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第二十章 ...
-
当玉箫赶回卡叠什,已经是第三天的清晨。
她知道自己偷跑的这件事肯定瞒不住赫梯人,干脆回城以后直接去见哈图西利。
虽然她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但还是有些心虚,躲躲闪闪绕过侍卫蹭到房间门口,探头往里看了看。
哈图西利刚从战场上下来,两个士兵正帮他脱着满是血污的战甲。
他眼尖地看到玉箫在门口畏首畏尾的样子,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也不管战甲刚脱到一半,挥挥手让两个士兵出去。
“怎么,现在知道回来了?”他半是嘲弄地打量着快把头低到地上去的玉箫,“你该向我解释一下吧,这一天一夜去哪里了?”
“明知故问……”玉箫低着头嘟囔,“反正你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我去哪了……”
“为什么回来?”哈图西利问。
“要不是因为你卑鄙可耻地拿西玛做人质,你以为我愿意回来?”玉箫冲口而出,说完才觉得不对,要是惹恼了他,她可就真的吃不了兜着走了。
她懊恼地用力掐了自己两下,偷偷抬头看哈图西利的脸色,却意外地发现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没有她想象中的怒气勃发,也没有冷若冰霜。
“你……好像不是很生气的样子……?”她小小声地问,不住偷眼打量他。
“生气?你居然还好意思问。”哈图西利讽刺地笑了两声,指了指自己身上血腥气冲天的战甲,然后冲她勾了勾手指,“你来帮我把这个脱了,我就告诉你。”
他的笑容让玉箫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捏着鼻子慢慢挨了过去,用两根手指拉扯着他身上松松垮垮的战甲。
哈图西利饶有兴趣地低头看着她面带嫌恶地与战甲“搏斗”,嘴角仍旧挂着那丝笑容。
“其实你的偷跑早就在我的意料之中。”他突然说。
“是是……您老人家高瞻远瞩,我这一点雕虫小技当然瞒不过您了。”玉箫没好气地回道。
“那是因为会议厅里的对话也是我故意让你听到的。”他维持笑容不变。
玉箫这次稍微有点惊讶了,她停下手里的工作,抬头看着他:“为什么?为什么明知我听到了,还不阻拦我?这样对赫梯军不利,不是吗?”
“为什么?大约……是不想让那位法老就这么死了吧……”哈图西利仰起头,眉毛微微皱在一起,“当我第一次在埃及看到他,他身上放出的光彩让我也不由自主地折服。我能看出来,他将会成为一位伟大的法老,他不应该死在这样的战争中。”
玉箫这下完全震惊了,她第一次怀疑自己的听力是否出现了问题。
这些话真的是那个阴险狡诈的哈图西利说出来的?他并不是一个心胸狭窄的人啊,看来以前真是小看他了。
哈图西利脸上庄重的表情只有短短一瞬,然后又恢复了无赖的笑脸:“其实这也是为我自己留后路,这次让你去通风报信,算是卖了个人情给他,以后我有求于他的时候也比较好开口。再说了,赫梯和埃及也不可能永远都在打仗,我看他还算是比较明理的,跟他谈判也许会容易沟通一点吧。怎么样,有没有比较崇拜我了?”
明理?才不是!明明是个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任性小孩!玉箫不以为然地挑挑眉毛。但她也不得不佩服哈图西利的头脑,考虑事情滴水不漏,圆滑得就像一只千年老狐狸精。
怪不得以后这个男人会夺得赫梯的王位呢,年轻的默西里斯跟他一比,简直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婴儿。
“是是是……我对您老人家的崇拜真是如黄河,不,是如红河之水般滔滔不绝啊……”玉箫终于脱下了他身上的铠甲,立刻往地上一丢,冲到水盆边用力搓洗着手上沾到的黏糊糊的血。
哈图西利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地看着玉箫的背影。
或许是由于这段日子的奔波,她看起来比初到赫梯时又消瘦了不少,纤腰不盈一握,细弱的肩膀仿佛轻轻一捏就会碎裂。他真的很想知道,在这样一副属于女人的柔弱的身躯里为何会蕴藏着那么大的勇气和执着,就像是埃及柔韧的纸莎草,就算晒干了,压扁了,仍旧不肯断裂,默默地承受着刀笔的刻划。
“你走吧。”他下了决定,这样一只属于天空的鸟儿,不应被关在笼子里,即使那是世界上最华丽的金丝笼。
“走?”玉箫吓了一跳,像见了鬼似的看着他,眼睛里带上了几分戒备,就像遇到敌人的小兽,“你确定?那西玛怎么办?”
“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动他,只不过是你太在乎他了,所以处处受制。”哈图西利又摆出那副无赖的尊容,“我堂堂赫梯王弟,才不会拿一个小男孩来做人质呢!”
玉箫目瞪口呆地看着哈图西利那张欠扁的俊脸。
谁来告诉她,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无耻的将说谎话当成家常便饭还脸不红心不跳仿佛这是天经地义般的男人?
