妹”看梁祝落在外人眼里该是怎么个奇怪法儿。
“如果梁山伯一早发现祝英台是女儿身就好了。”吉布楚贺看到最后化蝶时,连手上的板栗也不记得剥了。
到了宫外,吉布楚贺终于能作汉女打扮,上衫下裙,云鬟雾鬓,一对金钗,一支步摇,不必顾及宫中礼仪,一副小女儿情态靠在椅子上,令人见了心中一软。
茶桌上摆了一堆吃食,致香斋的炒栗子,福味堂的冰藕粉、冰糖红果,远芳斋的荔枝玫瑰饼等等,全是胤祥指使广和楼的伙计去买的。若不是他出手阔绰,定没人愿意揽这样麻烦的活计。
胤祥不经意地长臂一伸,拿走吉布楚贺手中的栗子,难免不小心触碰到她的玉指。只是蜻蜓点水的触碰,却在少年心里荡起一圈圈涟漪。
他装作无事地剥起了栗子,又将剥好的果仁放回她手里,笑说:“傻瓜,就算梁山伯一早发现,也总有别的事儿阻碍他们在一起,否则这戏还怎么唱?他们还怎么殉情?还哪有这感人的化蝶?”
“哦。”吉布楚贺被胤祥问住了,低头看着他给的栗子果仁,手指来回抚过上面的纹路,嗅着香甜的气息道:“我情愿不看这种感人。”
胤祥还当她是情窦未开,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让她看了也是白看,剑眉竖起,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
……
倦勤斋台上,一出《辕门斩子》落幕,有情人终成眷属,杨宗保穆桂英夫妇并肩作战,意气风发,羡煞台下未婚的少女。
“如果这就是结局便好了。”寿仪搁下被她揪了半天的手帕,又从宫女那儿拿了条新的。
她不想再看杨家将了,再看下去也是个一双伉俪阴阳两隔的悲剧。
可惜,故事的结局不会随着人的意志改变。
吉布楚贺离座更衣,等她从后殿出来再返回倦勤斋戏台时,却见一人堵在后间小门处,他背后是通往戏台的游廊,只露出一排排碧绿的柱子,看得人眼花。
“十三哥?”吉布楚贺停住脚步。
咿咿呀呀的唱腔从不远处的倦勤斋飘来,因着深秋的冷风而飘飘渺渺,仿若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仙音。
今天是公主的生日宴,众人都打扮得喜气洋洋,胤祥也破天荒穿了一件紫棠色的袍子,但他此时堵在背光处,反而显得整个人漆黑漆黑的。
“为什么躲着我?”他问。
离开坐席之后,浮在他英俊面容上的喜悦消失殆尽,他问完,嘴抿成了一条线,唇峰却依然锐利。
吉布楚贺今日也无意间穿了件玫瑰紫的旗袍,跟那日在宫外一样楚楚动人。她站在室内,暖阳斜照,柔光洒在她身上,像是玉雕般的人儿,看上去近在眼前,却不可触及。
还记得某年乾清宫家宴上,康熙见吉布楚贺深受太后喜爱,就说要给她取个汉名儿。胤祥仗着圣宠,说“玉”字好,玉蕴辉山就是这个意思。
那时的吉布楚贺柳眉星目,隔着好几个座位冲他遥遥一笑,整个人都似在发光。
如今,记忆中那双柳眉星眼一如既往的笑意盈盈,也更具风情。然而,她望着他,嘴上却在轻描淡写地辩驳:
“我没有躲着你呀,只是咱们现在都成人了,以后会有各自的生活,总会……”渐行渐远的。
吉布楚贺顿了一下,又接上:“总会跟小时候不一样的。”
各自的生活?
胤祥怔在原地。
什么叫,各自的生活?
这算什么理由?什么答案?
她就这么……拒绝他了?
