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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8章 忏悔中的线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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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从创造中找到自我。
他说,时间是我的骨骼,自然是我的皮肉,性格是我的欢愉,道德是我的意志。
一切人为皆由我造。”
歌手的声音从走廊尽头传来,他换了首不常听的小语种歌,舒缓低迷的节奏和音色,像一只泅渡孤岛的乌鸦,奋力挣脱幽蔼深沟,栖在教堂神像肩头,仰唱凡间听不懂的祷文。
歌词出自一本不知名的外国诗集,周清也有段时间为了了解这种语言,尝试翻译过相关遗留不多的诗集,这正是诗集其中的一首创世歌,记忆被拨弄,大脑在分辨清楚后,自动翻译成了当时的译文。
他忍不住按住脸上的面具,想摘下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绷直的指尖捏得很紧,却顿住迟迟没有拿下。
过了一会儿,他摸出口袋里其中一个小方盒,药盒大小的空间里装的是一颗青豆。
推开面具露出发紫的嘴唇,他将青豆放进嘴里压在舌下,几秒后,掩嘴激烈地咳嗽了起来。
嘴里似有其他异物,舌尖卷住推到牙关,他埋头朝掌心吐出来——
半颗坏损的后槽牙。
『Phase I:钙质流失。』
意识转换后遗症第一个阶段症状,啮齿剥落。
看来,他身上的时间已经来到下午6点,从现在开始,这具身体的时间只剩24个小时。
拿出手机唤醒屏幕,电子时钟静止在15:09,和手表一样,在“秘密”,手机不过也只是零件组装的玩具。
将缺损的后槽牙放进空盒,他拿出剩下的另一个小方盒,里面放着一颗雪白的蚕蛹,在盒子打开的瞬间,蚕蛹一起一伏恍惚有了呼吸的频率,直到蚕丝裹成的壳龟裂,一只金色的蝉从缝隙里挣脱飞了出来。
“304。”
“306。”
“308。”
“是这里。”
走廊两边都是紧闭的门,一排黑色,一排红色,各自错开,并不相对。他跟在旋飞的蝉后,每当它停下趴在一扇门上,就念出相对应的门牌号,直到蝉第三次停在门上不再移动,周清也立在门前,确定了门牌号和门的颜色。
“红色,308。”推开门,房内是千篇一律的宾馆布置。
床尾正对着一台电视机,漆黑的屏幕突然出现一个人的影子。
“清也。”电视里的人坐在沙发上,面对着镜头,仿佛能看着镜头外的人,亲昵地呼唤名字。
周清也脚底突然没了力气,木讷地走到床尾坐下,摘下面具放在一边,眼神冰冷地望着电视里熟悉的面孔。
“很高兴你能找到这里,虽然,我并不想用这种方式和你告别。”这个人看起来比周清也这具身体要年长几岁,鼻梁上戴着一副银色的细框眼镜,没有太多脂肪的面部轮廓,几乎都由骨骼支撑起阴影和弧度,瘦长的体型和放松的姿态,看起来顺从而又谦和。
“我的母亲出生在一个天主教家庭,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圣经里,撒旦引诱亚当夏娃犯下现行罪,人一出生就与神疏远,走错路,说谎话,原罪与生俱来。我的母亲忠诚于唯一的神,对需要帮助的人慷慨解囊,对所有的事心怀正义,对待感情也忠贞不渝,她坚信这样就可以得到神的宽恕,赦免她的罪,死后登上天堂,回到神的怀抱。
当她知道我喜欢男人时,一切都变了。
我变成了恶魔的存在,只有邪恶的撒旦才会沉溺肮脏的肉\欲,她不再爱我,我也不再是她的孩子,她开始郁郁寡欢,患得患失,变得念念有词神经质,似乎因为我的存在,让她此前一切都成了徒劳。
我16岁的时候,我的母亲溺死了一个婴儿。
她向警察自首,在法庭上对法官陈述,她不能忍受与恶魔共处一个屋檐之下,她想快点回到神的怀抱,可是自杀会下地狱,即使成功了也没有机会向神忏悔。所以,她杀了一个无辜的小孩,法律会制裁她死罪,认罪后她也有机会向神父临终忏悔,而婴儿本就是‘无辜的’,接受洗礼后就会自动登上天堂。
我的父亲很痛苦,他失去了母亲,也不敢再和我相处,即使他知道这不是我的错,可母亲会走上极端,全是因为我喜欢的人,是男人。
男人和女人的终生结合,是‘神计划的一部分,目的是创造新的生命’,同性的恋爱‘本质是错乱失序的’,现实世界也许会有一部分人‘尊重’你爱的人与你同性,但神永远‘不能祝福罪恶’,于是教令写道,‘神不祝福也不能祝福罪恶,他可以祝福罪人,这样一来,罪人就能认知到自己是神爱的计划之一环,并让自己因神而改变’。
清也,我尝试过改变,试图剥下一层皮,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人,既然无法坦荡爱我所爱,就让他感到恐惧,也让我自己感到恐惧。
