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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墨菲斯的记忆(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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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正拿着钳夹,小心翼翼而准确的夹住了出血点,他仿佛也有些紧张,汗珠几乎湿透了那一捋山羊胡子。助手帮他选了一根比较粗的扎线将所需结扎组织完全套住,他缓慢的收紧第一结,然后将血管钳逐渐慢慢松开,他在另一根血管上重复这一动作,直到那些殷红的液体不再像小河般湍流,医生才直起身,抹了一把汗水。
“我的公爵大人,这姑娘伤得不轻,锯齿损伤了血管和骨膜,我给她缝合了血管,但还是不能完全止血。而且她在高烧,现在只能持续给她冷敷,看看到晚上温度是否能降下去。”
没等医生说完,萨伏依已经变了脸色,他一把抓住医生的胳膊,“雷米,我知道你的本事,你一定是在骗我对么?”
“公爵大人,您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而您对于医学和药剂学的认识丝毫不比我差,我真心希望病人的伤口没有感染,或者没有在高烧,希望伤口的血止住了……可是,一切如您所见,我想我们该一起祈求上帝帮助她。”
医生说的没错,此刻狄安娜脸色惨白,双颊泛着诡异的潮红,刚刚用细麻布绷带裹紧的手臂上,还是有血色渗出。萨伏依那颗悬着的心一路沉了下去,他不敢相信,也从未感觉如此无助。他甚至有些后悔,如果当初在玛雷尼的公馆里他就向她表明身份,而不去玩什么苦肉计的把戏,或者根本不把她带出巴黎,那她就不会……
玛雷尼的公馆,苦肉计,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忽然提醒了他。他几步走到墙角一座上锁的柜子前,从一大串钥匙中找出长长的一把。打开的柜门里面,摆放着形状各异的大小瓶子,他找到最后一排,从两个锡制的长颈瓶中间拿出一个淡绿色的小磁瓶。
这是那个晚上,她跳窗去玛雷尼的房间给他送药的那个晚上,她嘟着嘴威胁要扔出窗子的那瓶药粉!
幸亏他当时手急眼快,抢过来放进了自己怀里。他后来仔细看过,那是一瓶很珍贵的三七粉,在东方的时候他曾经见过宫廷医师用它来治疗外伤。所以,他回来之后就把药瓶归进了自己的药品收藏。
“雷米,你看这个是不是能派上用场?”他把药瓶递到医生手里。
“大人,这难道是,来自东方的止血药粉?几年前我大概是在巴黎见过一次。”医生打开瓶塞,一边闻着棕色粉末的的气味,一边疑惑的问。
“说得没错,很珍贵的三七粉,在东方的中国,鞑靼,还有暹罗,皇家医师都用这个治疗外伤。”
医生眯着那双浅灰色的眼睛,专注而又半信半疑的瞧着药瓶,他良好的声誉和近乎苛刻的职业素养,让他对自己所不熟悉的药材充满了不信任感。
萨伏依似乎看透了他的内心,一把抓住他的手,“雷米,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保守固执的人,相信我的见识,试一试好吗......”
当药粉洒在伤口上,病人突然一阵痛苦的抽搐,专心半跪在医生旁边的公爵心中一紧,但还是牢牢抓住了她上臂。他握住她冰凉的手指,看那指尖苍白无力。他回想起初遇的那个夜晚,她的手臂灵活矫健,咄咄逼人的想要逼他甘拜下风。还有圣安托万门前,她的手臂温柔体贴,含情脉脉把自己抱在怀中。
他的心再一次被恐惧侵占了,无数个带着死亡阴影的念头在脑海中飞舞。他享受了多少爱情的甜蜜美好,此刻便有多少焦虑痛苦在心中肆虐。
“大人,晚上我还会过来,希望天主保佑,在太阳落山之前,她的体温能够降下来。”医生再次包扎好伤口,起身对公爵说。
只是他却没有任何反应,只凝视着病人苍白的容颜,手指与她紧紧相扣,仿佛那是与她生命连接的唯一纽带。
雷米若有所思的看着他,尽管他在紧紧咬着牙,嘴角却在不住抽动,他那黝黑澄澈的眼眸,却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翳。还有那一向彬彬有礼却目空一切的脸上,竟然会现出深深的悲凉。
他有点,不太相信。
其实,从罗伯特.德.萨伏依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雷米就已经是公爵府上的御用医生。少年时候的公爵是个高傲而顽皮的男孩,他曾经和玛雷尼一起趁着医生睡觉的时候,在他的下巴上拔下了三根胡子,直接导致这位平时刻板守礼不苟言笑的医生追着他们俩绕着城堡跑了整整两圈。
当他继承了父亲的爵位之后,便很少呆在尚贝里。所有人都说,萨伏依公爵是最最优雅迷人但却铁石心肠的男子,他从来不会为了女人花上一丁点心思。
现在雷米觉得,他们都错了。
从陷阱旁一路跟随而来的小狐狸,吱吱叫着抱住了公爵的腿。他这才慢慢低下头,看见小狐狸头顶火红的绒毛在眼前跳动。