胤祥大概从未想过自己会被三番五次地拒绝,他杵在那儿,甚至没有拦吉布楚贺离开。
吉布楚贺放下了,他没有,夜夜辗转反侧不得安宁。不等几日过去,他杀进了宁寿宫想问个明白。
吉布楚贺正在她的小屋里练字,临的是褚遂良的《雁塔圣教序》。屋里摆满了柔美的茶花和香甜的玫瑰,暖炕旁边摆着小茶炉,温着梅花泡的香茶。
胤祥如一阵寒冬呼啸的冷风冲到炕桌前,冲破了一室的宁和美好。但他的威力却在站到吉布楚贺面前消散了,如同寒风扎进了温泉水,全都化成了雾气。
他看到桌面上清新秀丽的字体,低头愣住,收敛了戾气,忘记了质问。
他们究竟是多久不曾通信了,他都不知道她的字已经写得这样好了。
吉布楚贺刚入宫时,连毛笔字都不会写。后来她跟小公主们一起开蒙,写得歪歪扭扭的,能不写就不写,给他递条子的时候,落款总是她画的一个小雀。
她的名字,是灵雀的意思。
“十三哥?”吉布楚贺放下笔,笔搁是一只玉雕的小雀,憨态可掬,也是他送的。
她将临的帖都收起来,站起身,却始终没有走到他面前,两人就隔了一张桌子对立着。
胤祥的目光移到她脸上,沉着气问:“为什么躲着我?”
吉布楚贺愣了一下:“那天不是都说了……”
他打断她:“你根本没给我一个答案!”
吉布楚贺沉默了一会儿,整间屋子堕入了安静。
最终,她直直望着胤祥,一双桃花目中盛着满满的诚恳:“十三哥,你要娶的人是兆佳七小姐,我只是个草原上来的无依无靠的孤女。”
胤祥气笑了:“你说什么?”
现在,知道这件事的已经不止吉布楚贺一人了。太后已经找钦天监算过胤祥和紫芝的八字,十分相合,是大吉。
寿仪自愿请旨嫁去蒙古,康熙为了补偿,定会给胤祥找门好亲事。紫芝不仅是大家出身的八旗小姐,她阿玛还是兵部尚书,在皇子福晋中也算较为体面的,对他的政治前途更是大有裨益。
“她是她,怎能比得上我们之间的情分?”胤祥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压迫性地站在吉布楚贺面前,笼罩出一片黑影,英气的面容一改往日俊逸,写满了咄咄逼人。
吉布楚贺不得不抬头仰视他,露出一个伤脑筋的笑。
还记得那天看完梁祝之后,她向他讨教,为什么梁山伯和祝英台最后是变成了蝴蝶而不是别的什么,汉人的诗里不都是“比翼鸟”,而不是“比翼蝶”吗?
他回答得不假思索:“因为蝴蝶一生只有一个伴侣,最是忠贞。”
她一听,连连点头,一生只有一个伴侣是不可能发生在人身上的。哪怕是最擅长用语言描绘深情的汉人,也没有蝴蝶忠贞。
所以她也不是没有想过和他在一块儿,男人总是三妻四妾的,可是她一见到紫芝,想到未来,又不得不听信命运。
未来的安排写得明明白白,他和紫芝琴瑟和鸣,儿女绕膝。即使她也成了他的女人,最后也只会与他变成一对怨偶,暗自看着他们伉俪情深,甚至还会成为他们夫妻之间的一块疙瘩,实在非她所愿。他的未来没有一个蒙古女人,可见未来的安排还是有几分道理。
更重要的是……
吉布楚贺转身从里间拿出针线盒,取出一根红线,在自己手指上绕了个圈,然后又执起胤祥的手,将另一端绑在他的小指上。
“玉儿?!”胤祥看着她的动作,阴沉的俊目中突然迸发出狂喜。
吉布楚贺没应声,又转身拿出一把剪刀,“咔嚓”一声,将红线从中间剪断了。
“纵使我绑上红线,也会轻易断掉的。”她将两人手上断掉的红线收拾起来,没有去看他的反应:“你和七小姐之间的红线虽然看不见,却也切不断——这才是真的红线。”
是啊,怎么就那么巧,布贵人迁进了敏妃生前的住所;怎么就那么巧,他一年也进不得两次翊坤宫,却在那儿邂逅了他未来的妻,如此初遇自然是皇帝授意、娘娘们极力促成的;他们连八字都那么合,难道这还不是天注定?
从一开始就安排好的姻缘,哪怕是青梅竹马也赢它不了。
逆天改命,说得好听,去抢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她可能连原本属于她的这点青梅竹马的情分都会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