我的父亲向我提议,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到冗杂的学术上,这样就没有多余时间考虑感情的问题,他对我说,‘人只要闲下来,不管男人女人,都无法抵抗性的本能’。
可是,我喜欢上了你,很喜欢,也可以称作为爱吧。
和你在霍华德医学院相遇后,年复一年的公事,让我更加肯定,我的荷尔蒙并没有欺骗我。
真是轻易啊,我竟然,又爱上了一个男人。
他几乎毫无特点,不懂得打扮整理自己,更是个心口不一特别看重颜面的人。
可是,我就是那么,那么地喜欢你。
在我决定自杀之前,我突然想到了我的母亲,仿佛感到了神的召唤,我开始动摇和害怕,这样的我如果自杀,最终会变成什么。
是下地狱吗?变成原本的恶魔?还是,带着有罪之身在地狱里接受永恒的折磨,和灵魂的煎烤。
这一刻,我突然变得懦弱了。
可我不能相信神的存在,所以,我固执地用自杀结束了一切。
我不能等到你的回应,但,我想结束这种痛苦了。”
电视里的画面中断,屏幕变回一片漆黑。
周清也沉默地坐在床脚,埋头用手撑住自己的额头,一动也不动。
过了好一会儿。
脚下的地毯突然若隐若现,周清也倐尔抬头站起来,整个房间如同扭动的水波纹,像一幅生动的现代艺术家波洛克的作品《海神的召唤》,视野里的一切变成了一副全新的景象。
苍茫的夜幕和浩瀚的海洋,头顶还悬挂着一轮亮如白昼的偌大圆月。
他站在一处潮声涌动的悬崖上,远处的海平面在浪花的翻滚下,泛着浮游藻类星星点点的蓝色荧光,在他前方,有一个人坐在观潮的长椅上背对他,没有栅栏防护的悬崖边,令这个人的处境显得既危险又无比的孤独。
“清也。”那人又一次喊出他的名字。
周清也走上前,坐在他的身边:“为什么?”
那人转头看向周清也,戴着细框眼镜的脸上,彷如解脱般舒展笑容:“对不起,突然告白是不是很恶心?但只有这样,‘它’才会因为无法理解这种感情开始混乱,放松警惕。请原谅我的自私,那都是我最后想说的话,只有你,可以让我说出这些话,就当这是我最后一次忏悔。”
周清也猛然伸手,想抓住男人的领口大声质问,却在触碰到的一瞬间穿过了他的身体,诧异从脸上一闪而过,强忍的表情终于被击得粉碎。
“为什么要自杀?有什么不能和我说,有什么不能慢慢解决,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他从口袋里摸出裴知笑准备的那叠照片,抽出其中两张用力拍在椅子上,说完痛苦地抱住头,“……你做这些到底是给谁看。”
照片上,一张是人挂在半空的自缢现场,一张已经放下躺在地上展示脖颈上的缢沟。
“你现在看到的我,只是留在过去的一段记忆,我回答不了你太多主观的问题,在你的时间里,我已经在家中自缢,死去超过半个月。”
周清也抬头,月光下,眼角泛着微红的泪光:“季默舟,我要知道理由,你不是这种会因为逃避而走上极端的人。我们建构的意识‘海床’,搭建的棘轮矩阵,运作得很顺利,我不明白,是什么让你突然做出这种愚蠢的行为?”他深呼吸,“你知不知道,海床已经进化了。”
可惜,季默舟不会知道了。
周清也的气性孤峭,整个“海床”项目只有季默舟一个固定的搭档,他到现在都记得,季默舟毅然退出项目时,自己多么的不解和愤怒。
“棘轮矩阵搭建完成,‘海床’形成早期意识时,组织推荐我跟资金雄厚的跨国公司Ares接触,这家公司也是‘Secret’和‘Mary’的秘密资助者,一年前我离开霍华德医学院研究所,退出‘海床’项目,其实主要是ACR的授意,其次才是Ares提到的条件。”
周清也很清楚,因为自己的坏脾气,很多对外活动研究所和组织都更愿意推荐季默舟参加,即使两人不得不共同出席,他也总被提醒不要多话,以免说了不该说的得罪了资助者,这也导致他的人际关系极其简单,社交能力大概只停留在依样画瓢穿得体面点,看起来“有品位”的程度。
“他们答应给你什么?”周清也想知道,究竟什么能让季默舟放弃视如亲子的“海床”,更何况那时“海床”才刚刚诞生。
“我随时可以在‘Secret’重新搭建‘海床’项目,因为‘Secret’的时空特性,甚至可以比我们最成功的那次还要成功,你看,我能在这里留下意识片段,也是因为这个特权。”季默舟张开双臂,向周清也展示自己的身体,“可惜,虽然条件比研究所更好,也不需要在地下搭建庞杂的棘轮矩阵,但是总会因为进度太超前,所有的复制品都有明显缺陷。”
周清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季默舟离开研究所后人间蒸发了,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其实他一直在“Secret”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
“你想做实验我能理解,但我不明白,为什么断绝所有的社会关系?”
