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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第一个葬礼(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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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有一封新邮件。”
温柔生硬的女声从电脑自带的扩音器发出来,周清也的心脏猛跳了一下。
自动弹开的窗口铺满整个屏幕,偌大的白色标题和疑似编号的红色数字尤为刺眼:
“真实剧本:人间页码091515号。”
周清也合上电脑,起身走进卧室,再出来时,已换了一套严肃的黑白西装。
白色的衬衫领口挂着一条熨烫平直的领带,他打着领结钻进浴室,站在镜子前整理领结的形状,看着镜子里陌生的脸孔,下意识向上牵动嘴角的肌肉。
僵硬抽搐的表情,既滑稽又令人毛骨悚然。
这张脸本来还算养眼。
鼻梁高挺利落,嘴唇削薄细致,但嘴角微微下垂,透着股生人勿进的冷漠。
他调动面部肌肉调整好表情,抬手用指缝梳理额前散落的碎发。
目光停在镜子里的手腕上,举起的手顿了顿,他折身回到卧室,解下左手腕上看起来价值不菲的金表,拿起床头柜上旧痕明显的皮质表戴上。
然后走到书桌前,随意拿了几本牛皮封面的书翻了翻,从书页里取出一张张夹藏的绿色美钞,数好数目放进西服的内袋,站在门口换上刚上了鞋油的黑色皮鞋,打开门走了出去,
“嘭——”
锁门声响过后,家私寥寥无几的客厅里,冰冷的死寂在空气里蔓延。
茶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旁,放着一盒薄荷味的口香糖,微瘪的锡纸包装撕开了封口,里面少了两片绿色的糖片。
电子时钟的闹铃突然响了起来,液晶屏幕的色块闪烁了几下,分割组成三个歪斜的文字:
“别想逃。”
8点20分,青山墓园,周清也要去参加一场葬礼。
这身不值钱的黑色西装,虽然廉价没什么质感,但款式简单表面整洁,在葬礼上能尽可能最得体的表现出对死者的尊重。黑色还可以让他泯然众人,与现场沉重的气息融为一体,到时候再戴上一副黑色墨镜,更加不会引人注意。
墓园在环外郊区,这个点正是上班时间,地铁车厢里挤满了人。
周清也走到末尾靠在角落,平静的目光落在大多数人的头顶。
经过市中心最繁华的几个站点后,麻木惺忪的人们陆续下车,蓦然空旷的车厢里,只剩下零星几个乘客。周清也走到空出来的长椅前坐下,靠向身后冰凉的铝制椅背,两只手交叉叠在胸前,闭上眼睛像是在打瞌睡。
昏昏欲睡时,身旁靠近一个陌生的气息,他的耳边响起揉捏塑料袋的响动,接着是牙齿咬碎脆物咀嚼的喀嚓声,鼻尖嗅到一丝树莓甜腻的气味,混合着奶油蛋糕熟透的香气,口腔里止不住分泌唾液,空空如也的腹部抽痛起来。
周清也才记起,清醒的38个小时里,除了两片口香糖,他还什么都没吃过。
睁开眼低下头,看到颜色暗淡的西裤上,散落着几粒饼干的碎渣,他放下手背在裤管上拭了拭,直到掸干净,低沉的嗓音在喉间响起:
“先生,地铁里禁止吃东西。”
紧挨他坐着一个身形佝偻的流浪汉,身上穿着一件与季节不符的绿色军大衣,如同浸了水的海绵挂在身上死沉沉的,衣角破损的小洞里漏了几缕灰黑色的絮团。
那头及肩的乱发沾满了灰尘,发梢黏在一起一块一块,像是梳不开的抹布碎条,披在脸上看不清面容五官,污黑的手里抓着一袋撕开的树莓饼干,每一根指甲缝里都夹满了黑色的泥垢。
“要吃吗?”流浪汉语气自然地问。
周清也摇头,礼貌地回绝:“谢谢。”
他很饿,但看到流浪汉这么一副不拘小节的尊容,再饿也没胃口了。
“吃点吧,到站还早。”流浪汉劝说。
周清也看向他:“你知道我在哪站下?”
流浪汉点头,毫无起伏地吐出四个字:“青山墓园。”
“……”周清也沉默。
流浪汉将饼干举到他面前:“垫垫肚子,没人管的。”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墓园?”
“穿一身黑去郊外,不去墓园参加葬礼,难道去卖房子吗?”
周清也不禁笑了起来:“墓园是死后房地产,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卖墓地的。”
“卖墓地的规定要戴墨镜?”流浪汉的声音略微沙哑。
周清也怔忡了一下,垂头看向胸前的方兜,露出一角的墨镜无声叫嚣着,这个浓眉厚须的流浪汉藏着一双观察入微的眼睛。
“好吧,就当你猜对了,不过还是谢谢,我真的不需要。”
流浪汉没再坚持,继续啃着饼干,掉落的碎屑落满他胸前土黄色的v领毛衣,一些残渣依然嚣张地崩到周清也的裤腿上。
“不好意思。”他倒是比之前客气,伸手自然而然在周清也大腿上拍了几拍,堂皇留下几个灰色的指印。
周清也的脸色有些难看,他承认,跟流浪汉谈话有点意思,但不代表他能够全不在意流浪汉不经意的失误。
他要去参加一场葬礼,这或许会是他人生中唯一一场能够感同身受的葬礼,得体整洁的衣着,是他对自己唯一的要求。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过,外表的庄重是对死者最起码的尊重。
所以,他必须煞有介事。
“有笔吗?”流浪汉却一点也没察觉,快速吃掉手里剩下的半块饼干,突然问。
透明的吐司袋里还剩下十几片,没有封口的金色锡条,只能收紧袋口夹在虎口里。
周清也盯着他,拉开外套,从内袋里取出一只黑色钢笔递过去。
流浪汉接过拿在手里,用捏着吐司袋的手用力去拔子弹头的笔帽。
“拧。”周清也压低嗓音提醒。
流浪汉停下粗暴的动作,改用食指和拇指捏住笔帽,顺滑地旋出玫瑰金色的笔尖。
但似乎还少了什么,他又直起腰,在军大衣两边的荷包里摸索了一会儿,没有找到,接着靠向椅子抬起上半身悬空屁股,伸进工装裤的口袋里掏了两下,还是没有找到,屁股落回长椅,转头用英国古牧相同的视角,看向正注视他的周清也。
“借手用用。”他说。
周清也递过去右手。
流浪汉抓住他骨骼突出的手腕,笔尖触在手背的皮肤上,快速写下了一行字。
“这个地址可以找到我。”
周清也想问为什么不留电话,突然记起流浪汉放荡不羁的风采,目光扫过那半袋树莓饼干,或许比起手机,他更需要几袋这样的口粮。
“孰湖井到了,开右侧门,下车请注意安全……”
头顶的广播响起,列车停下靠站。
流浪汉站起来:“我们会再见吧?”他回头问周清也。
周清也没有说话,流浪汉也没有追问,他跨出车厢迈上月台,回身望着车厢内,后退两步站定在黄线后。
当车门合上继续行驶时,流浪汉隔着玻璃窗,朝里面的周清也挥了挥手。
头顶闪烁的绿色信号灯,顺延到下一站的名字上。
刚刚熄灭的三个字,周清也在心底默念了一遍。
他闭上眼又打起盹儿来,离目的地还要经过五个站,可以再休息至少十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