“你……”她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深呼吸再深呼吸,就怕自己忍不住要扑上去咬死他。
“不用太感谢我,要走就赶快走吧。”哈图西利挥挥手,一副你应该知恩图报的表情,“西玛么,你愿意带他一起走随便你,你不愿意带他,把他放在哈图萨斯的王宫里也行,我想玛荷会很乐意代你养他的。”
“那、还、真、是、多、谢、了!”玉箫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冒,然后狠狠地瞪了他好几眼,转身就走,还不忘砰地将门甩上。
被人耍着玩的恼火让她失去了理智,她甚至忘记问哈图西利如此爽快就放她离开的理由!
在她离开后,哈图西利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在这场战争中,他清楚地看到,他的哥哥——赫梯之王姆瓦塔利是真的衰老了,他是勉强领兵出征的,而这更加快了他生命的终结。或许在不久之后,王都哈图萨斯就会陷入一场王位争夺战的腥风血雨。
他是有私心的,不想让她卷入这场肮脏的争斗。如果她留在王都,默西里斯一定会向她求助,正义感十足的她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而那时候,她就会成为他的敌人。
如同尼罗河中那朵最纯洁芬芳的白莲,连他也不愿意亲手去玷污和攀折。
******
由于宝儿已经送给了亚特,玉箫只得向军队的马倌借了一匹普通的战马。
在离开卡叠什以前,她骑马立在城外的小土丘上,最后望了望埃及军的营地。
整齐的旗帜下,那座白色的硕大营帐在沙漠扬起的尘埃中隐隐若现,但无论她多么努力地去看,却仍旧望不到营帐的主人。
营地周围增加了不少巡逻的士兵,也有人在忙着搭建新的帐篷,想是援兵已经及时赶到,那么她也可以安心地离去了。
这场战争已经接近尾声。根据历史上的记载,埃及军受到了重挫,但是赫梯的伤亡也不小,所以不久之后两国就相继撤兵了。
用力抹去眼角欲坠的水珠,再次踏上远游的道路。
在飘着雪花的漫长冬季到来之时,她终于回到了笼罩在白色下的哈图萨斯。
裹了裹身上的披风,她遥望着这座肃杀的城市,嘴唇□□冷的风吹得有些干裂。
“这里却不是我的家,不是那个在温暖的在尼罗河边的繁荣之城……”她默默地在心里念道。
******
“玉……”玛荷公主睁大眼睛看着失踪许久又突然出现的玉箫,惊讶得很久都说不出话,“真的是你?我、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没办法。”玉箫苦笑着耸耸肩膀,“不回这里,我又能去哪呢。何况西玛还在这里,他好吗?”
“他……”玛荷咬着嘴唇,犹豫地看了玉箫一眼,“你走以后的几天他一直在默默地流泪,我问他怎么了,他只说你走了,不会再回来了。之后他吃东西都吃得很少,每天都坐在台阶上发呆,我跟他说话他也不理……”
“那现在呢!”虽然早就知道自己的离去让西玛很伤心,但此刻玉箫仍旧感觉到一阵阵的心痛,她着急地打断了玛荷的话,“还住在以前那里吗?”
“嗯,他一直不肯搬走——咦,你跑那么快,等等我啊!”玉箫的身影像风般嗖地掠过,玛荷连忙提起裙子追上去。
******
安纳托利亚高原的冬天非常寒冷,雪花落地不化,初冬的第一场小雪早已在路上积了薄薄的一层,跑上去嘎吱嘎吱的响,之前住的那间小屋也笼罩在一片白雾中。
玉箫远远便看到门前台阶上那个瘦小的人影,就如同以前她每次出门回来之后,远远便看到西玛坐在门口等她,仿佛时光从来没有流动,一切都不曾改变。
恍然中,她放慢了匆匆的脚步,平缓了急促的呼吸,一步步走过去。
西玛,如同水晶般的男孩,静静地坐在小屋的台阶上,靠着门框,黑色长发散乱地铺满一地,衬得脸上唇上没有一丝血色,白得吓人。他一动不动地坐着,闭着眼睛,仿佛在沉睡,却让人感觉不到一点温暖的气息,像是冰雪砌成的人偶,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让人知道这是一个活人。
玉箫在他面前蹲下身来,犹豫地伸出手,碰了碰他冰雪似的面颊,被他没有温度的皮肤吓了一跳,摸摸他垂在身边的手,也是冰冷冰冷。
视线往下,她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他的足,竟然是赤着的!就这么踩在雪地里,看起来早已被严重冻伤。
她只觉得心狠狠地痛了一下,然后眼泪刷地下来了。
“为什么,傻孩子……”她用力将他冰冷的身躯搂进怀里,不停地揉搓他冻得僵硬的身躯,将脸颊贴上他的,希望能让他温暖起来。