“我有想过联系你,但我不能,一周前你收到的信,其实是我在刚刚写给你的。”季默舟笑了笑。
“你把遗书叫做信?”周清也握紧拳头,忍住了挥出去的冲动,“季默舟,你知道我突然收到这封信,当时是什么感觉?就好像我眼睁睁看着你打好绳结,把绳圈套在脖子上,明明有机会可以救你,但我什么都没有做,直到你踢开凳子,痛苦挣扎地死去,我都没有拉你一把,我甚至连你的葬礼都没能参加。”
“这不是你的错,不要因为我自杀,感到内疚或者自责,我会做出这个决定,不是你可以控制的因素,你不需要为我的死负责。但是,我接下来说的一切都需要你的参与,我在死之前,提前写好一封迟寄的信,引导你来这里见我,这就是原因。”
“你告诉我,你会选择自杀,用这种方式见面,是不是认定我不会同意你接下来说的事。”
“就当是一种威胁吧,”季默舟淡然地回答,“如果这样,你能好受一些。”
周清也感到胸口闷得难受:“你连这点信任都不肯给我。”
季默舟摇头:“不,不是不信任,记得我在信上说的,你脱离组织后,到这里来见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周清也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这种复述他人遗嘱的举动,令他感到无比的痛苦。
“我跟Ares接触后,在‘Secret’深入研究,突然发现,我们初期进行项目的时候,并不是因为一时的灵感迸发,而是有人有意识地对我们投放了一个引子,而这个人会在引子成熟的时候,进一步引导破解引子的人进入下一步操作,这个结论让我感到毛骨悚然,就像我们设想的成熟期‘海床’,在挖掘我们最原始的集体无意识,对我们进行群体催眠。”
周清也的眉头逐渐舒展,安静地听他述说,他记得季默舟曾经说过,他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
“一只蚂蚁没有自我意识,当很多蚂蚁聚集在一起,就形成了复杂的社会分工。‘海床’项目进行的初期,我们普遍认为意识是感知的涌现现象,也就是增量引发的变量,一种个体堆叠的社会化,所以根据算法搭建的棘轮矩阵,更像是一种增加算力的堆叠行为,通过不断的学习达到‘自我’的产生,但这不能满足我们想证明的意识存在。”
季默舟向天空悬挂的圆月伸出手,张开的五根手指用力收紧握成拳头,就好像抓住了这个世界飘忽不定的真理。
“假如宇宙产生之初由暗物质组成,高度稳定的特性使其不可被观测,当奇点爆炸宇宙开始膨胀,奇点中的基本粒子挥发出来,在引力的作用下聚合成不同的星系,这就形成了我们熟知的宇宙。如果数个奇点爆炸产生数个宇宙,就会形成平行宇宙的交互,而在一个温和的时空奇点上,它的生长特性就像受过精的鸡蛋,随时会孕育出新的生命,‘Secret’的存在就是在这个奇点上加固一层蛋壳,包裹着膨胀后产生的无限可能。我虽然不能回答你太多主观问题,但因为奇点内的时空特性,宇宙的交互会尽可能多的让我的意识片段预测你接下来的每一步动作,或者你可能提出的每一个问题。”
季默舟垂头,想拿起椅子上的照片,然而和周清也一样,他的手穿了照片,穿透了椅子。
“我在第一次接触量子物理时,曾经天真地猜想,量子现象中的不确定性,是一种微观世界中广泛存在的微小虫洞,因为虫洞太小不容易被观察,我们也无法对其进行研究。如同荣格的海床理论,如果露出水面的小岛是人能感知到的意识,潮涨潮落显露出来的水下部分是个人无意识,而岛的最底层作为基地的海床,就是我们的集体潜意识,我们认为的海虫,就是一种活跃的,在集体潜意识运动的不确定性。”
周清也的眸光从季默舟身上收回来,望向月光与海藻辉映的海平面,淡淡咸味的海风扑面吹拂,发际的头发跟海浪一样一起一伏,他顺着季默舟的思路猜想:“你认为有人已经创造出类似‘海床’的东西,在任何可观测的条件下,这个东西可以通过个人意识看到最直观的现象,你刚刚说‘它’不理解同性之间的感情,说明这个东西还没有完全成熟,还在继续成长。”
“‘秘密’和一切为其存在的机构,都只是‘它’维持一定秩序的条件,它需要为自己创造更多成长的时间和空间,就算刚刚骗过了它,现在它反应过来,已经观测到我的存在。”
周清也问:“你自杀就是为了争取一点不被观察的时间和空间,告诉我这些?”他想再次斥责季默舟的愚蠢,可他说不出这几个字眼,“它的不确定性,也就表示没有人能完全掌控它,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
季默舟沉默,忽而起身单膝跪在周清也面前,伸出手轻轻覆在他抓紧膝盖的手:“或许,我想证明,我的个人意志不受海床的控制,我所感受的一切并不是与生俱来就注定好了的,无论痛苦与欢愉,我都能欣然接受。”