“你跟我一样,也希望她能快点醒过来,对不对?”他的声音低沉温和,像是自言自语。
小狐狸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伸着毛绒绒的耳朵去蹭他的手腕。他抬起胳膊把它夹在怀中,小狐狸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他,似乎有些难为情,还夹杂着几分哀伤,他也望向它,如同与镜中的自己对视。
房门半掩着,贝阿特丽齐站在门口,一直看着公爵大人坐在床边,拉着那个人的手,一动不动。
时间像是沉默中的唯一清醒的精灵,一丝不苟的将天幕拉向黑暗。托马斯蹑手蹑脚走进房间,燃着了烛火。跳动的火光中,公爵的侧脸映在墙上,温柔却落寞万千,仿佛名家笔下匆匆勾勒的一副剪影画。
她以前从没在他脸上看过如此丰富的表情,他对着自己永远是一副亲切和蔼的样子。以前每逢公爵回家,她都会对那样和煦的笑容心怀喜悦。可是如今,她才知道他还有这么多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情绪,紧张,焦虑,痛苦,不安……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另外一个人。
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在贝阿特丽齐胸中滋长,那情绪灼/热而富有侵略性,能快速吞噬掉她那些温柔平和的细胞,像火焰一般快速在全身蔓延。
有那么一秒钟,她甚至想要祈求天主,最好让高烧和感染一直困扰病人,让她那脆弱的生命之火早早燃尽。但是很快,她又惊诧于自己会如此残忍,快速忏悔自己竟然想要违背天主的意志罔顾一个无辜的生命。
“狄安娜,”她忽然听见公爵的声音响起,那么熟悉的声音,飘进耳中却满是陌生的况味。
“有的时候我会突然觉得,你我似曾相识。我仿佛记得你翠绿的眼眸,像小鹿一样闪烁单纯倔强的神采,但那些记忆的碎片一闪而过,瞬间便消逝不见了。”
“你还记得吧,我们说要一起去罗马,去佛罗伦萨,尽情挥霍时光。或许我应该告诉你,曾经我生命中有几乎一半的时光都是在那里度过的。无休止的庆典和舞会,形形色色的身体与面孔,在维奥尔琴与咏叹调的背景下,煞有介事的谈论着某个寡妇的丰厚财产或是主教们公开的私生活。还有那些打扮妖艳举止做作的女人,煞费苦心的投怀送抱。”
“他们的视线被这罗马华丽的围墙遮挡,而无法望向远方,心甘情愿选择在这奢靡的世界中醉生梦死。甚至有一次,山区的强盗闯进城里,差一点点燃了武器库,人们却依旧在炮声中纵情狂欢。我想,这一定不是你想看到的罗马。 ”
“而我看到了,我不得不凝视这古老的城市,它经历千年的长途跋涉,耸立在我面前,变得腐朽荒谬,若隐若现。你可能想象不出来,我曾一度沉迷于带着面具,随心所欲穿梭在罗马街头,群鸟掠过台伯河、角斗场,飞向罗马城的上空。我随心所欲,呼吸着自由的空气,享受着每时每刻投怀送抱的女郎,当然,还有彻夜欢愉之后的头痛和苦涩。我问自己,我快乐吗?我的思想还在吗?我的追求是什么?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戏谑,颓废,无奈或者迷茫,我仿佛听见我的灵魂在挣扎,这并非我想要的生活。”
“于是,我离开那里,走遍了欧洲大陆,甚至到波斯,印度,中国……我曾经以为我今后的生活会在一次次的冒险中度过,直到哪一天我毫无防备的被某个部落的土人用长矛刺穿喉咙。”公爵仿佛笑了笑,神情却阴郁哀伤,“直到在巴黎遇见你,你这个折磨人的小女巫,是你让我第一次品尝到爱情的甘甜畅快,让我第一次感受女郎风情流转的摄人心魄,尽管我并不愿意承认,但是我的心的确被你俘虏了。”
“是的,你让我的心不再愿意沉溺于孤傲的独行。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但是我疯狂的想看到你,品尝你的笑容,甚至不惜挑起你的怒火以窥视你撅起嘴巴的可爱表情。”
“此刻,我虔诚的跪在天主面前,祈祷你可以快快醒来。我握紧你的手贴紧我的胸膛,你一定能感受到我的心从未像此刻这般紧张,慌乱,不知所措。我仿佛听见有个声音在对我说,你甜美的爱人走了,你能做的只是在床前拥吻她冰冷的身体,看着她将走入永远纯粹永远年轻的梦幻。”
“可你不会这么狠心,对吗?不会让我跌入痛苦的深渊,不会狠心分分秒秒让我为你而煎熬。我知道美好的爱情故事往往以离别或是死亡作为结局,因为悲剧的力量总是更容易深入人心。但是我想对你说,别离开我,铭记或者怀念对于我毫无意义,我只要你活着,要你能够跟我在一起。”
窗子外面的火烈鸟如同最后一抹绚烂的夕阳,展开翅膀消散在天幕之下。萨伏依的表情恭谨而虔诚,在落日的余晖中显得无比神圣。
冰冷的泪水顺着贝阿特丽齐的脸颊直淌而下,为了让那高贵的脸颊重新绽出笑容,她是愿意付出一切代价的。
“我的大人……”她喃喃念着。
只是此刻,没有人听得到她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