“醒醒……不要在这里睡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一颗颗打在西玛雪白的面颊上,溅开小小的水花。
良久,西玛终于如大梦初醒般微微睁开了眼睛,视线游移了一阵,落到眼前的人身上,不敢相信似的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了轻轻的泣音,青白的十指缓缓张开,接了一滴滑到腮边的泪水,放到唇边吮吸,如同品尝最甜美的甘露,面上露出了恍惚而幸福的微笑。
玉箫抱他站起来,发现他消瘦得吓人,隔着衣服都能摸到嶙峋的骨头。松开手,他便往下倒,只得半扶半抱地将他送回床上,拉过被子紧紧裹住。
玉箫坐在床边,环视着屋子,一切都与她几个月前离开的时候完全一样。屋子中间取暖用的火盆没有一丝火星,整个屋子冷得像个雪洞。
“这么冷的天,想冻死自己吗!”玉箫不禁又急又气,拉起被子看他冻伤的足。他的足背上皮肤很薄,能隐隐看到青色的血管,足形纤长,贝壳般的趾甲青白中透出微微的粉色。在足背外侧,处处可见冻得红肿的皮肤。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来对你说这样的话,但是你怎么能这样虐待自己……”玉箫用力吸着鼻子,努力逼回泛滥的眼泪。
西玛苍白的面颊上缓缓泛起病态的潮红,声音低低地响起,仍旧清脆悦耳,却如同她离开时他的呼唤般悲伤:“如果我死了,你会伤心么,会为我流泪么……”
“傻孩子,我当然会伤心,会非常非常伤心,眼泪会这样一直一直掉。”玉箫将他的手放在自己湿漉漉的面颊上。
“我……跟自己打了一个赌。”西玛唇边带着笑容,“我赌在雪能完全覆盖住我的脚踝之前,你会回到我的身边,如果没有,就请埃及众神收回赐予我的生命。”
玉箫只是流泪,再也说不出话来。像水晶般纯纯地依恋着她的少年,她怎么能这样地一再伤害他!
“我再也不会离开,我会永远保护你。”她在心底默默地许下了诺言。
******
“唉,看来我要放弃西玛啦,失败的感觉真不好呢。”玛荷公主站在玉箫旁边看她炖汤,一边哀叹地说道,“他这么喜欢你,我大约是没有机会的了。”
“呵呵,”玉箫忍不住一笑,“说什么呢,我是西玛的姐姐啊,他喜欢我是正常的。”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对你,怎么可能只是单纯的姐弟之情呢。”玛荷耸耸肩膀,“你一回来,他立刻好起来了,那段时间你不在,他就好像失掉了灵魂,我还真怕他就这么死掉……”
“先给你尝尝,很香的哦,喝完快点回去吧,都这么晚了。”玉箫打断了玛荷的唠叨,将一碗热腾腾的汤放在她面前。
“真的很香哎,你是怎么做出来的?”玛荷喝了一口,惊讶地问。
“这是我们家乡的秘方,不外传的。”玉箫神秘地一笑。赫梯的冬季,到处都覆盖着皑皑白雪,野外的动物几乎绝迹,王宫里只有冻下的山鸡肉,拿来炖汤是最好不过的了,再加上些药材和香料,几乎可以媲美最美味的中华料理了。
打发走了玛荷,玉箫从小火煨着的锅里又盛出来一碗,端到床边。
西玛还在熟睡。由于身体虚弱和风寒,他大病了一场,每天一多半的时间都在昏睡,但是他的确在慢慢好起来,苍白的面颊和嘴唇也慢慢恢复了些许血色。
先帮他冻伤的足部换了药,用白麻布细细地包裹起来,然后轻轻摇摇他的肩膀,将他唤醒,扶起靠在床头,将汤小口小口地喂他。
屋外寒风凛冽,屋内暖意融融。
夜深了,两人并排躺在床上,玉箫侧头看着屋顶的缝隙透进的点点月光,西玛蜷缩在她身边,紧紧抱着她的一只臂膀。
西玛在病中睡得极不安稳,经常做噩梦和哭泣,只有在她抱着他的时候他才能安静下来,所以这段时间她只好任他抱着睡觉。
“真希望能永远这样……”西玛把头靠在她的肩膀,闭着眼睛轻声说道。
玉箫苦涩地一笑。怎么可能永远这样呢。
来到这个世界后,安逸与平静似乎再也跟她无缘,她大半的时间都在东奔西走中度过。
赫梯的军队,想必是在回程的途中,被风雪困在了半路上,到春暖花开之时,他们就要回来了。
哈图西利也会回来……
一想到这个人,玉箫不禁头痛地按着太阳穴,高深的看不透的人啊,当时她怒气冲冲地离开,竟然忘记询问他让自己离开的理由。
“看来春天的时候又该离开哈图萨斯了呢,希望到时候西玛已经好起来了……”她喃喃道,目光投向被冷风吹得不断摇晃的门。
突然想起很久之前看过的一句话:“哒哒的马蹄声是个错误,我不是归人,只是过客。”
对于她来说,在这个世界每个地方的短暂停留,她都只是过客的身份,唯一她想要当成家的地方,却是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